驱车离开切法卢的早上,正看到又一拨旅客杀来,想到一会儿宁静的小镇又将重新喧嚣起来,虽然忘不了那片湛蓝的海,我们还是匆匆离去,把“天堂”有限的空间腾出来,留给新来乍到地寻梦人。
对于如此受欢迎的小镇,切法卢过于逼仄拥挤了。白天的海滩上,晚上的餐厅和小巷里,除了人还是人。没人喜欢过年过节时塞满游客的八达岭长城,同样,面临纷至沓来的游客,切法卢正在遭遇这样的窘境,如果有一天浩浩荡荡的中国游客杀来,真的不是闹着玩的,到那时,天堂被挤爆了,还谈什么感受,不来也罢。此外,切法卢地商业气氛已经很浓,关心历史和古老教堂的真心不多,大部分人只为她的大名来圆梦,为了追寻《天堂电影院》的梦,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来了之后满意而归,或是真的奇迹般地寻得梦归,但愿。
我想,即便是Toto,回到切法卢的老村庄,难道就是为了寻梦吗?在外漂泊了几十年,功成名就,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老人家决绝的鼓励和坚持,他无非是跟老人家告别而来。人都要往前走,老人家费尽心机不让Toto回来,不惜说下“这是个被诅咒的地方”的狠话(据未删节版电影的结尾故事,正是老人家为了断了Toto的念想,连仅仅迟到几分钟赴约的女友的信也被他没收)。失去的已永远失去,得到的不在这里,无论今天的切法卢如何惊艳,Toto又有何梦可寻?何况仅凭一部被美化的电影来寻梦的你我他。
有人说,故乡是回不得的,它就是一个美好的梦,切法卢是Toto的故乡,导演也是西西里人,爱家乡是人之常情。最近看过一部名叫《杰出公民》的电影,讲述了长居海外的阿根廷作家回乡的遭遇。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后,主人公被家乡评选为杰出公民并被邀请回家看看。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儿时的伙伴,隔壁的老乡,长期在封闭的地方生活着,仍然不改旧时的模样,愚昧和嫉妒,荒唐得无以复加,有人想要他出钱接济,镇领导又让他配合作假,当他不愿意乖乖就范时,他们一致认为他是小镇的叛徒,马上予以无情打击,几乎性命不保。其实这种故事天天在上演,如同莫言在获诺贝尔奖后在老家高密的遭遇那般的啼笑皆非。
当然回乡这事并总是失望,一些人的家乡,不但温馨犹存还与时俱进,每回一次都有幸福感,那么他们值得被祝福。顺便提一下,成长以后的Toto,是罗马成就斐然的著名纪录片导演,切法卢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爱电影的种子,而罗马才是他展示才华的舞台。
我们的下站是陶尔米纳(Taomina),一个有着诗一般名字的地方。从地图上看,相距只有220公里,可以沿着环岛高速公路顺时针方向抵达陶尔米纳,那可是一条可以看海的景观公路,听说比加州的一号公路更漂亮。遗憾的是,GPS建议我们走穿越西西里岛山地的另外一条高速公路,因为环岛公路的一些路段在维修,花费的时间会长得多,出门在外,尽量少惹麻烦,我们也择善而从。我们先要走一段向西的回头路,然后就一头扎进了西西里岛的腹地。一路上,恰似进入了内华达的沙漠地带,骄阳似火,满眼都是贫瘠的山峦和仙人掌类植物,不多久,还遭遇了道路维修的改道,说好的快捷通畅呢?几次三番,两条道被封一道,来往车辆需按照临时红绿灯指示轮流走,一段时间竟然被迫下了高速公路,搞得GPS一直让我回头,十分迷惑。车行过半,没有回头的道理,我只得硬着头皮向前开,一直开了四个多小时。难道GPS到了西西里会中邪吗?连我最信任的谷歌地图尚且如此。
陶尔米纳城是悬崖峭壁上的一座小城,东临亚得里亚海,西面可远眺著名的埃特纳火山,在西西里岛,陶尔米纳是闻名遐迩的度假胜地。今天的西西里岛,说她是令人发狂的地方一点不过分,她既是一部充满历史素材的教科书,也是各阶段不同文明沉淀下来的博物馆,同时还是风光旖旎的风水宝地,历史和艺术、自然和人文,浑然天成、完完整整地留给了后人。如果是西西里是地中海的皇冠,陶尔米纳就是皇冠上的钻石。“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难道西方的上帝对西西里岛也偏心,任凭陶尔米纳拥有比别处更多的宝藏和美丽?陶尔米纳,被列入联合国世界遗产名录,名至实归。
