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袭的命运

作者: 云外乔林 | 来源:发表于2018-01-22 15:30 被阅读0次

     田海只是无意中经过这里。他平日都不走这边的,只因为导航显示这条路不塞车,而且又可以通往他要去的地方,所以,他才把车开到这里的。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他看见一旁的小公园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艾丽——他的妻子。艾丽的头正埋在她的那个青梅竹马的肩膀上,她似乎在哭,而且哭得很伤心。田海很震惊,紧接着又转为愤怒,怒火在猛烈燃烧,不管是什么原因,她也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扑倒在另一个男人怀里!他早就觉得他们关系暧昧了,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质疑过他与她的关系了,他就知道他们肯定有问题。田海拿出手机,把这一幕拍了下来。艾丽,证据确凿,你没法否认了吧!绿灯亮了,身后的车在鸣喇叭,田海把车开走了。

           那一天,艾丽从小公园离开后不久,便收到了田海发来的视频,那是她失控地靠在李志远的肩膀上痛哭的场面。那一刻,艾丽知道她没有办法再跟这个男人继续生活下去了。不明状况,不问缘由,他就这样发来一段视频,他要证明什么,控诉什么呢?他还是当初单纯爱着她的那个人吗?紧接着,田海给艾丽发来两个字:离婚。艾丽回复:好。当时光流逝,世事变迁,也许,许多东西都已改变,包括我们曾相互许诺永不改变的初心、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一生一世的追随。

           艾丽不相信爱情,这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爱,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可当田海说着要照顾她一辈子的时候,她还是动了心。遇到了一个爱自己的人,和他组织一个新的家庭,离开她原本的家,离开艾国强和莫春华,这都是她所愿意的。她恨艾国强——她的父亲,从她母亲离家的那一刻起,她就恨他。哦,母亲!母亲现在在哪儿呢?她到底有多久没见到她了?艾丽有时会想,如果岁月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流逝,却始终没能与她相遇,那她会渐渐忘记她的模样吗?不会的,她会一直记着,这样,如果母亲在茫茫人海中出现,她也能一眼便认出她来。

           炎热的夏天,万里无云,太阳赤裸裸地炙烤着大地。罗美英正坐在一辆又长又宽的公交车上,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衫,她的额头、鼻子、嘴唇周围也满是汗珠,小汗珠慢慢变成大汗珠悄然滑落。车里的乘客很少,稀稀疏疏地散坐在一排排的硬木条椅子上。罗美英独自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她把车窗推开到最大让风吹进来,可窗外的空气是热的,吹进车里的风也是热的。司机头顶上的小风扇倒是依然不遗余力地快速转动着,也不管在这酷暑时节中它到底能起多大的作用。热气弥漫在空中,人也不禁浮躁焦急起来。罗美英心里也急,可让她急的不是高温,而是另一件事。

        到站了,罗美英从车上下来,她凭着记忆,又问了两个过路的面目和善的妇人,才终于找到了这家医院。这是她第二次来到这里,上一次来是两年前,她陪她们村里的一个姑娘过来。罗美英解开了颌下的帽子系带,脱下了米黄色的宽边帽子。她用手擦走额上的汗,然后把手中的弹性铜丝边框帽子扭成个小圆形,放进了挎在她手腕上的红黄色塑料袋子里,接着,她缓缓地走进了医院。

           这医院还是跟她印象中的相似,依然是灰白色的老旧的墙壁,米白与墨绿的小格马赛克瓷砖地板,感觉与病人的心情同样沉重的慢悠悠转动着的深绿色吊扇——罗美英总觉得这吊扇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还有那些漆成绿色的上了年纪的木门,每次推开或关上的时候,都会发出门底划过地面的响声。也许是因为这炎热的天气,也许是刚刚那辆走走停停的公交车,也许是这一路的奔波劳累,也许是今日的早餐,也许是这里到处充斥着一股医院特有的消毒药水的气味,也许跟这一切都有关,罗美英胸口闷闷的,有种想作呕的感觉。

            想想罗美英到这来一趟也不容易,可她之所以要舍近求远选择市区的医院看病,并不是因为她嫌弃镇上的卫生院太过简陋,医疗设备又相对落后,而是因为在市区碰见熟人的几率很低。罗美英一向正经老实,她也没什么可怕的,但若真查出是什么暗病,又被某个熟人撞见了,一传十十传百,那岂不是全村人都知道了,所以,她还是觉得有绕道而行的必要。        

           罗美英穿过安静的医院大堂,拐了两个弯,走过两条光线有些昏暗的走廊,才终于找到了那间医生诊室。她突然心跳加速,紧张了起来。她往诊室里头看了看,一个穿着白色医生制服的女人正坐在一张四角桌子跟前,她身旁还放了一张空凳子。罗美英走了进去,打量着这位医生。她大概四十来岁,肤色苍白,留有一头厚重的微卷的短发,脸很宽,戴着一副镜片极厚的眼镜,眼睛大而无神,面无表情,严肃刻薄,不苟言笑。她的嘴角似是天生的就往下垂,一副全世界都欠了她几百万元的样子。罗美英的看病经验极少,一个是因为她向来很少生病,另外是即使她真的生病了,也只是小病小痛,她自己忍一忍,擦些药膏药油或者找来些山草药煮水喝了也就慢慢好了。所以,此刻罗美英突然不知所措了,也不知道是站着好还是坐着好,连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才是。直到女医生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坐下。”罗美英这才赶紧坐了下来。女医生摆着一张十分不屑的臭脸,也不问她话。罗美英只好自己先开口了,她说:“医生,我这小便的地方,长了好多一粒粒的,我自己用药膏涂过了也没好,有点担心,不知道是什么,就来看看了。”医生又用她那漫不经心的,毫无高低起伏的腔调,非常缓慢的语速说道:“脱鞋,脱裤子,躺上床。”罗美英转头看到了白色帘子后的那张小床,她躺了上去,笨拙地脱了裤子。医生帮她检查了一下,然后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罗美英还傻傻地睡在那,她问医生:“我可以下来了吗?”医生缓慢地说:“过来,先去验血。”罗美英下床穿好鞋裤后,走到医生身旁,医生递给她一张抽血的单子,她问医生:“我是什么问题呢?不会是那种病吧?”医生还是那样冰冷地说:“先验血。”

        罗美英忐忑地拿着单子去抽了血,在等待结果的时候,罗美英一脸茫然地坐在一张长凳上,她的心跳已经没有之前快了,只是心依然沉甸甸的。等到别人喊她的名字让她去拿结果的时候,她才又开始紧张起来。那感觉像是上课时老师喊你回答问题而你却正在开小差一样,心里面紧张,害怕,无法言喻。罗美英接过化验单的手有些颤抖,她低头看了看,梅毒,阳性?!罗美英瞪大了眼睛,耳朵边嗡地一声,她的脑子一下硬了没法转弯,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让她透不过气来。怎么可能呢?她感染了梅毒?这是在开玩笑吗?她来医院本是想确认她并没有得性病,好让自己安心。但为什么,她认为的最不可能的可能性竟成了事实。她突然想起了她们镇上的一个风骚女人,因为作风不正,大家都背地里称她作梅毒婆。可今日,罗美英竟发现自己得了梅毒,要是被人知道了还得了!这梅毒婆的名号肯定要转到她头上了。罗美英咬着牙,发出细细的呻吟,她用手握拳,不断地敲打着胸口。她跟梅毒婆怎能相提并论呢?她向来正派老实,循规蹈矩,洁身自好,她怎么可能会染上这种病了?罗美英想着自己是否拿错了化验单,或者医生把结果搞错了。可上面写的就是她的名字,等着拿结果的人又只有她一个。

        罗美英心急如焚,脑子一片混乱,她焦急地来到医生诊室,把验单交给了医生,她问:“医生,我怎么会得了这种病?”医生接过验单看了看,然后用右手食指推了推眼镜框,瞅了罗美英一眼,她用一种事不关己又半带嘲讽的语气说:“这得问你自己了。”她顿了顿,又说:“你的爱人啊、丈夫啊最好也来检查一下,这种病过夫妻生活很容易传染。”罗美英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是在说她作风不正吗?罗美英突然觉得自己是在自取其辱。到底作了什么孽,竟得了这种病,还遇上这样冷漠傲慢的医生。医者仁心、悬壶济世,这些都只能在电视上看到吧。当时的罗美英鼻子酸酸的,想哭,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罗美英从医院出来之后,她慢慢地走到公交车站,在一张空空的长凳子上坐下来。她的心像被掏空,就那样呆呆地坐了很久,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直到太阳西下,把天边染成一片绚丽夺目的火红,罗美英才一脸沮丧地上了回家的车。罗美英静静地坐在车上,窗外的风景飞驰而过,可她却并没在意。

