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允饭店

 唐峰穿着一身大红唐装，推开了位于新都区第一家马允饭店的朱红大门。这是他主管金融部以后批准的最小的项目——一家饭馆。

    人有钱了，真可以做到念到身随。看着饭店前的“马允”二字，唐峰心里其实是不屑的，不过是富人的玩乐罢了，他想。虽然那个传奇式的人物那天确实鬼使神差地说服了他。马允那天穿着修士一样的衣服，他称那为“旧社会”的葬服。他激情澎湃地站在他面前，马允说：“我现在是全中国最有钱的人，但我不应该这么有钱；钱使我痛苦，但钱能让很多人幸福。我希望在中国，至少最贫穷和最富有的人，能吃得起一样好吃的盐煎肉。”

    唐峰知道那是欺诈式的“演说”，很多年前，在西方号称最民主的国家里，有个叫安迪·沃尔霍的人说过类似的话，他说：“这个国家的伟大之处在于，在美国开始了一个传统，在那里最有钱的人与最穷的人享受着基本相同的东西。你可以看电视喝可口可乐，你知道总统也喝可乐，丽斯·泰勒也喝可乐，你想你也可以喝可乐。可乐就是可乐，没有更好更贵的可乐，你喝的与街角的叫花子喝的一样，所有的可口可乐都一样好。”

而 事实上呢？那个国家拥有发达国家最大的贫富差。20年前，他们最富有的5%的家庭的财富是中产阶级的91倍，现在是135倍。中国正在向着这样的比例进发着，事实上他最近收到的统计结果显示，如果不加以改变的话，十年内，中国的贫富差距就将超越美国。

资本的力量是不可逆转的，它像倒立的金字塔，所有的财富总是在顶端越积越大。一家饭馆，哪怕是前所未有的饭馆，除了“表面慈善”，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唐峰走进了大门，一道不可见的电磁波扫描到了他脖子后面的身份芯片，确定了他的身份，2038年11月6日晚餐第99位用户，国家金融部主管唐峰，资产：798231云币。一次用餐体验的机会，这是当初马允先生私下郑重答应他的特权。当时他听到的时候，是非常诧异并感到可笑的，用“机会”这样的东西当馈赠，甚至都够不上贿赂。但仅仅是这样的机会，他追到了小他八岁的漂亮姑娘，吴伶。传统老派的他并不知道现在“马允”饭店有多火，火到那一个小小的机会，就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马允”饭店从一开始就是限量的，用户提前一周以上预约用餐时间。每天晚间7点，在全球身份编码中随机抽取3000名体验用户，分别赠与下一周到“马允”饭店吃早午晚饭的权限，可带不超过3名其他同伴，凭身份芯片领取，不可转让权限。事实上，现在网上每天排队的人约在3亿左右，10万分之一的概率，恍若彩票中奖。

在女生眼里，这是约会最好的地方，因为它足够“网红”。世界上最好的“川菜”，世界上最独特但公平的定价规则，最考验人品的预约系统。从选材，运输，处理，厨师，包括整个饭店的电子系统以及宣传推广，马允把一半的身家投在了这间“小小“的饭店上。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丘上，前湖后庭树，饭馆就是中间那一栋20层高的古风高楼，门口两盏大红灯笼摇曳着永不熄灭的光，附近十里飘散着淡淡的土木腥香。

饭店开业不过两个月，便冒出许许多多的重磅消息，近乎每天都霸占了热搜第一。

“与当红游戏《虚无》全球总决赛冠军同桌吃饭。”

“贫穷死宅因得’饭票’，斩获三女神。”

“浙江神牛有限公司因涉嫌倒卖‘马云饭店’的用餐权限，被依法查处，相关人员分别被判处5-10年有期徒刑。”

虽是一顿饭，在马允的操作下，近乎成了全民的梦想。唐峰如果知道这些，大概也会愤恨地说一句资本的力量吧。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排队的。如果你的资产达到全球前5%，也就是10亿云币水平，你可以花费十倍的饭钱，直接预定。有钱人总是轻易能得到他们想得到的一切，唐峰当初听到这个规定的时候，嗤笑一声，但并没有反驳。他知道，这才是这家饭店的根本目的，只是他想象不到，谁会这么傻呢？

