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一)
在那个寒冷的冬季,我时常在飘雪的深夜醒来。楼下的街道上汽车碾过路面的声音像即将来临的日子轻轻荡进我的耳朵里,车灯在天花板上留下如迷一般的幻景,与我的梦境交织在一起。我躺在床上,慢慢睁开眼睛,等待着意识从荒凉的夜色中回到我的体内。
无尽的黑暗挤在我的四周,我能感受到它的温度和触感,就好像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没人试图来安慰我,没人给我解释我为什么会在深夜孤独地醒来,那些我爱的人为什么不在我身边。我意识到,成年人需要独自面对自己的困惑。
我爬下床,披上外套,光着脚走到窗前,双手交叉在胸口,环抱着自己,寒意从脚掌涌向我的全身。
我抬起眼向外眺望,外面正在下雪,城市渐渐被雪覆盖,显得遥远而疏离。我已经很久没有欣赏过这座城市的景色了,那些风景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我把手伸到窗外,大片的雪花从漆黑的空中飘落下来,一沾到我的手掌就融化了。我能想象出第二天早上孩子们看见铺天盖地的积雪时那纯净而兴奋的表情,很多年以前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也渴望着下雪,似乎所有的冬季都只是为了等待雪的到来。
在朦胧的雪中我仿佛看见浅雨正站在楼下的街对面,她依旧穿着那天的衣服,微笑着向我挥手。我光着脚跑下楼,想靠近她,但车流挡住了我的视线,将我们隔开。我踮起脚尖,不停地调整身体的角度,想努力看清车流背后的她。每当她再次回到我的视线中,她似乎就更遥远了一些。我站在雪中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但车流的噪音淹没了我的声音。我冲进车流,试图跑到对面拥抱她,可车流像洪水一样将我团团包围。我被困在了喧嚣的车流中,而她正在远去,迅速和这个寒冷的世界脱离。我意识到我已经永远无法拥抱她了。
我失去了力量,跪倒在地上,膝盖浸泡在了雪水里。有人走下车,将我扶到了路边,并握住了我的手,似乎在给我传递某种勇气、力量和生机。我没看清那个陌生人的脸,但我能感受到他的善意。他不会知道我的故事,但我想他能明白我现在的心情。
雪下得更大了,在倾斜的路灯的光晕下,那些耀眼的雪花像白色的岛屿,漂浮在黑暗中。
我站起身,回到了房间里。当我重新躺下的那一刻,我意识到那些记忆又不可避免地回来了,虽然我一直努力和过去保持距离。长久以来,我只在做一件事——等待着记忆被时间一点点覆盖,直至被完全抹去,就像风雪抹去来时留下的脚印。这是一件持久而累人的事,耗费了我所有的精力,但最终我还是失败了。
我紧紧地抱着浅雨的围巾,蜷缩在床上,泪水不由分说地涌了出来。浅雨的身影再次浮现出来,她躺到我的身边,冰冷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脊背,温热的气息在我耳边飘荡。我不敢回头,怕一回头那些幻觉又消失了。我不知道还能再见到她几次。
她死的时候才十七岁。我时常想着如果她能活到现在,会成为什么样的女人。我永远不会看见她长大后的样子了。她被困在了往昔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她永远十七岁。
不久后,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了,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我把手机贴在耳朵上,里面传来了姐姐的声音。姐姐是父亲和他的第一任妻子生的孩子,第一任妻子在生下姐姐后没过几天就去世了。三年之后父亲娶了现在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一年后生下了我。
从小我和姐姐的关系就很亲密,不管在哪儿,我们总是形影不离的,跟在她身边我就会觉得安全。她是我整个童年的依靠。但有时我也会悄悄问自己,父亲对姐姐的爱是不是对前妻的爱的延续。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曾问过父亲:“你的第一任妻子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啊?”