        罗美英与她的丈夫是相亲认识的。她原本并不想早早地就把自己嫁出去,她向来对爱情对婚姻都没有任何憧憬。她不急,她的家人倒是急了,几次请村里的一个专给人说媒的妇人,替她找个好对象。她就这样通过媒人牵线认识了邻村的艾国强。其实她对他也说不上爱或不爱的,只是觉得这个男的看上去顺眼,敦厚老实,与自己般配,是可以一起过生活,共度一辈子的人,她就这样选择了他并且忠于他。可他呢?既然罗美英自己没有做任何出轨的事情,那这个病必然就是她的丈夫传染给她的。而他,也必定是在外面睡了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才会染上这种病啊。她对他忠贞不渝,替他生了两个孩子,料理家事,照顾孩子,勤劳肯干,任劳任怨,几乎包办了一家人生活上所有的事情,换来的竟是他无情的背叛!罗美英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她的牙齿在不停地打颤,无法停止下来。艾国强,你等着,其他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忍气吞声,但你的背叛,我绝不容忍!

        下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月亮冷清孤傲地悬挂在天上,放出冷冷的,毫无感情的白光。罗美英走在这月光照着的乡间小路上,心中在重复演练着等一下要跟艾国强说的话。如何让他讲真话,如何训斥责骂他,如何道出自己的绝望难受,如何把话说得清楚明白、无懈可击,让他无地自容。

        不知不觉,罗美英已经走到家门前了。这是一幢两层半高的房子。四周用红色石砖垒成墙壁围出一个院子,红砖墙的最顶部抹了白水泥,白水泥上插着许多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玻璃碎片,是用来防小偷翻墙而入的。打开院子简陋的铁门走进去,左手边种了两棵芒果树,右手边则随意堆放着一些杂物。正前方是刷成灰白色外墙的房子。在屋里的艾丽从敞开的木门看见了在院子走着的罗美英,她连忙跑了过去,问:“妈妈,你去哪里了?”罗美英强压住内心的怒火与悲伤,说:“没去哪。吃饭了吗?”艾丽摇摇头,说:“没有。”罗美英说:“我去做饭。”说着,罗美英便走进了屋里。屋内的艾国强嘴里正叼着一根牙签,躺在一张靠墙放着的木藤长椅上听广播,而刚满两岁的小艾美则坐在另一边墙角逗小猫咪玩。艾国强看了罗美英一眼,说:“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罗美英没看他,也不屑回答他,她直接往左转走进了厨房做饭。

        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气氛十分沉闷压抑。除了小艾美偶尔把饭菜扔到地上逗引小猫咪而发出天真的笑声之外,罗美英紧绷着脸,一声不吭,艾国强与艾丽也是默默地吃饭,一句话都没有说。饭后,罗美英便开始忙个不停,收拾桌子,洗碗,为两个小孩煮水洗澡等等。等协助她们洗刷完后,小艾美便伸出手来要罗美英抱她,罗美英抱着她没多久,她便一脸满足地在罗美英怀里睡着了。

        罗美英一手牵着艾丽,一手抱着小艾美,沿着一楼厨房与客厅之间的那条长长的水泥楼梯上了二楼。顺着楼梯口往前走过一小段走廊,便看见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房间右手边的墙壁上嵌着几扇大窗户,窗户底下靠墙放了一张陈旧的土黄色的木桌子,桌子两旁各放了一张同样颜色的木椅子。房间正前方放了一个棕黑色的组合柜,组合柜正中放了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电视机旁摆着一台笨重的摇头铁座扇。而紧靠着左手边的那一堵墙,则放着一张用铁焊成的大床,铁床支架上平平地放了一块长方形厚木板,木板上铺了一张席子。罗美英和艾国强平时就睡在这儿。床的正上方悬着一顶蚊帐,蚊帐的四个角各用一根红绳绑住了,红绳的另一头则各绑着一根钉在墙壁上的铁钉。左边墙角有一扇木门,推开门走进去,是另一个房间。里面依次靠墙放着两张单人铁床,一个红木衣柜和一个罗美英陪嫁的木箱子。罗美英轻轻地把小艾美放在离门较远的那张床上,然后让艾丽睡在她的身边,以防小艾美打几个滚就滚到地上去了。罗美英轻轻地拍着艾丽的胸口,等艾丽呼吸均匀,估计已经睡着了,罗美英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然后小心地把门关上。

        这时,艾国强已经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坐在床上看电视。罗美英气愤地走到他跟前,挡住了他的视线。艾国强见状便说:“干什么?别挡着。”罗美英依然一动不动的,艾国强正想伸手把她拨开,罗美英却开口了:“你是不是去嫖妓了?”艾国强先是一怔,然后说道:“嫖什么妓,胡说什么!”艾国强一米七的身高,皮肤偏黑,身材微胖,因为常常干体力活,他的手臂强壮有力,双腿粗壮结实。他刚刚冲洗完不久的黑色短发还湿湿的搭在头上,另有几束随意地垂在额前。他眼睛很大,眼珠乌黑,脸有些圆,看上去谦卑和善,笑起来真诚亲切。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在罗美英眼中,却只看到肮脏、下流和虚伪。罗美英直直地盯着艾国强的双眼,冷冷地说:“我问你是不是去嫖妓了?”艾国强躲开罗美英的眼睛,故作一脸的不在意,却掩饰不了尴尬与窘迫。最后,他说了一句:“有毛病啊!”然后,便开始挪动身体准备躺下。罗美英一把扯住他胸前的衣服,叫道:“不许睡,回答我问题,你是不是出去找小姐了?你有没有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搞在一起?你说啊你。”艾国强重新坐直了身子,换了一张生气与不耐烦的脸,他推开罗美英的手,厉声说:“发什么疯!没有啊,行了吧!我还没问你今天出去一整天干什么去了!”罗美英咬了咬牙,说:“你想知道我今天去干嘛了是吧?”说着,罗美英从口袋里把验血单拿出来,然后往艾国强身上扔过去。她指着艾国强说:“我今天就是去医院验了这个,你自己看看,看清楚!”艾国强拿起验单看了,他怔住了。罗美英说:“意外啊?不应该啊!你出去玩女人就应该料到会得个什么鬼病然后把我也给传染了啊。”艾国强把验单揉成一团扔到地上,他看着罗美英,说道:“你凭什么这样说,你看到我玩女人了?现在是你得了这个病,我都还没有质问你,倒是你先发疯了!”罗美英情绪有些激动,她说:“你不承认?好啊,你敢不敢跟我去医院验,你敢不敢?你敢不敢?”说着,她使劲拉扯着艾国强的衣服,叫道:“走,去验,去医院验个清楚!”艾国强气愤地把罗美英推开,由于艾国强力气大,罗美英又没站稳,只听见“啊”的一声,她摔倒在地,后背撞在木椅子的尖角上。她用手捂着背,痛得一时还站不起来,而艾国强则大声叫道:“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间了,医院还开着门等你!”依然坐在地上的罗美英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不敢去是不是,你就是不敢去,敢做不敢当,你是不是男人啊你,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你,你无耻,你下流,你个废物······”艾国强脸气得通红,他说:“你说谁不是男人?我做了又怎么样了?我爱干啥干啥,男人做事,女人闭嘴!”说完,艾国强爬上床,背对罗美英躺着。而罗美英听到他这么说,情绪更加激动了,她的胸脯一上一下的快速起伏着,她哭喊着:“那你是承认了?我就知道是你!刚刚你居然还冤枉我,我罗美英这一辈子就跟你一个男人好过,我就知道是你,出去玩女人,还染了性病,还传染给我了,你简直不是人。”罗美英哭得心都痛了,她用手捶打着胸口,一边哭一边打一边说:“我对你一心一意,全心全意照顾好这个家,照顾好两个孩子,你竟然这样对我,你有没有良心啊,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啊——”罗美英突然气愤地尖叫了起来,同时,她爬起身来,跑到床边,抓住艾国强的手臂往外一拉。毫不设防的艾国强一下子被拉出了床外,一屁股坐在地上,幸好他赶紧用双手支撑着地面缓冲了一下。他愤怒地站了起来,大声喊道:“疯够了罗美英!”罗美英扑向艾国强,两个人就这样扭打了起来。罗美英虽长得不高,可她平时做惯了农活和家务,身体壮实,力气大。但她毕竟是女人,再身强力壮也始终比不过艾国强。他两打起来,艾国强完全占了上风。但罗美英全然没有顾虑到自己是否打得过他,是否会受伤,她只想得到发泄,发泄她此刻心中所有的怨气。

