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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眼底梁木
原题:不义时代里的失败人生自画像
作者|梁卫星
这本集子,于我而言,是一个很重要的工程,有着不一般的意义。我发愿写这本集子,最早可追溯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那时候,我正年青,虽非意气风发,却也因理想而苦,孜孜以忧心教育为念。加之几年的教书经验,遂促发了我的这一心愿。
作为语文教师,从走上讲台开始,我就为难以自主教学而苦。我刚任教时,教材(人教社)相比我的读书时代总算有了改变,此后,忽忽十余年过去,教材时有变动,但有些篇目永远在那里,有些篇目虽然消失在了必修课本中,却又出现在选修课本里;有些新篇目也慢慢成了老篇目。如果不拘必修与选修,对于有两届以上教书经验的人来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课文属于重复教学,几乎是必然的。
或许有人会说,在教材给定的情况下,教什么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老师所要做的就是接受,而后,考虑怎么教就是了;如同人活着是一个事实,不用问为什么,只管想如何活就行了。这是有道理的,如同特色环境中人没有选择活法的权利,教师们在接受给定教材的情况下教什么也一样是没有选择权利的。因为和统一给定教材一起的,还有统一给定的教参。不独如此,统一的考试考纲也排除了个体自主教学内容的可能性。
我记得在我读书的时代,教辅资料是极其少见的,但到我开始教书的时候,教辅已经有成为一门巨大产业的势头,学生资料不说,光是教师的教案资料就有多种,一本教参管一生的时代似乎过去了。其实不然,翻开那些教案,大同小异,无非是教参的细化而已。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在我任教近二十年的人生经验里,语文教师是最受轻视的。我不止一次听到其他科老师说:“语文老师有什么资格争待遇?只要认得字,白痴也能教语文!给他一本教参就够了——照着念还不会吗?”
我自然非为语文老师的这种尴尬处境而苦,实际上,在教了几年书以后,我真的认同了上述别科教师奚落嘲笑语文老师的话,虽则我也是其中的一员。表面上看,这十多年的教育改革一波接一波,总是处在风口浪尖的语文课堂不仅面貌大变,而且流派纷呈,丰富多彩;然而,倘使针对一篇课文翻遍语文老师们手头多种多样的教参教案,甚而换尽所有搜索引擎搜遍网络,其理解认识也无非是教参上的那几句话。这意味着什么?虽然我们没有教什么的自由,但我们有怎么教的自由吗?的确,这怎么教的自由好象真的催发了丰富多样的课堂!表面自由的繁荣遮蔽了内在的禁锢,一时之间,名师多了起来,比名厨还要多。
然而,正如再牛B的厨师尽可花样翻新就一种材料做成不同的菜式,甚至味道也大不相同,但他却改变不了其营养成分一样;再成功的名师,纵然他的确有着高操的教学艺术,其课堂形式也总是引领语文教改的潮流,但倘若他关于课文的理解实在不过还是教参上的那么几句话,那么,他的课堂能够产出的精神含量与思想营养也不会超出过去的课堂。事实上,名师相比名厨大有不如,名厨虽不会增加营养,却可以愉悦感官,他所创造的还是正价值;名师却会以其教学艺术与新颖形式使得陈腐的思想与精神更为深入人心,他创造的是负价值!他在课堂形式上越用心,他所传播的负价值为害就越深!——没有了教什么的自由,过剩的精力与才华只能用于怎么教之上,其结果无非虚假的繁荣。
越来越长的教学经验使我如此感受越深:倘若思想是陈腐的,精神是贫乏的,越先进的技术越发导向更大程度的腐败与堕落!我在写作本集子的时候,也曾经多次在网络上寻求他山之石,遗憾的是,网络虽大,国人的思想却惊人地一致——同样一篇课文,我很难找到异于传统教参的解读,哪怕稍稍不同的解读角度都极其罕见,但教案却多多,尽管核心观点一百年不动摇。的确,现在不是一本教参管一生的年代了——不用那么麻烦!点一下鼠标就行了;教参隐身在鼠标里,让人以为自己何其先进与自由!伟大的技术是不配奴隶使用的,由此得来的形式翻新进一步促进了思想的自我禁锢与精神的深层怠惰。我因此对十多年来一直盛嚣尘上的课堂教学改革热潮持基本否定的态度,只是冷眼看其潮起潮落,后浪摧死前浪。