父亲没有生气,但也没有回答。朦胧的暮色在他脸上变成了黑夜。我看不清他的脸,也无法了解他的心情。他点了一根烟,依旧没有说话。等我转过身,准备回自己的房间时,他才缓缓开口:“她和你母亲一样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
有时我会想念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尽管我从未见过她。
在我六岁的时候,父亲的工厂倒闭了,那年父亲母亲经常四处躲债,只有我和姐姐守着老家。
那时我们最害怕的就是太阳落山。伙伴们都被自己的妈妈叫回家吃饭了,家里一下子冷清下来,我和姐姐手拉手互相依靠着坐在门槛上等着爸妈回家。肚子饿得咕咕直叫,锅里却什么吃的也没有,我们只能抓一把生米吃。在学会做饭之前,我们都是这样。嚼着难以下咽的生米,在暮色中唱起睡意昏沉的歌谣,一直唱到天黑,爸妈还是没有回来,我们只能仰望着残缺的月亮,暗自流泪。
虽然一年之后父亲的生意又起死回生了,但那些受伤挨饿的日子还是给我留下了阴影。直到现在,只要想起那个时候,浑身都会感到阵阵寒意,仿佛不知从何处涌来的寒风渗透进了身体里。姐姐总是劝我把过去忘掉,可我知道她也一直被困在过去。
暮色,梦境,回忆,没什么值得珍藏,却始终无法摆脱。
两年前姐姐和她的丈夫一起移民去了美国,过上了另一种生活。她经常从美国给我寄各种礼物,那些礼物总会让我想起从前的日子。我知道她对我的爱并没有因为距离的延伸而减少,可我不知道该拿什么回报她的爱。
“最近还好吗?。”她的声音飘过千山万水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往昔的岁月迅速从我眼前掠过。
“就那样吧。”
“你的声音听上去不太对劲,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挺好的。”我紧握着手机,努力调整呼吸,不让声音反映出我的情绪。
“你的第四部长篇小说应该快出版了吧,出版的时候别忘记给我寄一本哦。”手机里传来了硬币掉落的声音,那声音里还掺杂着打火机的声音,她又开始抽烟了。
一年前她怀孕了,为此她把烟戒了,可那个孩子却意外流产了。在流产的第二天,她穿着病号服失踪了,姐夫和警察找了好几天,始终没找到她。第四天的时候,她独自回到了家里,没人知道那几天她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回家后她说她再也不想要孩子了,姐夫同意了她的选择。
她在电话里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她试图让我了解她的生活。她告诉我每个周末她都会去孤儿院当志愿者,陪那些没有父母的孩子做游戏,教他们唱歌。她说她从那些孩子身上找回了爱和勇气,我预感到将来她还会成为一个母亲。
伤口正在愈合,爱永远生生不息。
“姐。”没等她说完,我就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小时候,一遇到难过的事,我就这样痴痴地呼唤她,所有的话似乎都被我包裹了起来,放进了这声呼唤里。
“怎么了?”
“……没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两分钟之后她再次开口:“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为了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以及即将来临的日子。”她的话凝结成雨,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没问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说,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明白我的痛苦和恐惧。
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混进了夜色里。我已经记不清上次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浅雨死后我就很少流泪了,我知道眼泪是多么没用的东西。
姐姐又说了几句,但我没听清说的是什么,我只记得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永远是我的骄傲。”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把电话挂了。
那天晚上,她的话一直在我耳边飘荡。
我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为了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以及即将来临的日子。
(二)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是编辑打来的。她是一位单身母亲,独自抚养一个还在上幼儿园的女儿,没人知道她的丈夫是谁。我和她已经合作四年了。我们彼此尊重,从不试图了解对方的过去,这大概就是我乐意与她合作的原因吧。
“下个月结束之前你必须把小说的稿子交给我,不能再拖了,明年春天就要出版了。”她催促道。
“知道了。”
“那就这样吧,有空过来吃饭,安安老是念叨着你呢。”没等我开口,她就火急火燎地挂了电话。
安安是她的女儿,和我特别亲近。有一次安安趁她妈妈不在的时候偷偷问我:“你愿意做我爸爸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能轻轻地将她拥入怀里,我希望她知道即使我不是她的爸爸,我也愿意给予她我的爱,陪她一起安然无恙地度过她的童年。
放下手机,我突然意识到小说我只写了一半,要在一个月内写好几乎已经不可能了。这些日子,很多故事在我脑海里铺展开来,可我却无法将它们变成文字。回忆占据了我所有的心思。
我已经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浅雨死后,我有很多话无处倾述,于是我就将那些话写成了文字,后来这渐渐变成了我的职业。
我试图在我的书中讲述活在这世上的人们是如何相爱,又是如何死去的。
我起床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公园里积了厚厚一层雪,几棵瘦弱的小树被积雪压断了。孩子在堆雪人,年轻的情侣们正在打雪仗,一个小女孩正蹲在地上吃雪,她的嘴里充满了冬天的味道。