          戴着鸭舌帽扎着马尾辫的杨婷婷沿着石阶梯一级一级地往上走,她走得十分轻松,爬上山顶对她而言似乎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她像个小女孩一样蹦蹦跳跳的就上去了,整个人活力四射。她突然停下来,转身喊道:“艾丽,快一点。”落在后面的艾丽抬头看着她,应道:“来了。”艾丽佩服杨婷婷那超乎常人的体力,她总是那么精力充沛,不知疲倦,从小到大都这样。两人到了山顶之后,依着一处的栏杆,俯瞰山下的风景。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纵横交错的公路,沿路的茂盛的树木,行走的车辆和人,一下子都变成了活动的小模型一样摆放在眼下。

           杨婷婷看着山下的风景,说:“多美的风景啊,艾美没有跟来,太可惜了。”艾丽呵笑了一下,说:“她在非洲呢,说不定那边的风景更怡人。”杨婷婷问:“非洲?去旅游吗?”艾丽说:“去非洲贫民窟摄影。”杨婷婷点着头说:“哦,那挺好的呀。”艾丽说:“那有什么好的,她一个女孩子在那边,遇到危险了怎么办?事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临上飞机才发个短信说她准备出发去非洲了,之后还一直都不跟我联系,幸好她还偶尔发发朋友圈,不然我还真以为她出事了呢!这个人,从小到大都不让人省心的。”杨婷婷笑了笑,说:“艾丽,艾美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已经不用你一天到晚跟在她身后,不用你为她安排好所有的路了,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你要懂得放手让她自己走走才行啊。况且你也知道她有多桀骜不驯,你越要控制她,她越要挣脱你,你看,都躲你躲非洲去了。”艾丽不以为然地抿抿嘴。

           杨婷婷顿了顿,然后转了个话题,她说:“且不说她,艾丽,你真的要离婚吗?”艾丽平淡地说:“真的。”杨婷婷说:“考虑清楚了?”艾丽说:“不是我考虑不考虑的问题,他不信任我,他要离,我如他所愿。”杨婷婷说:“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啊?”艾丽说:“和别的男人抱在一起,被抓个正着,还被拍下来了。”艾丽此时表情淡漠,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杨婷婷惊讶地转头看着艾丽,她叫道:“不会吧,你出轨谁了你?我认不认识?”艾丽满带讽刺地笑了笑,说:“志远啊。”杨婷婷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看着艾丽,一时说不出话来。艾丽又说:“你觉得可能吗?我要跟志远好啊,早好上了,还用等今日。”杨婷婷合上了嘴,说:“如果是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啊。”艾丽说:“我一直都说我跟志远没什么的,他不信,那有什么办法。他已认定了我出轨是事实,说再多他也觉得是掩饰。而且这一次,还真被他拍到我们抱一起了。”杨婷婷说:“话说你们干嘛会抱一起呢?”艾丽叹了口气,说:“说不清,都是命。当时就是伤心,想找个安全的地方痛哭一场,而正好志远就在我身边啊。”杨婷婷说:“那你们跟他解释清楚啊!”艾丽摇着头,说:“没用的,他之前就怀疑过我和志远,所以这次他绝不会相信了。即使他嘴上勉强说他信了,也不是真的信,以后他还会时时提起这件事,告诉我曾做了一件可耻的事情,时时提醒我,让我受不了。”杨婷婷说:“那你现在这样不就默认出轨了嘛。”艾丽说:“我是被出轨的,我问心无愧。”她顿了顿,又说:“哎,女人啊还真可悲。一旦出轨了,即使她立刻悬崖勒马,斩断情丝,坦诚认错,却始终不能被接受。大家都会来骂这个女人道德败坏、伤风败俗,都觉得男人应该跟这个淫妇离婚。”杨婷婷说:“的确是,可这没办法,被贞节牌坊束缚几千年了。”艾丽说:“我有一个微信群,里面都是一些结了婚的女人。有一天,其中一个刚生完孩子不久的女人说他的丈夫出轨了一个女大学生,证据确凿,她要跟他离婚。她说她要把这件事报到小三的学校去,让全校师生都知道她的丑事,她还要通知媒体,把事情闹大。刚开始大家都很替她不值,骂她的丈夫不是人,但随后都理性地劝她要冷静,要先把事情搞清楚。她说她看到了她丈夫和那女学生的聊天记录,他们去开房了。她丈夫承认有开房,但他们除了聊天,什么都没有做,并且,他丈夫已经向她承认了错误。然后,大家便一边倒地劝她原谅她的丈夫,他丈夫向她认错,证明他还爱她,不要冲动地大吵大闹,这样男人会没面子,反而使得大家回不去从前,要忍耐,独立抚养孩子是很辛苦的,对她对她的孩子都没有好处,千万不要提离婚。我当时看了觉得很气,大家都是女人,为什么她们可以说出这样的话?男方出轨了还要给他留面子?还不能惹他生气?好像男的一点错都没有,错都在小三,只要那男的跟小三分手了,就是好男人了。”杨婷婷问:“那最后怎样了?那女的有没有跟她丈夫离婚?”艾丽说:“没有,她听力大家的话之后,她说她不会离婚,她不能便宜了那个女的。第二天,她告诉大家,她已经原谅她丈夫了,她相信她的丈夫那一晚跟那个女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艾丽嗤笑了一下,又继续说:“你说好笑不好笑?还有这样傻的人。”杨婷婷说:“她有她的生活方式啦,或许,像她这样的傻女人,才能活得开心。”艾丽说:“我不认同,这是什么鬼道理呢?女人的地位有这样低下吗?离婚还得看看自己有多少存款,那到底是嫁钱还是嫁人呢?男人出轨,道个歉就解决了?这样轻易就能被原谅了吗?他做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就像一条干净的街道,每个人都会自觉地不去把它弄脏,而一条肮脏的街道,后果只会是越来越脏。我拒绝受到这样不公平的待遇。当然,他没有出轨,但我也没有。婚姻贵在坦诚与信任,他这样猜疑我,勉强在一起也不会快乐,那不如干脆了断罢了。”杨婷婷抬手拍了拍艾丽的肩膀,说:“好好好,不要激动,我懂了。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无条件,不论对错,我永远都站着你那一边。”

           艾丽笑了笑,她突然把话题一转,说道:“婷婷,我看见我妈了,亲妈。”杨婷婷吃惊地问:“真的?!那太好了,怎么找到的?在哪里找到的?”艾丽沉默了一会,她眼里闪烁着泪光,她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看见妈妈了我要跟她说什么,我会扑在她怀里哭,告诉她我想她,让她不要再离开我。我为她编造了无数不得不离开的理由,不能回来的理由,甚至绝望地想到,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我又马上告诉自己,她一定还在的,她只是恨爸爸怕爸爸才不回来的。或者,她后来回来了,她只是没有找到我们,因为我们已经不在家乡了。我想到她一个农村妇女离家后生活如何艰难,在这个社会上生存要遭受多少的艰辛苦楚。我非常努力地让自己变得优秀,挣很多很多的钱,不仅为照顾艾美,还要照顾妈妈。但是,当我真的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在远处就一眼认出的这个人——她比我记忆中要憔悴、苍老、消瘦,她早已组织了一个新家庭,有一个做医生的丈夫和一个儿子,住在一间整洁漂亮的大房子里。或许她早把我们姐妹给忘了,即使还记着,也仅仅是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两个女儿而已,她应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回来找我们吧。我竟自以为是地觉得她生活得穷困潦倒、孤独无助,却从未想到,她或许生活无忧,比起那时我和艾美、爸爸,还有那个女人一起挤在一房一厅的小宿舍里要好得多。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回妈妈,可当我见到她的那一刻,却感到了巨大的悲伤和绝望。这些年来我所有的坚持,一直支撑我的信念一下子土崩瓦解了。我无法承受这内心的沉痛,只能用愤怒去掩盖,去舒缓。”杨婷婷问:“你跟她说什么了?你骂她了吗?”艾丽摇头,说:“我没有跟她相认,我只是问了她几个问题,作为记者。”杨婷婷说:“你在采访她?那她什么反应?她认出你了吗?”艾丽说:“我不知道她认不认得我,也许她忘了。但志远最后叫了我的名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能马上记起来。她只是在那里哭,但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她正遇上的麻烦事,这件事或许将会摧毁她原先美好的生活。”杨婷婷问:“艾美知道吗?”艾丽说:“我没告诉她。”杨婷婷又问:“最后你都没有和她相认吗?”艾丽摇头说:“没有,我不会和她相认的,她既然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她。我们就互不打扰好了。”杨婷婷拍着艾丽肩膀说:“艾丽,别这样,我知道你有多爱她。”艾丽又一次崩溃大哭,她喊道:“我爱她,可她根本不爱我,她根本不想念我······”

