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微信公号风茕子
黄旗的第二次婚姻也不幸福。
老婆总是因为一点鸡毛蒜皮和他吵架,只要他还嘴,老婆就说:“不过了!你去找那个女疯子!”
黄旗一听到这句就停战,从他发懵的眼神可以看出一种耳鸣眼花的痛。
“女疯子”是他前妻。
十几年前,黄旗和前妻有一个女儿,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他带着她们坐了一个小时的汽车到市里面去。市里有一个动物园,住着很多女儿只在图画书上见过的生物。一张票是十块钱,孩子不超过一米二不收费,一米五以下收五块钱。他女儿刚好卡在一米二的线上。为了省五块钱,两口子提前交待过孩子,往那根红线跟前站时稍微蹲一下。孩子说记住了,可工作人员叫她去量身高时,她却站得直直的,像颗冒尖的笋。黄旗和工作人员吵了起来,孩子被迫量了三次身高,头发都压住了线。他们越吵越厉害,女儿就自己溜进了动物园去。第一个馆是鳄鱼馆,一个圆池子,里面养着一条一米多长的老鳄鱼。它半边身子浮在水面上,纹丝不动,旁边的小朋友大叫:“是死的!”他们朝它丢石头,它一点反应都没有。
黄旗和卖票的人吵完架,到底还是交了那五块钱。等他和前妻找到女儿时,正看到旁边一个卖泡泡液的老头起身,女儿搬了他的塑料凳子,去爬鳄鱼池。当时黄旗和前妻都没反应过来那是鳄鱼池,他以为里面种着莲花。当女儿滑下去的瞬间只听到池子里“扑腾”一声,水的反应特别大,接着尖叫声戳破了夫妻俩的耳膜。他们冲过去,水里咕咚咕咚地翻上来两朵血泡,他们只看到鳄鱼灵活的尾巴,和女儿的半只鞋。
公安局来人,拉起警戒线,他们费了一下午时间把鳄鱼抓起来,在它肚子里找到黄旗女儿的残骸。
前妻从此疯了。
她不能见到任何与鳄鱼有关的东西,恐龙也不行,蜥蜴也不行,鳄鱼皮的鞋子也不行。只要看到她就尖叫,乱跑,抓头发,伤人,谁都控制不住。市里面有个精神病院,在里面住院对他来说很贵,好在动物园赔了点钱,他把前妻送进去住了三年。
一个青壮年男人,不可能在三年里不找女人。黄旗就是在这三年里遇到了现在的老婆。
她很好看,也温顺,主要是他当时是“新闻人物”,她特别同情他,不嫌他穷,愿意跟他生个孩子,把他拽出生活的沼泽。黄旗很感动。他对前妻内疚吗?内疚,但是他怎么能没有自己的生活。当他抱着这个温温顺顺的女人时,他把她抱得很小很软,像自己的孩子。
黄旗提出离婚,前妻家里虽然很愤怒,但也没有办法。女儿疯了,谁有资格阻止女婿另娶呢。这个世道,谁的心狠,谁就可以过得好。
2,
黄旗跟现妻生了个儿子。他是个电焊工,挣不了多少钱。生活庞杂的磨难令现妻从女孩过渡到女人,从天真过渡到怨怼,接下来是漫无止境的指责和嫌弃。
儿子还不到一岁时,黄旗接到精神病院的电话,说他前妻跑了。
接着是前岳父母去跟精神病院扯皮,打官司,要钱。钱要到了,女人还是没找着。
“找不着算了,只当她死了。”老人抹着眼泪说:“活着也是受罪。”
有人来传这句话,黄旗心里难过很久。她的父母曾经把她当掌上明珠,她和他也曾度过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读书时她便成绩好,白,瘦,纤手如玉,还会唱京剧,唱杨玉环。她是多少男孩子的梦中情人,却独爱黄旗的憨朴。他们确定关系的那一天,微雨,她用的是自动伞,按钮一按,“砰”一声伞就像一束焰火,怒放在她的头顶。她把伞偏向他这一边,他接过伞,又偏向她那一边。推来推去,两人便在那一团红光的焰火下接了吻。
那一刻,细雨轻敲伞面,音律羞涩、忐忑而欢喜。
他们一路走来,她从伶俐可人,变得温顺如水,相爱相知相守六年里,虽贫贱却忠诚。那时回家有热饭、被窝暖烘烘,他觉得那才叫真正的家。
彼时曾发过许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如今皆为讽刺。可是现在又能怎么办,连她父母都希望她死了,他还能说什么。他可怜她,心痛她,却被生活压榨得拿不出半分气力去拯救,于是也不由地可怜起自己。
3,