居高临下看到的陶尔米纳镇我们在陶尔米纳计划住两晚,但我们最看中的一家客栈第二天才有客房,第一晚就在附近选了另外一家,在同一条路上,相隔只有几个门牌号。开车上山并不太容易,山路很窄,弯道不断,让我想起了浙江的天目山。更糟的是,当地人开车都是拼命三郎,经常感到险象环生,只得不顾后面车按喇叭的催促声,如履薄冰般地开到了住所,而车子必须在周围找合适位置停,在房东的帮助下才勉强把车停进了狭小的路边位置。原来我们的住处比陶尔米纳镇要高出近百米,居高临下,山峦间可以依稀看到山腰下繁华的陶尔米纳。
历史上,陶尔米纳也是文人骚客喜爱逗留的地方,仿佛她无敌的风景是他们灵感的源泉。歌德、王尔德、大仲马、莫伯桑、法朗士、米开朗基罗、勃拉姆斯、瓦格纳、达利都曾经在此流连,惜墨的文豪歌德,不吝把这里称为“天堂”,他称赞那座至今完好的希腊剧院为“最伟大的艺术与自然作品”。莫泊桑在走遍意大利后答朋友问,“如果你问我,在西西里岛只有一天时间去哪里好?那么我告诉你一定要去陶尔米纳”。
文人骚客,陶醉于陶尔米纳无法自已,我们不是文人,最多是见贤思齐。从进入陶尔米纳起,好一座山崖绝壁上的村庄!我们暗暗赞叹:这是希腊播撒文明种子的地方,这是罗马人建立家园的土地,这是地中海最美丽的怀抱,这是西西里三腿神眷顾的天堂。西西里岛地震频发,不少城市饱受蹂躏,但陶尔米纳却每次安然无恙。去年,为期两天的七国集团峰会在陶尔米纳开幕,陶尔米纳,从意大利养在深闺的西西里岛走了出来,知名度从一个度假胜地提升到了国际会议场所,如同中国地乌镇,跨入了世界舞台。
西西里岛的Logo房东一家很好客,小小的客栈共有四间客房,地方虽不宽敞,但处处被精心设计过,随处都是花卉和装饰物,让人感到温馨。房间布置得像花房,门口阳台,可以看到山下的部分景观,热心的房东指点着我们如何抵达那些著名的景点,并推荐了餐厅供我们参考。
我们的客房收拾停当,阳光也已不再灼人,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出门了。从住处到半山腰的陶尔米纳小镇步行不到一公里,经路人指点,我们还抄了近路,这里的一边摆满了餐厅和酒吧的座椅,桌子上铺着格子台布。石板路,老路灯,两边堆满鲜花,浓浓的地中海风情。穿过小巷,不多久看见那熙熙攘攘的主街了。傍晚时分,没有了灼人的烈日,正是游人逛街的理想时光,陶尔米纳的的街道远比切法卢要宽阔,商店除了纪念品类外还有不少奢侈品商店,饭店的酒吧数不胜数,但游客也更多,难道是一个放大版的切法卢?
房东家的露台餐厅 B&B的阳台看到一家接着一家的餐厅,勾起了我们的食欲,想想慈祥的房东大爷应该靠谱,直接走向了他推荐的餐厅。见我们走近,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意大利男子笑容满面地请我们入座,用带着意大利腔地英语给我们介绍拿手菜,他的热情让我们不好意思再说不,但他一个劲儿说服我们多点菜、点贵菜的方式却让我们不太舒服,上菜后一尝,菜品平庸无奇,价格却不菲。随手打开TripAdvisor,好几条留言都说老板是个“Good Salesman”,原来他就是老板啊,为了生意也够拼的。
晚餐后我们在镇上大街上闲逛,小镇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此时天气凉爽,满眼都是成排的棕榈树,街道边一幢幢古色古香的老房子各具风采,房屋的窗户和阳台上都没有忘记放满鲜花,兀自争奇斗艳,似乎在进行选美比赛。随着来来往往的游客,我们逛到了著名的四月九日广场,广场不算大,照例是以教堂为中心,附近的餐厅和酒吧一家接着一家,漂亮的灯光和典雅的装饰把整个小镇烘托得很有诗意,尽管周围依然人头攒动,远不是逼仄的切法卢所能比拟的。我很怀疑小镇上有太多的艺术家,家家户户的家庭主妇也是有很多艺术品味的,随便看出去的小巷子也很像艺术品商店的范儿。
小巷台阶上的画 已经关门的店铺转过一个弯,远远听到有意大利美声在歌唱,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家餐厅的院子里,几个意大利男子在引亢高歌,除了餐厅里的顾客在侧耳倾听,院子外的巷子里路过的许多游客也停下脚步,驻足欣赏,我们当然也不愿意错过。尽管听不懂歌词,但歌声之美,并不需要额外诠释,这就是艺术的力量。陶尔米纳的艺术家一直享有盛名,每年的艺术节据说极为热闹,而街头巷尾涌现出来的音乐和艺术家是其源源不断的市民基础,意大利是艺术之国,陶尔米纳是她的模范公民。