           多少年过去了,关于母亲的事,有许多已经记不得,可她离开前的那一晚却依然历历在目。那天夜里,艾丽和小艾美正在房里睡觉。艾丽朦朦胧胧地听到了争吵声,她醒了。她感到害怕,而身旁的小艾美还在熟睡着。艾丽轻轻地下了床,慢慢地走到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她听到艾国强和罗美英激烈的争吵声,还有罗美英的哭声,后来,是谁碰撞了桌椅和东西掉地上的响声。艾丽的小心脏跳得极快,在门的另一边,是两个她最亲的人——她的父母亲正在争吵、打架,这让她陷入了恐惧当中。最后,她忍不住把门拉开了。这时,只见艾国强用手抱住罗美英的双腿,把罗美英整个人都倒转过来再往上一举,接着,他突然一放手,罗美英立刻头朝下撞在了地上。罗美英“啊”的大叫一声,她蜷缩在地上,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着。艾丽吓得大哭了起来,她十分惊慌害怕,双腿无法移动,只用手在空中摆动,重复说着:“不要打我妈妈,不要打我妈妈······”艾国强回头看着她,厉声说:“不许哭,马上回去睡觉,不许再出来!”艾丽依然站在原地拼命地哭喊着,艾国强快步走到她身边,抓起她的手,把她往房里一甩,艾丽往后退了几步进了自己的房间。艾国强大声叫道:“再出来,把你的腿都打断了!”说着,他又立刻把门关了,顺手把锁扣扣上,用挂锁勾住了。艾丽想要开门,可门却打不开了。她只好一边哭一边用手使劲地拍门。这时,小艾美被吵醒了,哇哇地大哭起来。艾丽赶紧跑过去抱着小艾美,她一边轻声抽泣着一边说:“妹妹别哭,姐姐在,妹妹别哭。”很快,小艾美又重新进入了梦乡,只有艾丽还在默默地流泪,直到后来她哭累了,也睡着了。

           第二天,当温暖的阳光从窗外悄悄地洒进来,懒洋洋地爬到艾丽的脸上时,艾丽才慢慢地从睡梦中醒来。她下床走到门前,轻轻地一拉,门就开了。艾国强与罗美英并不在房间里。她叫了几声妈妈,却得不到任何回应。艾丽焦急地跑遍房子的每个角落,却并未寻得罗美英,还没等她喘过气来,两行泪珠早已挂在脸上。罗美英不在家,艾国强也不在。艾丽想到街上找,可她不能留小艾美一人在家,所以她不能离开。后来,小艾美醒了,艾丽便到厨房里找吃的。她掀开锅盖,锅里有一碟蒸过但已经变凉的白糖糕。艾丽想,这一定是罗美英今早蒸好的,那她今天早上还是在家的。艾丽与小艾美坐在一楼客厅的门槛上吃着白糖糕等父母回来。过了一会儿,从院子传来打开铁门的声音,是艾国强回来了。一脸疲惫的他无精打采地关上铁门,缓缓地向屋子走来。艾丽壮着胆子问:“妈妈呢?”艾国强原先毫无表情的脸掠过一丝悲伤,他冷冷地说:“她以后都不回来了。”艾丽哭了,她问:“为什么不回来?”艾国强变得不耐烦,他的脸有些扭曲了,他大声叫道:“不许问!不许再提她,再提她,打烂你的嘴!”艾丽难受极了,她哇哇大哭了起来,一旁的小艾美也跟着哭了。艾国强大叫道:“立刻闭嘴!”艾丽抱着妹妹,她强忍着,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的肩膀无法控制地一耸一耸地,眼泪像泉水一样往外涌出。

        在那一晚之后,罗美英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连她娘家那边最亲的人都不知道,她像是被蒸发了一样,消失无踪,无处可寻,未留下只言片语,未与任何人告别。而对于她为何如此狠心丢下丈夫和两个孩子一走了之却有着各种猜测。有人说她疯了,疯疯癫癫的,自己都不知自己跑哪儿去了;有人说她跟男人跑了,给艾国强戴了绿帽子;有人说她或许得了重病,在医院躺着;也有人说她也许只是外出打工,过些日子就会回来了。而就在大家把这事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艾国强经人介绍,去了城里的一所公办小学当司机了。艾丽和小艾美则由艾国强的母亲黄淑芳帮忙照看。

           黄淑芳是个脾气古怪的老人。她的丈夫在十几年前就去世了,她常常板着一张脸,像个苦瓜一样,让人难以亲近。艾丽和小艾美都有点怕她,她总是因为生活上一点小事就生气地责骂她们。有时,仅仅是因为她们没有立刻按她的要求去做某件事,她就会握着拳头,食指与中指稍稍伸出一些弄成两个角,狠狠地敲她们的脑袋。艾丽每次都抱着小艾美,保护她。当然,也有来不及护她的时候,小艾美被打了,会立刻嚎啕大哭起来,但这样反而会被黄淑芳责骂得更加厉害。艾丽不敢吵闹,因为她还得依靠黄淑芳。她只能顺从,一边顺从一边默默地流眼泪。艾丽很努力地念书,因为老师说过,学习好才考得上大学,考上大学才能找到工作,才能挣钱养活自己。艾丽要靠自己的能力独立起来,挣脱黄淑芳的束缚。她要带妹妹离开,然后,把妈妈找回来。而现在,她必须忍耐,等待有一天,她羽翼丰满,再振翅高飞。

        虽然艾丽已经下定了决心,努力向着她的目标前进,绝不花多余的心思去想别的,但只要她还留在这个村子里,她的心就没有办法真正定下来。她变得很敏感,她不喜欢走在街上,她觉得每一个迎面而来的人,从她身边经过的人,对她微笑跟她打招呼的人,他们的心里都在想着她妈妈的事,他们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她。虽然那些大人们从来没有在她跟前议论过她母亲,他们都只是在背后议论,有时甚至是在她能清楚听到的范围内。但偶尔也有些人——那些纯真无邪的孩子,会当着她的面说她妈妈跑了,她没有妈妈。大人们不会去制止,因为这些都仅仅是小孩子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话罢了。对于这种种,艾丽表面上若无其事,可她心里是难受的。但她并不是因为别人有意无意的讥笑而伤心,而是因为他们让她想起了母亲而难受。思念是一把见缝就往里插的利剑,每当她的脑子稍微停下来不去思考其他事情的时候,这把利剑便向她刺来,她只能偷偷地哭泣,哭到眼泪都哭干了。母亲啊母亲,你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你还不回来找我们呢?艾丽有时甚至会想,会不会是艾国强已经把罗美英给杀了,所以,她才回不来了呢?那罗美英现在被藏在哪儿了?家里的院子?不可能,唯一能挖出土来的地方都种了树。那是山上吗?如果是山上,这范围可就大了,艾丽找上几十年也未必能找到。不过,找不到总比找得到好,毕竟可以告诉自己她还活着,活着就能再见面了。