“您去‘同堂区’吧，这是马老板建议的，他说那会有您想要看的东西。”一个正值二八年华的女服务员一身旗袍出现在他面前，平心而论，她比吴伶好看一百倍。

“我还有一位同伴，先在这等等她吧。”唐峰并不是那么看脸的一个人，他喜欢吴伶自有他的理由。

“哈哈，又见面了，有骨气的年轻人。”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唐峰回头，今天的马允穿着丝质的中山装，倒是跟他交相辉映，不，漆黑的马老明显比他要更耀眼得多。在这样的巨鳄面前，自己可不是40多岁的年轻人么？“吴伶小姐已经等您多时了，再不进去，怕是要被别的才俊拐跑了。”

“走吧。”一只苍老但有力的手钩住了他的肩，他们脚下的地板同时动了起来，向前，向上，再向左，来到了所谓的“同堂区”。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常见的小餐馆的样子，长长的板凳，四角的方桌，木筷子插在竹篓了，到处弥漫着微辣的香气。条件反射性的，唐峰咽了下口水。他看见了吴伶，在左侧角落的桌子，长长的板凳上空出长长的一节，而一个他看着眼熟却叫不出名字的鲜肉明星紧紧地贴着吴伶坐着。手里拿着一束花，亲昵地要往吴伶头上插。吴伶抬手拒绝，但力度不大，笑得眼角鱼尾纹时隐时现，比跟他相处的时候还要多一些。

“会被一顿饭吸引的女人也很容易被别的东西所吸引，平心而论，我觉得她可配不上你。”马允站在他身边一起欣赏眼前算不上新奇的一幕。

“我并不是像您这样聪明的商人，所以配不配什么的，我算不清的。”唐峰倒是不生气，“但是您看，看这。“唐峰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这颗肾，是她给的。“

“所以打算用一辈子来偿还？你完全可以给她别的足够的补偿。“

“马老真是三句不离等价兑换。您让我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个？“

马老笑着摇摇头，“你先吃饭，等会我们慢慢说。“

吴伶看见唐峰了，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啊峰啊，坐坐坐，你看你看，这是谁！！！“吴伶特别兴奋地指着她身边的小帅哥,”吴野凡啊！他跳舞可厉害了，唱歌也好听，你不知道，当下小姑娘们最喜欢他了。”

吴野凡对唐峰笑了笑，对吴伶低声道了一句：“失陪了。“便又离开回去了自己的座位。可以看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和一个端着相机的小哥在位置边等着他，明星嘛，生活就是直播。

“你也厉害啊，让大明星专门给你插花。“

“我也不知道，听说他们的位置都是有虚拟墙屏蔽，外人看不见的，但我就能！他说我是有缘人，就来跟我聊天了。“

“嗯。点菜了么？“

“我点了松云盐煎肉，照烧土家鸡，清炒时蔬还有小米饭。你看看要不要再来碗汤，或者加点啥。“

“那就再来个莲藕大骨汤吧。两个人也吃不了许多。“

“嗯嗯嗯。我还跟你说呢，本来想着这天下第一饭店，外头吹得天花乱坠的，又是身份认证又是全智能大楼的，这摆设，这饭菜，不也就跟我小时候老家那一样样的。“吴伶的嘴开始了就停不下来了，”不过你说，现在这世道不就是这样么，什么东西都是吹出去了，才有人买。大家都把钱扔在宣传，外型，包装上。说得天花乱坠的，每次一真见到啊，总是让人失望。你说我这身什么碳纳米纤维裙，那跟我奶奶用丝绸裁的有什么差呢?这花纹还不如我奶奶的手呢。“