我更加坚信,语文教学的关键在文本,关于文本的理解与认识就是一堂课的核心价值观,此核心价值观倘若不出于自由独立的心灵,而总是来源于教参网络,无论这堂课如何现代热闹,不仅可能毫无足观,甚至可能祸害无穷。当然,我得补充一点:并非教参解读一无是处,而是教参解读一统课堂本身就违背了教育的本质——自由!也就是说,尽管课堂的关键在于文本解读,但关于文本的解读过程更甚于最后的结论。换言之,课堂要展示的不独是核心价值观,而且还要是这些核心价值观得以成形的全过程。因为关于同一文本的理解与认识,只要其主体是自由的,那么,其理解与认识就不会完全相同,甚至可能会有诸多大相径庭的认识与理解。
关于课堂的本质,不是本集子的针对对象,这里不想展开,我只能说,随着教学经验的延伸,我越来越认识到,独立与自由的文本解读是多么重要!但要把整个高中语文教材几十篇课文独立解读一过,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而且考虑到课堂的自由本质,这种解读不独要独特,还要能示范其独特路径,而不至于使其在教师们手中异化成新的教参,便越发增加了写作的难度,加之我本性懒惰散漫,于是一拖就是十多年,虽说其间断断续续写了十来篇,但距离成为集子,犹如平民百姓距离中国梦,当真是遥不可及。
然而,一个愿望的实现自有其时机,今年二月份的时候,我决定集中时间和精力完成这件事。匆匆半年过去,这个集子摆在了面前,我有些恍惚,原本以为一生都不会做完这件事的,人生的不可捉磨难以言喻。我对教育,还有什么指望呢?我把所有的青春与激情都埋葬在了这黑暗的深渊里;我的爱情与理想也在这里陈死腐烂——所有这一切都不曾换得一星半点尊严与欣慰,只有屈辱与恐惧在内心扩散弥漫。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写这些东西?因为我终于要走了,二十年,一生最美好最具创造性的年华肥皂泡一样破灭在此,这里已经不需要我,我永远不会在这里获得一点点尊严与安慰——苦熬二十年,除了满身的伤痛与绝望,还有苍老,我一无所有,我下定决心不计一切后果要走了!然而,再失败的人生也是我的人生,他们消失在这里,我难道不应该留下一点东西与他们相伴于这寒冷死寂之地吗?我合当留下这个集子,送给我死去的人生与爱情啊!不为开始,只为结束。当然,促使我完成这个集子的,不独是因为我终于决定要离开这个罪恶滔天的圈子,还在于这一年多来悲哀人生中的诸多变故。
几年前,余世存先生经历了类似的变故,他说自己是“中年丧乱,无家可归”,值此人生凄凉时日,我不得不以自己的全部人生同感同情,方知某个结点似的时刻到了,我必得给自己作一个交代。这就是我在拖了近二十年之后,突然在半年时间里写完这个集子的原因:对教育,我受难的理想必须有个了结;对人生,我的散漫懒惰必须完成。
我的愿望是有去处的:虽说这么多年了,教材无论必修还是选修,迭经变动,但基本的面相却是固定的,尽管他们可能会在必修与选修之间跳跃,但他们总是在那里,在课堂之上。我因此有一个预设的读者群:教师与大学生。本集子首先为教师而写,希望能为他们在教参网络之外提供别一种思路,为他们的课堂提供另一种可能性;本集子其次是为大学生而写,希望那些在高中阶段只能被陈词滥调喂养的孩子们到了有一定思考能力的大学阶段能够从这本集子里看到自己人生的单一与封闭,重开心智。
但我得声明,本集子尽管观点独特,理解殊异于传统或权威,却并非徒逞才使智,我只愿读者能于观点的震荡里意识到一切真正切己的认知源于自由或渴望自由、独立或向往独立的灵魂!倘若读者不能从中读出自由与独立乃人生唯一重要的东西,那么,就是对本集子的教参化,不是本人认定的合格读者。因为,几乎所有的文字均是在自由与独立的驱动之中写出来的,他们才是本集子的真正内核。
本集子绝大部分文章的写作,并非纯粹的文本解读,我讨厌彻底的学术化。这些解读,一方面是力求客观——永远尊重文本,一切的认知与理解均来自文本,绝不穿凿附会,更不胡乱猜测,至于所谓权威的言说,倘若不合乎文本细节,一律予以否定批判;一方面却又力求最大主观化——永远不忘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的情绪爱恶在文本解读开始到结束的全过程里都力求被自然呈现出来。是的,这就是我的写法,我尊重文本,这意味着两层意思。
首先,没有文本,一切认知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是可笑的。另外,文本是一个思想感情结晶体,他需要来自读者情感思想的激发,方可溶化展开,如果作为解读者的我不能以自然的情感态度面向且进入文本,那么我就把自己当成了死物,而文本便只会示我以僵死的面相;如果我以鲜活的人生姿态进入文本,文本亦会以同样的姿态呈现在我面前,如此,真正的解读才是可能的,而这样的解读是无尽的,因为昨日之我非今日之我,因为我非你和他——如此,我只是示范了自由的解读,当然也提供了一定的思路与角度,但仍有无限的解读可能性期待着新我与你他。独特性即由此生成。