        两年之后,艾国强把艾丽和艾美接到城里去了,他们一起住在艾国强一房一厅的小宿舍里,然后在城里上学。艾丽原本并不愿离开家乡,她不能离开,她若离开了,罗美英上哪儿去找她们呢?但最后,她还是跟着艾国强走了,她还没有足够强大可以去违背他父亲的意愿。迎接她的将是一个全新的地方,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没有事物可以勾起她对母亲的思念。离开,对艾丽来说,或许更是一种解脱,至少,她能为迟迟不归的母亲找一个借口,她回来过,只是她们已经搬走了。

        艾丽就在艾国强工作的那所小学读书。初来乍到,迎接她的是她的班主任——一位非常年轻漂亮的语文老师。她有一头乌黑清爽的齐肩短发,眼睛很大,清澈又明亮,戴一副银色边框眼镜,斯文又大方。她身材高挑,体型匀称,皮肤白皙,笑容亲切。艾丽不禁对这位老师产生了好感,她突然觉得,能够在这里念书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没过多久,艾丽就发现她的班主任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么好。她们班上有几类不同的学生,班主任最喜欢那些家境富裕,穿着打扮得体好看,成绩又好,又能说会道的孩子,如果你成绩不好也没关系,只要你家里有钱,嘴巴又甜,她也是喜欢的。她会经常跟她喜欢的学生聊天,对她们露出亲切的笑容,跟她们打成一片。但对于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她会严厉的斥责。如果你不仅顽皮,家庭环境还不好的话,她甚至会对你翻白眼。而艾丽是属于那种家境不好,嘴巴不甜,成绩却很出众的学生。班主任对她是既不喜欢也不讨厌。直到那件事的发生。那一天,大家都在教室里自习,艾丽把同学们的练习题试卷收齐后,便独自走出教室,准备拿到教师办公室交给老师。走着走着,她看见了一位白发苍苍,身材高大肥胖的老人拎着一个鸡笼在楼梯口处站着。仔细一看,他的鸡笼里还真装了两只活鸡。老人穿了一件洗旧了的白色衬衫,一条蓝黑色的粗布裤子,一双黑色的旧凉鞋。艾丽正想着,这位阿伯是在等谁吗?突然,有人从教师办公室的方向走了出来,叫了声“爸爸”,然后她走到他身边跟他聊了几句。接着,那位阿伯走了。而跟阿伯聊天的这个人正是艾丽漂亮又时髦的班主任。因为班主任并没有看见艾丽,所以艾丽并没打算跟她打招呼。可说时迟那时快,班主任一个转身就看见她了,她只好小小声地喊了一句:“老师好。”也不知道是她的声音太小了,还是班主任装作没听见,她转过身就走回办公室去了,留下一脸尴尬的艾丽。也许是艾丽过于敏感想多了,这件事也许并不是一个开端,也许她做了其他惹人厌的事情,也许。但从那以后,艾丽就觉得她们的班主任对她产生了一种厌恶感。就拿那一次全班照大合照来说,艾丽因为其他事情耽搁了,迟到了几分钟,班主任竟然当场就对她翻了个白眼,还露出了十分厌恶的表情。艾丽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但她没有怨老师,是她自己迟到在先的。可如果换作是一个老师喜欢的学生迟到了,那必定不会有这样的待遇。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偏爱的事物,偏心是正常的。你可以爱我,也可以不爱我,我不强求,也无法控制。如果你心中对我是排斥和抗拒的,那我只能尽量做好我自己,不让你抓住任何机会来向我表达你对我的不满与厌恶。虽然,艾丽到小学毕业都没有得到班主任的喜爱,同时也没能再喜欢上这个老师,可她对于自己能在这里上过学,还是心怀感恩的。因为在这里,她收获了两个一生的挚友——她的两个同班同学,杨婷婷和李志远。

        在艾丽艾美搬到城里后大半年,艾国强带了个女人到家里来,他让艾丽艾美都喊她妈妈。从此,这个女人就住在了他们家。她的名字叫莫春华,是个寡妇,没有孩子。她三十来岁,身材高大,肩膀很宽,背厚腰粗。她满面油光,五官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一团。莫春华很努力地想要融入这个家,可她对那两个孩子实在喜欢不起来。并不单单是因为她们不是她的亲生孩子,还因为她们的性格——一个任性野蛮,总是吵吵闹闹;另一个则总是摆着一副冷漠清高脸。刚开始,莫春华为了扮演好她好后妈的角色,还会花点心思去讨她们欢喜,但时间久了,她也就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了。莫春华很想为艾国强生个儿子,这样,她在这个家的地位就巩固了,她将来也有依靠了。可惜的是,她生不出。当年,她的那位丈夫还在世的时候,因为迟迟没有怀孕,她就找医生看过,结果是说她能怀上小孩的几率极低。她原来还不肯相信,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事实就摆在那,她不接受也不行。所以啊,她即使没有对艾国强那两个孩子很好,但也不能对她们不好,或许日后她老了,还要她们照顾呢!

        艾丽不喜欢莫春华,她从来没有喊过她妈妈,她讨厌她虚伪的笑容,她一次也没有领过她的情,她觉得莫春华是个外来的入侵者。无论过去多久,她也不会把她当亲人看待。当然,她也不喜欢艾国强,从罗美英出走的那一天起,她就恨他。可她不会离开这个家,因为她还没这个能力和本事。而且,艾美在这里,在她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之前,她都得留在这里保护她。但她坚信,有朝一日,她必会离开,只要心无旁念,一心就向着自己的目标走去,终有一天是可以到达的。

           长大后的艾丽如愿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她进了一家报社当记者。尽管收入还算可观,但最终让她得以离开那个家的,却是田海。他要与她组织一个新的家庭,并承诺一辈子守护她。是的,这是他承诺过的,可今日,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提出了离婚。他对她的爱和承诺,竟如此不堪一击,终究,他还是要背弃她。

           这一天,艾丽收到消息说一个孩子在一家小诊所输液导致死亡后,她便匆匆地赶往现场去。她现在在一家报社负责采访报道社会新闻。并不是每个记者都会喜欢跑社会新闻,但她喜欢。她喜欢以旁观者的身份,报道事实真相,将人生百态——美好的或是丑陋的一一呈现在大众面前。人生来就有善良的一面,但同样有丑恶的一面,有时,一些人的残酷贪婪和伪善程度之深,甚至会让艾丽感到震怒与颤抖。她会一直报道下去,把人性展示出来,她要让大家不仅看到人性的光辉,更要看清那些丑陋的面目,一起痛斥这些疯狂变态不道德的行为。这家诊所开在一个小区其中一栋民宅的一楼,门口正上方挂着一个招牌,写着便民诊所。诊所的门敞开着,诊所内一片狼藉。有警察在里面问一个小护士话,一旁还有一些情绪激动的病人家属。据了解,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发高烧来诊所就诊,在输液后回家的途中,小孩突然手脚冰冷,脸色苍白,继而倒下,送就近医院抢救无效死亡。家属悲痛万分,回到诊所要医生偿命,医生却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护士。家属气愤地把诊所捣乱一番后,抓住小护士不让其离开,随后警察赶来。肇事医生姓赵,大约五十来岁,是个外地人,据说和老婆孩子一起住在本市,可他家确切的地址在哪,周边的民众都不知道。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一个警察从诊所里走出来,他走到警车旁,拉开车门坐上了驾驶座,与此同时,有人迅速地拉开另一边的车门上了警车。警察吓了一跳,但看见原来是艾丽之后,他呼了口气,说道:“我在工作呢,没空跟你玩,快下车。”艾丽眨了眨眼,微笑着问:“你去哪?”警察说:“别管我去哪,下车吧。”艾丽说:“刚刚诊所的情况,可以透露一下吗?”警察慎重地点了点头,说:“可以!”艾丽开心地看着他,他勾勾食指示意让艾丽把耳朵凑过去,艾丽像个孩子一样听话地把头凑上去。警察说了四个字:“无可奉告。”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艾丽脸色一沉,说:“你耍我吗李志远?”李志远收住了笑声,他说:“小孩家属和周围的人你应该都问过了吧,还问我?快点下车。”艾丽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身子往后靠着椅背,像一尊石雕像一样定在那里,一动不动。李志远无奈地看了看艾丽,然后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你不下去,那我要开车咯。”警车慢慢地出了小区,艾丽说:“李志远,你该不会是要把我带回警局去然后把我丢在那吧?”李志远笑而不答,艾丽便安静地待着了。