我穿上外套,离开了房间。外面的空气又干又冷,呼吸一离开我的嘴唇就化成白雾融入了晨光里。积雪围裹了整座城市,杭州已经好几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一辆公交车停在了我的面前,我随着人流走了上去,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车厢里很拥挤,充斥着难闻的潮湿的毛线织物和汗水的气味。车开了一站我就下车了。
我在路边漫无目的地走着,雪在我脚下吱嘎作响,雪水渗进了鞋子里。
路边的商店里都换上了圣诞节的装饰品,一个打扮成圣诞老人的男人正在广场上给孩子们发糖果。广场旁边一群小贩正在卖力吆喝自己的商品,他们想趁着圣诞节多挣些钱,以便能回家过个快快乐乐的新年。
我坐到了广场边的长椅上,孩子们的笑声在我耳边沉淀下来。看着那些快乐的孩子,我不禁想起了浅雨,眼泪也因此不由自主地溢了出来。
一个刚从圣诞老人那里领到糖果的小女孩走了过来,她坐到我身边,把我的手拉到了她的面前,然后把三颗糖果放到了我的手掌上。她的手带着某种令人感动的生机。
她用稚嫩的嗓音对我说:“你是不是因为没有领到糖而难过?别哭了,我把我的糖送给你,我妈妈说圣诞节是一个不能流泪的日子。”
说完她就走了,她的糖安静地躺在我的手掌上,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我将糖紧紧地握在手里,那一瞬间我似乎有了面对生活和回忆的勇气。
广场的中央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坐在一张椅子上,肩上裹着一条披肩,细瘦的腿上盖着一张破旧的毯子,双手交叉在胸口,环抱着自己,像纸片一样薄的、半透明的皮肤覆盖着凸起的血管。苍老的身体上落满了岁月的灰烬。
她闭着双眼,默然不语,寂静得就像一座荒无人烟的房子,沉默似乎早已根植在她体内。
她的对面放着一张空着的椅子,旁边放着一块画板,画板的下面放着几张已经画好的素描。
她靠给人画素描为生,自打我记事起,她就在这画画了。不过她和其他画素描肖像的人不同,她什么也看不见,在给客人画肖像之前,她会用她那苍老的手掌抚摸客人的脸。她按照手掌的触感和自己的想象给别人画肖像,让人惊叹的是她画的肖像都很惟妙惟肖,很多人都喜欢她的画。
她说她的画笔就是她的眼睛。
附近的人都想了解她,但没人知道她的故事。大家按各自的想象猜测着她的人生,有人说她是一位参加过抗日战争的国民党将军的女儿,有人说她只是一位被子女抛弃的孤寡老人,还有人说她在等她参军的恋人回来找她,已经等了几十年了。
十年前,浅雨还活着的时候,我曾和浅雨坐在老人的面前,请她帮浅雨画肖像,那时的画面依旧历历在目,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似的。
浅雨死后,我一有空就会过来看她,请她再画一张浅雨的肖像,她早就把浅雨的模样记在了心里。
“再帮我画一张浅雨的肖像吧。”我坐到了她面前的椅子上,并把一张一百元纸币放到了她旁边的纸盒里。
“这个月你已经来了三趟了。”她把手举到嘴巴前,缓慢地朝它们呵气,温暖那些冻僵的手指。虽然看不见,但她一听到声音便知道是我。
她没有动笔,而是把一张发黄的画纸放到了我的手上,纸上是浅雨的肖像,画纸上的她依旧是十年前的模样。
“这是十年前我帮她画的肖像,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以后你可以来看我,但我不会再帮你画她的肖像了。忘了那个孩子吧,你得从那些往事中走出来,过自己的生活。”她紧紧握着我的手,似乎是想带我从往昔的世界里走出来。
我紧紧握着那幅画,什么也说不出口,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滴在了画纸上。老人站起身,拥抱了我,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孩子,我希望你能明白,活着的人必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好好活下去,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
我给老人鞠了一躬,离开了广场。在回去的路上,记忆的那扇门又一次被打开了,透过门缝我再度看见了那些逝去的日子以及被困在那些日子里的曾经的我和浅雨。
(三)
遇见浅雨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那年,我因为先天性心脏病休学了一年。
回家后的我失去了方向,没人告诉我离开学校后我可以干点什么。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还能延续多久,不知道体内的那颗心脏何时会停止跳动,我行走在阳光里,除了太阳和死亡,我一无所知。
那时我常常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一个人走很长的路,在起风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片落叶,我渴望有一阵风把我带往一个方向。
那天,我低着头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一条河出现在我面前,我才停下脚步。四周是一片陌生的风景,一条河蜿蜒着伸向远方,河边有很多废墟,好像刚拆迁,那些废墟上隐约还能看见生活的气息,废墟的中间孤零零地站着一栋破旧的平房,一只虚弱的老猫正在屋檐下睡觉,就像死去了一样。河的对面是一片空荡荡的水田,水田旁边的电线上挂着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我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走到了郊区,这里很荒凉,就像某个陌生人的悲伤的梦境。
我环顾四周,发现河边坐着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生。她穿着白色的长裙,抱着膝盖坐在河边,望着那片荒凉的水田,夕阳把她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显得格外耀眼。
我坐到了她身边,想着该如何回家。
“你迷路了?”她转过头,目光从水田移到了我的脸上。
“应该是吧,你也迷路了吗?”