可见,我说观点独特,并非指这些观点我之前没有我之后亦没有,我不是怪物,恰恰相反,我与人类的爱憎相通,我这里强调的是我得出观点的人类情怀与生活立场——或许有人与我观点一致,但我非以纯学术的姿态得出之,而是以我的喜怒悲欢我全部的人生得之。因此,我的观点即使看似与他人一致,但其字里行间却渗透着他人所没有的骨血精气,这才是我所强调的独特——一种具有强烈主体性的人味。
自然,说到主体性,就不能不说自由与独立——一种创作心态与泼墨姿态,这是作为解读者所必须的;具体说来,是如此三感:现实感、历史感、常识感。一个文本解读者必须是一个具有现实感的人,真正的文本解读,其可能性的敞开,总是面向着有现实感的人。不能想象一个毫不关心现实人生的人,不能想象一个关在象牙塔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人能够真正进入经典文本,那样的学术实际上毫无意义。只有一个关心现实人生与当下社会的人,只有一个与当下所有人的生活通感同情的人,他才能真正进入文本,才能深刻体会感受到文本细节里的思想人生况味,因为一切文本细节都来自于曾经的现实人生体验。如此,才能以解读者的现实感唤醒文本的现实感。遗憾的是,我们的老师从来就不自认为是一个文本解读者,他们只是一个空洞的口袋,等待着教参的填充。面对文本,他们把自己物化,没有自己的现实与人生、思想与情感,那么,文本便不会向其敞开其无限的生命。
一个文本解读者也必须是一个具有历史感的人。所谓历史的同情是文本解读最基本的态度,后人在前人面前,没有什么后生特权,后发知识与后发价值观只能是解读文本的新视解而非终极裁判,是进入文本的别一种路径。另一种历史感在于,任何文本都置身于历史的链条之中,倘若解读者不能由文本进入到纵深的历史河流里,就无法将文本与现实联系在一起。历史感的必要即在于,他与现实感相通,他们的交相融合抵达的是历史正义与人生正义。
而常识感,则基于人类普遍的共通的情感与本性,今古中外并无不同。人类或许文明形态大相径庭,具体的伦理道德亦总在迁流变化之中,但有些东西是不变的。比如人对爱情的渴望,对理想的追求,对自我价值的实现肯定,对生的热爱与执着,对死的恐惧与无奈;人的喜怒悲欢具体原因与内容或有差异,却又无非基于肉身的沉重与灵魂对轻盈的渴望——这些情感本身永远都是人之为人的表征。倘若缺乏这些常识感,人无法与文本相通。常识感是将解读者与文本联结起来的基本通道,解读者经由常识感才能进入文本的殿堂,而后经由历史感才能做到对文本的整体深刻认知,而后经由现实感,使得文本成为现实人生的思想情感资源与人生镜像。
通过如此三感交汇的解读,我力求示范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解读者,我的解读观念当然是独特的,但我愿意读者看到的是我如何成为一个解读者。我想说,一个真正的解读者,必须是一个血肉丰满情感丰富的人,一个灵魂自由或渴望自由思想独立或追求思想独立的人,一个乐则大笑怒则大叫的人,一个与文本互相成全交相生发的人,他解读的终极追求在于安放其人生正义与历史正义。
这本集子于我而言,意义重大,他并非普通的文本解读,而是我的自画像。每一个汉字都从我的血管里流出,我用全部的心力把自己的人生与其置身的时代放置其间,我不是在解读文本,而是在解读人生与时代——一切真正的解读者都应如是。我以此追问我们时代的人格与精神病灶,我试图梳理厘清其源与流,从而力求抵达人生正义与历史正义。我理想的读者当能知我拥抱我,我们将因此而一起得着安慰。
最后,我得说,这本集子突现了我被当下教育与社会现实放逐的心灵苦痛与人生无奈,尽管如此,我依旧一如青春年代坚信:在这样的时代里,失败的人生有着坚实的道德根基与正义诉求。所以,愿本集子能安放我悲哀人生里的人生正义与历史正义,我将因此而继续努力完成我的人生失败。也愿本集子催发读者对人生正义与历史正义的追求,只有如此,他们才能正当正大地完成他们人生的苦痛与失意。
我因此把这本集子献给我已逝的人生,献给我所有的学生们,也献给我爱过的一切人们。他们都活在我的文字里,永远不会磨灭。
是为序。
2014/08/04
【注,此书暂未出版。在出版过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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