朝前面拐弯有个公园,朴素的名字:市民公园。刹那间,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没有了嘈杂和人流,尽管这里离主大街只有几步之遥。这个幽静的植物园里,满园的绿色,中间有一个战争纪念碑,掩隐在种满了各种各样鲜花的巨大花坛后面,各种花儿散发出醉人的香味,真有置身桃花源中的感受,陶渊明若能来此,一定文思泉涌,铸就千古文章。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一边就是无垠的大海,就在我们的下面向着天边延伸。介绍说:这个公园由一个喜欢观鸟的英国女人所建,难怪后面有一排大大小小的鸟笼,里面还养着会说话的鹦鹉,在寂静的山林发出空谷丽音。我们在花园里来回散步,尽情享受着她的宁静,那百看不厌的大海,那海边美人鱼湾的“心型海岸”,体会着陶尔米纳带给我们的愉悦。
市民公园这里相距著名的希腊剧场只有一步之遥,那时陶尔米纳的精华所在。听说希腊剧院极美,也建筑在悬崖边,我们明天就可以一睹她的庐山真面目了。最初建起陶尔米纳这座城市的并非罗马人,而是古希腊人,希腊剧院是他们的杰作。但保留至今的剧场,却是公元前2世纪的古罗马时代的遗址,很可能原来的年久失修而坍塌,罗马人重建的才留了下来,尽管她仍然被叫做希腊剧院。
从市民公园鸟瞰海岸线在西西里,有个躲不过的图案时隐时现。据说在公元前8世纪时,古希腊的探险队初次发现了西西里,他们在环绕岛屿航行时,发现岛屿有三个端点,就是我们现在地图上看到的不规则三角形,他们用希腊语(Trinacria)命名了这个岛,意思就是三角形。之后,有艺术家作出了三曲腿图的Logo来指代西西里,并沿用至今。三曲腿图中间的头像是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美杜莎,是“致命吸引力”的象征,形容西西里岛,具有美杜莎一样摧毁性的美,这个故事人见人爱。
西西里的旷世之美对文人骚客具有难以抗拒的魅力,话说上世纪初的英国小说家D.H.劳伦斯,那时还未写作那部惊世骇俗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但他的《儿子与情人》在出版前惨遭阉割让他很烦。更烦的是他夫人的德国人身份,加上一次大战期间他的和平言论,英国政府认定他有亲德嫌疑,甚至被当作为间谍粗暴对待。1920年,夫妇俩终于被准许离开英国,开始了他们几十年的流浪生涯。流浪的第一站就是陶尔米纳,一住就是近三年。那时的陶尔米纳,虽然还不是度假胜地,但穷困潦倒的劳伦斯夫妇还是住不起,只能租在镇外半山腰上的农家小屋里,那会不会就是我们居住的那边村子?可惜没有人知道。
虽然如此,让时光倒转一百年,西西里岛是整个意大利最贫困的地方。虽然自然遗产得天独厚,但好山好水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是没有意义的,既不能吃也不能穿。对于生活在这里的老百姓,交通不便就意味着穷山恶水,土地贫瘠就加剧了丛林法则。这里的贫困和愚昧,令劳伦斯对他居住的山村爱恨交加。他常常哀叹人生的无可奈何,因为他不太理解当地人那般的阴鸷究竟为何,自己就是贫困的受害者,却也热衷于迫害同样贫困的乡亲,他们不是希腊子民的后代吗?他们祖先的英雄气概哪里去了?
即便如此,劳伦斯从不吝啬对西西里的赞美,尤其是他在陶尔米纳的庇难所。他说:“我有生以来顶浓郁的乡愁是为西西里而怀的……那儿的美浸透了血液,太明朗,太美了,就像希腊人肉体的美。”,他口中的西西里就是陶尔米纳。
埃特纳火山的雄姿在陶尔米纳居住的三年间,劳伦斯开始翻译西西里作家的小说,最重要的是乔凡尼维尔加的长篇小说《堂·杰苏阿多师傅》,他认为这是刻画西西里人灵魂的杰作。他通过研究西西里人的血脉传承,认为西西里人是远比今天生活在希腊的人更像古希腊人,虽然也已面目全非。他还在坚持着他的创作,写小说和游记,记录他的思考,构思着他的皇皇巨著。这使得他在几年后重返意大利,完成了他的扛鼎大作《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传说在陶尔米纳生活期间,劳伦斯外出旅游时邂逅了一位有夫之妇,两人发生了浪漫的爱情,这个女人就是他笔下的查泰莱夫人原型。
陶尔米娜从来不缺浪漫的故事,众多文人的青睐更给了陶尔米纳无尽的遐想。我们一边喝着意大利的小杯咖啡,一边欣赏陶尔米纳那段曲折的地中海海岸线,再次远眺埃特纳火山上还在升腾的气雾。意大利诗人、作家埃得蒙多·德·亚米契斯 (Edmondo De Amicis)晚年写道“我不相信地狱,但我相信天堂,因为我最后看到的陶尔米纳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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