        车子在一栋米黄色大楼前停了下来。李志远把车停好了便下了车,艾丽赶紧也跟着下了车。她问:“这是哪?那个医生的家,是不是?”李志远用手指重重地弹了艾丽的额头一下,他说:“醒醒艾丽,一边凉快去,不要再跟来了啊。”艾丽紧跟着走进大楼的李志远,她说:“我只是想跟着看看,满足巨强烈的好奇心而已。我答应你,绝对不采访,绝对不报道,绝不拖累你,绝不影响你妨碍你。”李志远说:“艾丽女士,你这样跟着就已经很妨碍我了。而且我又没说让你跟,你不用答应我这些啊。”李志远走进了电梯,艾丽又跟了进去,她说:“我们的好志远啊,你就让我去嘛。我会装作不认识你的。况且,即使我俩一起去,一点都不矛盾。你作为警察去,我作为记者去,只是我们刚好一起去了而已。”李志远说:“不要跟你一起去,我是去办正经事的。”艾丽叫道:“我又不是去捣乱。”李志远说:“反正我先去忙我的,我忙完之后,你爱干嘛干嘛,好不?”正说着,电梯门已经开了,他们走出电梯。李志远做了让艾丽一个停下来的手势。艾丽便只好站在原地看着李志远走开了。只见李志远走到其中一间住宅门前按响了门铃,但并没有人来开门。他又按了一次,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妇女把里头的木门打开了。李志远透过铁门的空隙看着她,他利索地说:“你好!我是警察,请问是赵俊毅的家吗?”那妇人回答:“是的。”李志远问:“那他在家吗?”妇人回答:“不在的。”李志远又问:“你是他的······?”妇人回答:“老婆。”李志远说:“好的。请先把门打开吧?我想进去跟你谈一谈。”妇人迟疑了一下,才把外面的铁门也打开了。李志远终于看清了这个妇人,大概五十多岁,个子不高,一米五八左右,骨架宽大,但没长多少肉。她微卷的短发有些凌乱,一脸的沧桑疲惫。李志远向妇人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工作证后,妇人便稍微侧侧身子让李志远进了屋内。当她正要把铁门关上的时候,却突然有一只手把门给拉住了。妇人吓了一跳,她惊讶地看着站在门口的这个人。艾丽把门重新拉开走进了屋里,然后使劲地把门一拉,嘭的一声,门重重地关上了。李志远转身一看,只见艾丽面有愠色,直直地盯着那妇人看。李志远连忙说:“哎,这位女士,请你先回避一下,我们这边有些事情要聊。”艾丽像是没有听见李志远的话一样,她慢慢逼近那个妇人,她说:“我是报社记者。请问您是赵俊毅医生的妻子吗?”妇人似乎陷入了非常巨大的悲痛之中,她艰难地点了点头。艾丽又问:“有人说您的丈夫因为医疗过失,把一个小孩害死了,您认为这是事实吗?”妇人用手捂着鼻子和嘴巴,她摇了摇头,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李志远觉察出艾丽似乎与平日不同,他在一旁说:“好了,这位记者。”艾丽根本没有理会他,她又问:“既然不是事实,可以让他本人出来澄清一下吗?”妇人没有回答。艾丽又问:“他在哪儿?请问您知道他的去向吗?”妇人摇头。艾丽冷笑了一下,她说:“他既不在诊所,也不在家里,连您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那他是为了躲避责任而逃跑了?”李志远上前拉住艾丽的手,说:“这位记者,请你先出去冷静一下,我们警方调查好了会向媒体公布的。”艾丽甩开了李志远的手,她表情严肃,眼睛里带着愤怒,她说:“对于抛下伴侣抛下孩子独自逃跑的行为,不知您有什么看法?您觉得一个家庭突然缺少了父亲或者母亲,对于孩子的成长会有什么影响,您有担心过您的孩子会因此而一直生活在被至亲抛弃的阴影当中吗?”妇人突然掩面大哭了起来。她撕心裂肺地痛哭着,可艾丽却突然大笑了几声,这笑声中带着嘲讽与悲伤,她说:“既然您对他的行为是默许的,又何必在这假装伤心。”李志远被怔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艾丽,虽然艾丽向来嫉恶如仇,可她今日的表现却有点过了头了。况且,她面对仅是肇事者的家属——一个看上去朴实又可怜的妇人,她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呢。李志远拉着艾丽的手臂,叫道:“好了艾丽,别说了。”他转头望向哭泣的妇人,说:“您先冷静一下,我先带她出去,我稍后再过来。”说着,他便把门打开,强行把艾丽拉走了。

        李志远拉着艾丽走出了大楼,在大楼旁边有一个小公园,李志远就把艾丽带到公园的一张长石凳上坐着。他说:“你今天这么激动做什么?不就是报道个新闻吗,至于吗?哎,小孩死了是很可惜,我也恨啊,但刚刚那个只是医生的家人而已,而且现在事情不是都还没完全搞清楚吗?你要知道真相,我到时跟你说一声不就完了,还这么生气的······”还没等李志远把话说完,艾丽突然捂着脸痛哭了起来,她感到痛彻心扉,哭得声嘶力竭。李志远当场吓懵了,不知是何故,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用手拍着艾丽的肩膀,温柔地说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对不起,你别哭了。”艾丽把头靠在李志远的肩膀上又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了心情。她把头抬起来,用纸巾擦掉眼泪和鼻涕。李志远说:“哭完了?那就好,你哭起来啊真丑。”艾丽不屑地撇撇嘴,她说:“谁哭得一脸鼻涕的会不丑?”李志远笑了笑,故作轻松地问:“今天怎么了?”艾丽摇摇头说:“没事,我只是一时感触。”李志远说:“感触?”艾丽站起身来,说:“我先回去了,你去忙你的吧。”李志远也站了起来,他看着艾丽眼角残留的泪珠,她被泪水冲洗过的比往日更加清澈的双眼,眼睛饱含着无限的悲伤,他自己突然也难过了起来,他说:“我先送你回去吧。”艾丽说:“不用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她顿了顿,又说:“志远,谢谢你今天带我来这里。”艾丽心里默念着,谢谢让我终于看清一切,让我在自己编织的梦里醒来,见识到人情的淡漠与现实的残酷。说完,艾丽转身走了。李志远看着正在离去的艾丽,喊了声:“艾丽。”艾丽没有回头,她背对着他,摆摆手向他告别。

        两个月后的一天,人们可以在报纸上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这样的一则新闻,说的是一名女子从其居住的大楼坠下,医务人员赶赴现场时,该女子已无生命体征。经警方调查,死者为两个月前发生医疗事故后不知所踪的赵姓医生的妻子罗某,警方在其住宅内发现死者遗书。初步确定罗某为高空坠落,排除他杀,事件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艾丽赶到现场时,看到的是已被宣告死亡的罗美英以及跪坐在她身旁绝望哭泣的儿子。那一刻,艾丽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罗美英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之中,任凭她的儿子如何哭喊,她都不再有任何反应了。艾丽没有失控地扑上去嚎啕大哭,她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心沉重得像压着千斤巨石。她觉得她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她机械地在现场搜集资料,进行采访。可她说话的声音是颤抖的,她的手和脚都是颤抖的。后来,她看着混乱的现场,心情不由得烦躁了起来,除了医务人员、警察和媒体记者,把现场围得水泄不通的看客是干什么的?他们举着手机一个劲地在拍什么?一个孩子的妈妈死了,她的孩子在她身旁悲伤地哭泣,而这一群人,他们有的神色凝重,有的一脸麻木,有的嬉皮笑脸地在拍摄发微博发朋友圈,以别人的悲剧作为自己生活的谈资,他们是以怎样的心态在做这样的事情,他们到底想要给这个世界传递什么信息。他们···他们···艾丽看了看她自己,她不是也正在做这样的事情吗?用图片与文字去记录别人的悲伤,别人的?不!那是她母亲啊,她一直记挂的母亲啊!当初她为什么决心要成为记者?不正是因为她觉得或许能够通过媒体的力量去找到她的母亲吗?可今日,她却非得在这里记录下她母亲自杀身亡的一点一滴,然后毫无保留地呈现到大众面前吗?艾丽开始质疑自己的工作以及她作为记者的意义。没有意义了,母亲死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艾丽呆呆地站着,她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在旋转,然后眼前一黑······