“现在对纳米线的纺织确实还不够精细，所以图案就会简单一些。但你这衣服可是刀枪不入呀，车撞了都不怕。“

“有啥用啊，衣服穿着不就为好看么？我多招人恨啊，天天车撞我。嘻嘻，不过今天也是听说饭店会派磁悬浮盘来接我，我没坐过那个，有点害怕，才穿的这个。应该，也还行吧？“

“嗯，很好看的。“

“再跟你说我家那个小绿机器人，太不经用了，号称会做万道菜呢，味道总是一样样的。前两天做个清蒸鱼，半天抓不住鱼，让它那个蹦跶呀，整个厨房都乱糟糟的。“

“现在的机器人，应该还没有抓活鱼的能力吧。“

“我……我也没有呀，你说连条鱼都抓不住，搞那些视频啊，音乐功能有什么用呢？“

“下次我帮你做。“唐峰顺嘴说了出来，然后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吴伶也没有说话，场面一度尴尬。还好这个时候，饭菜端上来了，所有的菜，热腾腾的，在一块漂浮的毯上随着毯子落在桌旁。桌子感应到了饭菜，在桌面上投影出菜盘的模样，然后饭菜就各自飞落到了合适的位置。

“来来来，菜来了菜来了，吃菜吃菜。“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找到了出口又流动起来。

吴伶下了第一筷，她夹了块藏在葱林里的瘦肉一边往嘴里送一边说着，“都第一饭店了也这么抠，你看都是葱，没两块……“

肉碰到嘴的那一霎那，她就说不出话了，眼泪几乎是瞬间留下来的。

“太好吃了！！！！“

她从来没想到，真的会有让人吃了会流泪的美食，而且仅仅是小小的一盘盐煎肉。

唐峰被她夸张的反应吓到了。

迟疑地夹了块肉放嘴里，一种前所未有的味觉体验在整个口腔里蔓延开来，并很快遍布全身，冲击大脑。几乎下意识的，他抬起手擦了擦脸，脸上全是眼泪。

两个人互相对望了一眼，然后放声地笑了出来。

这绝不是一名厨师有多优秀就能做出来的东西，这是跨越时代的前所未有的美食。唐峰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他是佩服马允的。这样的饭菜的话，或许真的有可能实现那个看似荒谬的设想。

事实上，在此之后，唐峰已经很难把注意力放在吴伶身上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马允，他想知道这样的东西是如何做出来的。

就这样在做梦一般的用餐时间后，他婉拒了想与他再去看场电影的吴伶，回到了马允饭店。他身上的装束被投影虚拟成了一身西装，坐在“复古名士“厅里。就像这里的每个人那样，餐前摆着刀叉，红酒和一小块牛排。

马允坐在他对面，依然是中山装的模样，他的面前是花生米和啤酒。他指了指花生米，“要不要来点这个，‘酒鬼花生’；外面小卖部随便买的。“

周围并没有人注视着他们，唐峰意识到，他们这一桌是被屏蔽的，他还看见了几座云雾缭绕的样子，他知道在那用餐的客户也是被屏蔽的。他伸出手抓了一颗花生米，确实是一般的花生米的味道，然后他又喝了一小口红酒，啪！又是那种触电一般的感觉。

“怎么做到的？“

“这就是你最痛恨的资本的力量。理论上，它无所不能。但前提是使用他的人应当尊重科学，尊重美食和技术，当然，还有尊重他人。“

“你觉得那些有钱人都没有使用资本的资格。“

“应该说滥用的资格。所以我说了，让国家跟我，一起来用。我知道怎么用比较好，但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有一天，变蠢变老。“

唐峰很想反驳马允点什么，但一顿饭吃下来，他变得有点无法那么理直气壮。他必须承认，面前这个人确实把钱用得非常好。他需要思考一会，最好眼睛里能看点东西，恰好，桌边有最新一期的《时代》杂志，封面就是马云饭店高耸的古楼和猩红的灯笼。

“首创税收式饭店，商品定价的革命，经济与公平的未来。“

未来么？唐峰想象不到这样的例子是否真的可以复制。既得利益者如何能心甘情愿地交出自己的利益呢？

马允指了指离他们三桌远，背对着他们用餐的老人。尽管只是一个背影，但他头上的外接电极设备实在是太具特征性了，这是那位被称为“硅谷钢铁侠“的男人，未来的先驱者。他今天坐在这，是否也是一种暗喻呢？