儿子开始上小学,妻子迷上了打麻将。一上牌桌,孩子都顾不上接。有时候通宵达旦地打。有些风言风语传来,黄旗还不敢跟她明着吵,只能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妻子坐在镜子跟前描眉,没听见似的,眉头都不蹙一下。
一天下班后黄旗去接孩子,忽然看到路边围着一群人,小孩子在叽叽喳喳地笑,乱跑,好像发现了特别了不起的大事,大人们在唏嘘,男人们则回避。黄旗看过去,路边坐着一个全裸的女人,两只奶子像丝瓜瓤般垂着,腰很粗,膀子上的稀肉直晃荡。女人正用手在半拉西瓜皮里掏馕子吃,声音特别响,好像那瓜是天下至美之物。
黄旗准备回避,忽然间心头抖了一下。他觉得女人有些眼熟,但又不太敢相信。他又去看了一眼。果然,是他前妻。
黄旗跑了,一路上跌跌撞撞,连滚带爬。
直到把儿子接到家里,他还没有缓过神来。
这两年她去了哪儿?她的父母相继去世,她回来了怎么办?谁认她?谁管她?若是再送去精神病院,谁付钱?黄旗穷得叮当响,老婆说别人家的电视都换了背投,就他家还在用大屁股电视,她说电视象征着一个家庭的富贵,是别人进家门第一眼就要注意的东西,他连这个时髦都跟不上,她算是要把这辈子穷穿了。她每天骂,他连头都抬不起来,怎么能有闲心去管一个疯子?
4,
黄旗睡不着觉,他痛,但更怕。怕前妻被人认出来,说是他的前妻。
如果被人认出来,他要遭耻笑,说不定还要遭唾骂。毕竟她家没人了,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他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滚过多少遍,他衔着她柔软的嘴唇呢喃过多少情话,如今他的女人,就这样在人群中裸奔,毫无廉耻,无知无畏。
胆颤心惊地过了两天,一个半夜,妻子回来问他:“老黄,你听说了吗?”
“啥?”
“你以前的那个老婆,她好像回来了。”
“啥?”
老婆要开灯,他大叫一声:“别开!”他怕被她看到自己由青变紫的脸。
“咋了?”
“刺眼。”他说。
“我在跟你说正事儿呢,你以前的老婆好像跑回来了,街上的人都在议论,大冷的天儿,光着屁股在菜市场捡吃的,有好心人给她衣服她也不穿。真的好像是她,你去不去看看?”
黄旗沉默了一会儿说:“怎么可能,她妈说她死了。”
“怎么会死了?”
“所以他们当年才打官司,要了不少钱。”
“哦……”他老婆说:“那咋还有人说是你以前的老婆,这不是污蔑你吗?这还让你咋混呀。”说着她把灯拉开,黄旗背过身子。
老婆是聪明人,她用力想扳过他的身子,他就是不转过来。
“你咋了?”
“没咋,就是想着过去的事,觉着对不起她。”
“不对。”老婆说:“如果不是她,你好好转过来跟我说话。”
黄旗始终没有转过来。
5,
老婆知道了这个秘密,感到脸上没光。
“你要装就装得像点!别人议论的时候,我也有劲儿怼回去。现在可好,我也知道就是她,这不给我抹黑吗?一说那是黄旗以前的老婆,你看这是黄旗现在的老婆,我还怎么有脸出门?”
有时候她说:“我是不是应该把她弄回来捆着啊?省得在外面丢人现眼。”说完又说:“关我什么事儿啊,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被人拿来对比来对比去,到最后还成了我没良心。我怎么没良心了,我不嫁给你还有人要你吗,有人跟你生儿子吗,有人跟你操持这个家吗,我一辈子都毁你手里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老婆连麻将也不打了,每天坐在家里骂。
“我现在连街都不敢上!”她说:“那女人就诚心跟我作对,市里面的救济站来人把她带去,供吃供喝的,不好吗,结果她又跑了!她现在天天躲着,半晚上才冒头,城管都逮不住她。害我打个麻将都打不安生,天天都有人提她!”
儿子上小学四年级,懂得一些七七八八。
一天晚上放学回来,他问黄旗:“爸爸,你认识街上光着身子乱跑的那个女疯子吗,我们同学都说是你的亲戚。”
“啥亲戚,别听别人瞎放屁!”
儿子噤了声,老婆来了火:“你冲孩子吼什么呀,有种自己去把屁股擦干净呀!”