        艾丽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床上打吊针,而杨婷婷坐在床旁的一张椅子上看手机。她喊了一声:“婷婷。”杨婷婷见艾丽醒来,立刻把脸凑过去,说:“你醒啦,现在感觉怎么样?志远告诉我说你突然晕倒了,真是吓坏我了。”艾丽说:“志远?他现在人呢?”杨婷婷说:“应该在警察局吧,你找他做什么?好好休息吧,医生说你可能是疲劳过度了。”艾丽坐起身来,她说:“不,我没事了,我要去找志远,我有事情要问他。”杨婷婷挡住了正要下床的艾丽,她说:“你还在打点滴呢姐姐,打个电话问不就完了,还要亲自去?”杨婷婷顿了顿,又说:“坐好,不许去啊。”艾丽坐回到床上,接着躺了下来,她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杨婷婷看到默默流泪的艾丽,她马上说:“额···这,打完吊针我们就去找志远吧,或者我把他叫来,你边休息边等着,好不?”突然,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不用叫,我来了。”李志远慢慢地向她们走来。他留着一头清爽的短发,眼睛虽小但目光锐利,身材高挑但动作敏捷。平日总是一脸阳光的他今天脸上竟添了几分哀愁,他就那样缓缓地走来,严肃凝重、若有所思地走来。他走到艾丽身边,叫了声:“艾丽。”艾丽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说:“告诉我,遗书的内容。”不明状况的杨婷婷问道:“什么东西?遗书?谁啊?是在挖新闻吗?”李志远看着艾丽,应了声:“好。你是家属,你有权看。”说着,李志远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白纸递给了艾丽。艾丽把白纸打开,里面写着:欠孩子的,我用生命去偿还。原谅我,我爱你们啊!我的美丽。艾丽把遗书揣进怀里,她的眼泪像缺堤的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一下子便哭成泪人。杨婷婷吓坏了,她抱着艾丽,轻拍着她的肩膀,她看看艾丽,又看看李志远,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快告诉我。”艾丽伤心地说着:“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要用这种方式来折磨我们。当年一声不吭地离开我们,现在又一声不吭地离开人世,丢下你的儿子,为什么!”李志远说:“艾丽,那个儿子不是她亲生的,是她现在的丈夫和他前妻的孩子。”艾丽听完之后,哭得更加厉害了,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哭喊。

           罗美英出生在一个农村家庭,她在家中排行第三,她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后来,父母拼死拼活地又拼出了一个弟弟。小时候,罗美英只知道她们姐弟都是父母的孩子,父母给予她们的爱和关怀都是一样的,只是因为弟弟最小,所以他才成了大家共同的宝贝。长大后,罗美英才知道,因为她和几个姐妹是女孩,所以,父母对待她们与对待弟弟是有区别的。一个家庭之中,生个男孩继后香火是头等大事,女孩只是个陪衬罢了,最终还是要嫁到别家去,为另一个家庭传宗接代的。女人的身份地位就是这样,仅仅是一个生育的工具罢了。罗美英对他们全镇的人都默认的事实没有任何异议,她接受因为她是女孩而受到的区别对待。她依然爱她的父母亲,尤其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是个隐忍宽容的人,她身材矮小,皮肤黝黑,及肩的中长发在脑后被随意地扎成一束,她的眼神总是很温柔,时常面带笑容,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她总是穿一身黑色的布衣布裤,她站着的时候喜欢把两手互相握着放在身前,天热的时候,她总是打着赤脚,连上街都不穿鞋子。孩子爱母亲是天性,所以她们都依赖她、爱她。

            罗美英家是靠务农为生的,他们一家七口住在一间小平房里,生活虽清苦而平淡,但感情真挚,活得快乐。后来有一年,父亲种的香橙和橘子大丰收,又刚好遇到了一个从外地来买大批水果的老板,发现了她们家非常香甜的橙子和橘子,竟然一下子全部高价买走了。后来每一年,他都向她们家买大批的水果,家里的生活因此慢慢地好了起来。

        生活条件变好不是坏事,可是某一天,罗美英家里却突然来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身材高大丰满,长发披肩,皮肤白皙。她的眼睛很大,透露着一股凶狠劲儿,能把人瞪得发毛。她圆圆的脸上涂了粉红的胭脂,尖尖的下巴简直可以把东西刺破。她说一口孩子们都听不懂的地方话,但父亲能够和她交流。原本,罗美英她们都以为她只是家里来的一位客人,她们在她面前用夸张的表演来逗小弟弟笑时,也引来了她的笑声,这让她们非常得意,然后便像个傻瓜似的更卖力地演出。到了晚饭后,这个女人都没有离开。后来,罗美英看见父亲到厨房里跟正在洗碗的母亲说了几句话之后,父亲返回到客厅,而母亲——罗美英看见她一边洗碗,一边在默默地擦眼泪。那一晚,女人没有离开。从此,父亲就跟她睡在客厅,而母亲则和孩子们睡在房间里。虽然罗美英还年幼,但她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罗美英讨厌那个女人,她希望她立刻离开她们的家,可是罗美英害怕父亲。父亲仅仅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向罗美英投来一个凶恶的眼神,就能让罗美英害怕得一动都不敢动了。罗美英曾经鼓起勇气跟母亲说让她叫爸爸把那个女人赶走,大家都不喜欢她。可母亲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只是沉默,然后继续干她手中的活儿。罗美英从来都没有看见过母亲跟父亲吵架,有的只是父亲缺乏耐性的大声吼叫以及母亲的沉默忍让。即使是父亲丝毫不顾念夫妻情谊,恶劣地把一个陌生的女人带回家里来住,让这个女人霸占了母亲原先的位置,他甚至无情地默许她有时还把母亲当工人一样使唤,而她们的母亲竟然还能默默地承受这一切,没有吵闹,没有怨言,没有抗争,没有正视自己已经被摆在一个怎样的位置上。在所有人看来,母亲依然故我,依旧每天勤劳地干自己的活,依旧细心地照料孩子们,依旧见人便与人打招呼、热情地说话,就像家中的变化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罗美英见过母亲默默掉泪的样子,不止一次,在她以为没有人会注意的地方,偷偷地。

        父亲的狂妄与放肆以及母亲的懦弱与退让,把罗美英一家推入了一个十分奇异的尴尬难堪的境地。有时候,母亲带罗美英她们走在路上,或是去了某个地方,会有人问她们,为什么她们的爸爸没有一起来,她们的爸爸去干什么了?这是个全村人都心知肚明的问题,可他们却偏偏要问出口,以此来打击她们的骄傲,反正当年罗美英是这么认为的。甚至,有一次罗美英带着她的小弟弟在街上玩,一个路过的人停了下来,她嬉皮笑脸地问她们还十分天真烂漫、懵懂无知的小弟弟:“阿弟,你平时是怎么叫你爸爸带回家的那个女人的?”小弟弟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大声回答:“叫阿姨。”罗美英十分震惊她竟如此直白坦率到无耻地拿她弟弟的天真来寻开心,这对罗美英是无情的一击,让罗美英又深深陷入了扭曲的家庭关系的黑暗旋涡中。那人笑了笑,又问:“那你喜不喜欢那个······”还没等她说完,罗美英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抱走了她的小弟弟。罗美英她们就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状况中,随时准备着直面村民们的各种露骨或隐晦的调侃和嘲弄,直到这件事情失去了它的新鲜感,大家都开腻了这个玩笑的时候,她们才似乎重新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几年后,罗美英家的水果接连着都收成不好,外地老板也另觅了卖家,家里的境况大不如前,父亲因此常常无故发脾气大声骂人,仅仅是一点小事,他也会当你犯了滔天大罪一样,十分严厉凶狠地对你大声责骂。没多久,家里的那个女人走了,父亲和母亲又重新睡在了一起。罗美英不知道母亲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受,拨开云雾见青天,守得云开见明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从忍辱负重到扬眉吐气?罗美英不知道,她只知道母亲眼中的哀愁已经一扫而尽了。之前看似完整,实质已经破碎的家庭,随着那个女人的离开,竟一下子的就修复好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就回到了从前。罗美英心中笑问他们是如何做到的,变态的关系,扭曲的人格,肆虐的嘲弄,压抑的心理,罗美英觉得她自己是永远都无法从这梦魇中抽离出来。