“我想你应该认识他，他吃的是跟你面前一样的东西，这顿饭要花费他14.8万云币。“马允说。

唐峰想起自己之前的账单，他一共花费了“264云币“，这是他资产的八千分之一再多些加上替吴伶那一份买的单。吴伶原来比自己还有钱，唐峰走神了。他想着吴伶平时的穿着和打扮，想着想着，画面忽然又变成了马允穿着修士的衣服站在他面前跟他说：“聪明的人比愚笨的人拥有更多的资产，勤劳的人比愚钝的人拥有更多的财富，这是正常的。但不能太多，十倍，我认为是合适的。所以，最穷的人吃一顿饭最多比最富有的人多花九倍的钱。”

“您的意思是越穷反而要付出越多的钱来生存。”

“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你去过最贫困的县城么？你可能想象不到，他们只有在过年的时候，能吃得上一顿真正的非合成的‘肉’，而这将花费他们人均15云币的收入，占他们总收入的百分之一。而对有钱人来说，他们去酒店吃一盘炒肉，可能要两三百，但那对他们来说，连日均收入的百分之一都不到。穷人吃一顿少一顿，而富人一辈子吃不完，这是不对的。我为我拥有的钱所感到愧疚。”

“您的意思是，您要把钱都捐献出来。”

“不，我要让所有有钱的人都把钱捐出来。所以，我来找你审批了。我要开全世界第一家税收饭店，每个人的菜价根据他所拥有的资产确定。如果你身上有10云币，你在我的店吃一顿饭大概要花掉你千分之一的钱，也就是0.01云币。如果你有10亿云币，那么这一顿饭你大概要付你万分之一的钱，也就是10万云币。你可以看到，这样有钱人还是赚的，所以我们还是要努力挣钱，但这样定价无疑会比现在好得多，您说呢？”

“那如果是一分钱都没有呢？”

“那我就免费请他吃。不，感谢那些有钱人吧，他们已经付了他应该付的。”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如果您的饭店成功了，巨额的资金会流进您的手里，如果您不希望贫富差距这么大的话，您又凭什么拿这么多钱呢。”那时的唐峰并没有被马允绘制的美好图景所麻痹，他眼睛只盯着马允，只要是商人，就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现在饭店的平均月收入在1万云币左右，我如果生意做不好，那么我会拿保底工资，3000，如果我店开好了，我会拿最高工资3万，多的钱，我会放入‘马允饭店基金’中，这个基金不属于我马允个人财富，它将由国家监管，由我规划，用于惠及全人类的所有合适的项目中。”

因为实在找不出太多的漏洞，同时也不相信马允能成功，在多次协商后，唐峰通过了这一项目。拿到了马允赠与的“机会”，有了今天两人的第二次面对面。

事实证明，马允成功了。唐峰从回忆里回到现在，他问马允，方便透露饭店收益么？

“当然，毕竟你也是这笔钱很重要的监管者。上上个月，饭店净收益100万云币；上个月是10个亿。我想这些钱已经够做一些不大不小的事了。让我们先建所学校吧，你知道，我最喜欢教书了。”

“只有‘人类巨灵’的传递与成长，能消除贫穷。教育会是它最大的养分。我希望很快，我再也看不见这样的客户。”马允在虚空中按了几下，两个全息屏分别展示在两人的面前，上面镜像展示着相同的内容。被云雾遮蔽的某一餐桌里，一个不停哭泣的中年男子，他身上用于伪装的虚拟西装被褪去，露出一身厚重的棉袄。他努力地用举起刀和叉，左右摆都不太对，用了很大的力气终于切下一大半。他把那一大半塞进塑料袋里，再塞进棉袄里，然后用手抓起面前的一小半，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每吃一口，都要停顿闭上眼睛咀嚼很久。是那种肉味都要被唾沫分解干净的久，但依然足够让他享受。

“理论上，打包是不被允许的。它破坏了我们饭菜最佳的味道。但暂时，我会装作看不见。”马允说。“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爸也是这样，从别人的婚礼上，给我带回来了第一块牛排。那一次，我也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很久。”

“我还以为您早已没有感情了呢。”

“感情或许确实没有了，但味觉总会有的，你说呢？”

马允举起了手中的啤酒，碰了碰唐峰的红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