两人吵了一架,老婆让他去跟那个女疯子过。吵归吵,吵也解决不了问题。晚上老婆气消了一点,说到了腌肉跟肠的天气,她不敢上街去买肠皮。割肉好说,门口就有卖猪肉的,还免费给搅馅。可走到卖肠皮那一家要穿过整个小街,说不定又要碰到那个“疯女人”。
“你去弄。”老婆给黄旗下了命令。
6,
黄旗准备周五的晚上去买肠皮。那天好像有什么预兆,一大早上,一块儿干活儿的工友就说:“黄旗黄旗,你想不想去试试,那女人还认得你啵?”
“哪女人?”
“啧,装什么呀,你前妻呀。”
“她早就死了。”
“屁咧,有人跟她说过话,她说话是咱这儿的口音!”
“她还会说话?”
“那咋不会,还会唱歌咧。”
“会唱什么?”
“杨玉环。”
黄旗的心都碎完了,渣子在肉里面嵌着,随着五脏六腑的痉挛,滋滋作响。
“真不是她,我前妻才不会唱这些个东西。”
他埋头干了一天活,午饭都没吃。什么都吃不进去,怕人看到,他悄悄把饭菜倒掉了。胃里竟然一点都不觉得饿,他觉得自己空得只剩下一张筋骨皮,什么都不需要了。
傍晚,黄旗骑着电瓶车穿过小街的菜市场去买肠皮。还好一路上都没有碰到她。回去的时候,天色更暗了,黄旗听到角落里传出熟悉的声音。
是她在唱京剧。她花一句、草一句地哀怨,一边梳头,一边唱。她在扮演杨玉环,她太入戏,神情,手指,都飞扬了起来,好像知道几年后有条白绫子在马嵬坡等她,她就那么细细密密地数着自己的福分。
黄旗四下看看没有人,他把电瓶车一扎,走过去。
女人抬头看着他,眼睛里雾蒙蒙的,并不认识他。
“冷啵?”他含着眼泪问。
她唱:“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怎说到,怎说到,平白地分开了。”她把发稍拈起一撮,翘起来,撒娇似地伶伶一笑。
长风灌过街头,冷得彻骨。
这时一个流浪汉过来,拿了碗吃的。
女人不唱了,去吃东西。流浪汉把她身子翻过去,棉袄脱下来,垫在她腰下面,开始脱裤子。脱到一半,流浪汉抬头看着黄旗:“作啥子?”
黄旗一动不动。
“干这事儿也要看哪?”
流浪汉也有些精神不正常,他不管不顾,继续脱,一边脱一边说:“他妈的,看就看吧,没见过呀,狗总见过吧,牛总见过吧,有啥子区别。”女人在他身下趴着,用手抓着饭吃,碗里像是饭馆的潲水,各种菜搅得一团乱麻。她被晃得太厉害,吃呛住了,流浪汉很温柔,还停顿了一会儿,容她把嘴里的一大口饭咽下去才又继续。
黄旗站在风里看着。他从来不知道亲眼所见会是这么真实和残酷。被扒光的是他,被蹂躏的是他,而这个女人,退化成了单纯洁净的婴孩,仿佛正在全心全意地吃奶,而旁人只是在把玩她的手指。
女人终于注意到黄旗。她看了黄旗一眼,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碗,好像在担心他会扑上来抢食似的,吃得更加狼狈。
黄旗疯了。
就是在那一瞬间,他的脑子轰然一片空白,他冲上去掀开流浪汉,把她扶起来,她还在吃,一刻都没有停。流浪汉在旁边打他,他也感受不到。他看着女人的眼睛,女人也抬起眼睛看着他。黄旗猛然掐住她的脖子,他用尽全身力气。他不要她再这样活着受罪了,他承担不起她的生,可以承担她的死。他什么都不要了,他把余生奉献给她,所有的矛盾都解决,所有的愧疚都奉还,承受本来就应该一起承受的,再不逃避,一了百了。他感到虎口处她羸弱的博动,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他,无动机,无欲望,无功利,非常单纯的一双眼睛,像他第一次吻她。两人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女人的碗“咣当”一声掉到地上,她手上还有菜的汁液,一滴一滴往下淌。
流浪汉跑了,一路跑一路尖叫:“杀人啦,有人杀人啦——”
街头开始呼啦啦的响动,在这个晚上有了一种别样的生机。很多人来了,黄旗把衣服脱下来,给裸着的女人盖上。不一会儿警车也来了,他们用对讲机呼唤法医。两个警察架着黄旗往外走,他路过他的电瓶车,看着风吹塑料袋哗哗响,里面装着他才买的肠皮。世界变得斑驳,沸腾中裹挟着不为人知的哀凉。黄旗上车时,对面饭馆里隐约在播一段京剧:“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怎说到,怎说到,平白地分开了;三尺白绫若赐我,可愿葬我于君侧,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梅兰芳把尾音拖得凄苦绵长,流芳千古的,苟且偷生的,生命的余唱竟是同样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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