        等罗美英长大,是该结婚的时候了。她自己倒不想成家,但她必须离开,因为她是女儿。不过这也好,就当是重新开启一段新的旅程。可婚后的某一天,罗美英竟然发现她的丈夫出轨了。这对她无疑是非常沉重的打击,这个打击是毁灭性的。这是她的痛处,是她不可触及的雷区。往日的片段又一次浮现在罗美英的脑海,父亲严厉无情的面孔,母亲默默抹眼泪的侧影,孩子们初见那个女人时像傻瓜一样的表演,还有村民问弟弟问题时那个戏弄嘲讽的表情,等等等等,难道这一切,都不足以让罗美英崩溃发狂吗?罗美英要求跟丈夫离婚,他刚开始不肯,后来他说:“要离婚,可以,但你以后都别想再见两个女儿,家中一样东西都不许带走,一分钱都别想拿到。”罗美英当时气在头上,一心只想要跟他离婚,永远跟这个人断绝关系。所以,她一口就答应了。第二天,她们的婚姻关系正式结束。

        罗美英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不知烈日为何如此刺眼,天气为何这样闷热,风为何不吹了,街上行人为何这样稀少。天大地大,罗美英忽然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她是一个没有家的人,她将要漂泊到何处呢?罗美英看见有路就往前走,也不管是要去到哪里,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傍晚时分,残照如惨烈的血液般倾泻于天边,罗美英在一棵榕树下的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那张凳子上,还坐着一对落魄的父子。罗美英突然想起了她的两个女儿,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坐在她身旁的孩子的父亲惊讶的看着她。后来,那父亲给她递来一张纸巾。罗美英接过纸巾擦掉眼泪和鼻涕。这个人温文尔雅,跟艾国强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后来,是他先说起自己的事情的,他的妻子跟另一个男人跑了,丢下他和年幼的儿子,罗美英感觉自己遇到了一个同病相怜的人,便忍不住对他倾诉了自己的遭遇。两个人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惺惺相识。孩子的父亲叫赵俊毅,他是一个医生,他后来成了罗美英的丈夫。但他们之所以走到一起,更多的是在抱团取暖而已,两个有着相似经历的可怜人在互相安慰互相鼓励。

        跟艾国强离婚之后,罗美英时常会想起她的女儿,她非常后悔当时为何就那样冲动地答应不要两个女儿呢?那天清早,罗美英趁时间尚早,路上没人,决定偷偷地回村里去找她的孩子。没想到的是,她还没走到村口,就倒霉地遇到了艾国强。那天罗美英虽然压低了帽檐遮脸,可艾国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他一见罗美英便破口大骂了起来,他还说:“你跟我已经离婚,你不再是这个村的人,你从今往后都别想再踏进村里一步。”罗美英说:“我要见两个女儿。”他非常气愤,说:“你没这个资格,她们跟你没有任何干系了,她们都憎恨你,恨你丢下她们,恨你让她们成为全村人的笑话。”罗美英不顾艾国强的阻拦,想强行冲进去,可艾国强拉住了她,紧接着把她往地上一推,她整个人便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他指着罗美英说:“你别再回来,全村的人都不欢迎你,两个女儿都不想再见你!”罗美英默默站起身,伤心地离开了。她一路走一路在想,两个女儿都因为自己而被笑话了吗?难道所有人都知道她患病的事情了?她们有被大家嫌弃吗?她们都不想见她了吗?罗美英越想越难受,难受得哭了起来。是的,她该躲起来,躲得远远的。

        后来,罗美英嫁给了赵俊毅,跟他以及他的儿子一起生活。他的儿子比小艾美还要小一些,罗美英非常用心地去照顾他。看见他,就让她想起她的小艾美,想到小艾美,就会想到艾丽,然后自己又会伤心地哭上一场。几年后,罗美英路过她们从前的小镇,她在小镇的市集停了下来,犹豫着是不是要进村里去见见艾丽和艾美,远远地偷偷地看一眼也好。这时,突然有人拦住了她,原来是以前村里的邻居,她见到罗美英时十分惊讶,她说:“美英,真的是你啊!”罗美英尴尬地笑了笑。她问:“你去哪了这些年?”罗美英眨了眨眼,说:“我,我去别的地方打工了。”她呵了一口气,说:“你果然是去打工了。你去打工,国强又去打工,丢下两个孩子啊,怪可怜的。”罗美英吃惊地瞪大眼睛,说:“什么?那她们现在怎么样了?”她说:“啊?你不知道啊?你们两夫妻都离开村里之后,小孩由国强他妈带,不过上一年国强把她们都接走了,我们都不知道她们现在去哪了,原来连你都不知道,你跟国强到底怎么了?”罗美英勉强地对那人笑了笑,说:“没什么,啊,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罗美英匆匆地离开了,心异常沉重,想到日后或许就再也不能见到两个女儿,她的眼泪又簌簌地流下来了。

        罗美英以为生活就将会这样一直带着对女儿的思念在平平淡淡中慢慢地渡过,却万万没想到,在多年后的一日,会发生重大的变故,夺走她原本看似宁静的一切。赵俊毅说他那天头昏昏地给一个孩子开药开错了剂量,孩子死了,他必须离开一阵子。罗美英十分震惊,想要追问他细节以及他在哪时,他已经匆匆地把电话挂了。同样是在那一天,罗美英终于见到了她的大女儿——艾丽。她长大了,可罗美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最后,那个警察喊了她的名字,也证明了她就是她的艾丽。刚开始,罗美英是既惊讶又欢喜,可当她看见了她愤怒的眼神时,罗美英就知道,她同样认出了她,并且她依然怨恨着自己,这让罗美英一瞬间又坠入了悲伤与沮丧当中。是的,她应该恨她的,她不配当她的母亲,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多想抱着她,然后放声大哭,多想跟她说说话,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多想跟她说妈妈离开她们之后有多后悔。可是她只能忍着,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咽到肚子里。她是记者,而罗美英自己是那因为害死人而逃跑的医生的妻子,她一直都在让两个女儿蒙羞,她的出现只会让她们遭受不必要的羞辱。对不起,是妈妈太没用了。直到最后,除了哭之外,罗美英都没能跟自己的女儿说上一句话。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还是个孩子,我又跟着村里的一些女孩子一起把从山上捡回来的绿橄榄卖给一个专门收购橄榄的人。就在不远处的那棵古老的高大的荔枝树下,我的父母和姐妹突然出现,我开心地拿着卖橄榄的几毛钱,快乐奔向她们。可我跑着跑着,他们突然消失不见了。我慌乱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终于找到了,那一幢红砖围墙的房子——我找到的是艾国强的家。我走了进去,一个孩子正在屋里的角落玩耍,那是谁呢?我想走近她看看,她突然哭了起来,我想安慰她,可当她抬头来看我的时候,我发现那是一张扭曲的陌生的大人的脸,她对我投来了愤恨的可怕的眼神,让我不寒而栗。我逃出屋外,这时天已经黑了,我在那狭窄的没有路灯光的黑暗的小路上奔跑着,我得赶紧回家,回我妈妈的家。虽然周围黑漆漆的,但我知道路怎么走,要赶快,要赶快,再不快点,坏人就要出现了,我很害怕,不,那是恐惧,极度的恐惧。我跑啊跑,竟然跑进了一片阴森的树林,这是我家的后山吗?周围没有房屋也没有人,只有无尽的山路,我继续往前,我不能停下来,我要跑出去。突然,我感觉身后有野兽在追我,我害怕得哭了起来。它跑得很快,它要追上我了,它要抓住我了。借着破云而出的淡淡的月光,我发现那不是野兽,那是一个人。但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他黑黑的,像个影子一样,高大、黑暗、异常凶狠。我有一种感觉,如果他追上了我,他必定会杀了我。不,这是梦,我得醒来。

        我看见眼前有亮光,我走了过去,那里有一幢高楼,我进去了。我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往上走,终于,我到了顶楼。如果这是梦,我从这里往下跳,我就能飞起来,自由自在,就像以前的梦一样,只要我想着我能飞起来,我就能够飞起来。是的,我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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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世袭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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