她轻轻一笑,那笑容是如此安详,我仿佛觉得除了她的笑容之外整个世界都已经岌岌可危了。“我就住在这,你看,那栋房子就是我家。”她伸出手,指了指孤零零地站在废墟之间的那栋平房。
之后我们什么也没说。她的目光迅速从我脸上离开,飘到了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她是如此寂静,仿佛消失了一样。我觉得她正在远去,虽然她依旧坐在我身边。
“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夕阳。”望着眼前的夕阳,我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
“这些景色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它们从来没有给我带来过哪怕一丁点儿安慰。”她把裙子拉下来遮住腿部,抱着小腿,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疲惫不堪,那是一种已经过完了此生,不想再做任何事的表情。我从没想过会在一张年轻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当夕阳消失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没感觉到那些冰冷的雨水。
她的肩膀被雨水打湿了,身体轻微地颤抖着。
“我怕。”从她的身体里忽然飘出了这两个字,我有点措手不及。
“怕什么?”
“一切。”她的声音比这场雨更凄凉。
她站起身,湿漉漉的裙子被雨水染成了透明色,紧紧地贴在她细瘦的腿上。
“要去我家躲一会儿雨吗?”她友善地向我提出邀请。
我点了点头,跟着她走进了她家。
屋里有些昏暗,屋顶悬着一只白炽灯,里面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斑驳的桌上放着一只篮球般大小的鱼缸,里面有一条金鱼,但它已经死了。墙角放着一张已经有些凹陷的单人床,灰色的墙上挂着两张黑白遗像。贫穷和孤独在这间屋子里显而易见。
“你一个人住吗?”我随意问了一句。
她看着那两张遗像点了点头,然后向我讲起了她的故事。“我妈在我七岁的时候就死了,一年后我爸也去世了。他们都是因为艾滋病去世的,在怀我的时候他们就染上了这种病,所以我从一出生就有这种病,他们把艾滋病遗传给了我,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一样在周围人的嘲笑和鄙视中死去吧。”她凄凉地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在讲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我不知道年幼的她是如何独自从艰难的岁月里活过来的,或许是看穿了我的疑惑,她继续说道:“爸妈死后,我就归叔叔抚养了,可他怕我把艾滋病传染给他,就把我独自留在了这栋房子里,每个月给我送一点生活费。有时我觉得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等死,和这栋房子一样。一栋日渐腐朽的房子,一个日渐死去的肮脏的肉体,我们都在这里等死。”
她像突然失去了全部的力量似的躺在了那张放在墙角的破旧的单人床上,沉默了一会儿后,凄凉的声音再次从她身体里传了出来:“大概是怕我的这个病吧,从小就没人敢靠近我,附近的那些大人和孩子都拿我当怪物,或许我真的是一个怪物吧。自从爸妈死后,就没人拥抱过我了,有谁敢抱一个怪物呢?”
她蜷缩着身子,侧对着我。我躺到了她身边,从背后抱住她,就像两把紧紧贴在一起的勺子。
她的身体凉凉的,就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她突然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问我:“为什么要拥抱我?难道你不怕我把艾滋病传染给你吗?”
“没什么可怕的。以后别再说自己是怪物了,你和我一样,都是需要爱和拥抱的活生生的人。”
她哭得更厉害了,多年以来的痛苦和孤独都凝结成了泪水。
许久后,她在我怀里睡着了。她的皮肤温暖地贴着我的身体,我抱着她,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我们俩。
在那之后,我经常去看她,给她带一些吃的,和她一起坐在河边眺望水田,晚上抱着彼此躺在床上。我们互相依靠,互相安抚,她成了我珍藏起来的秘密。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对生活开始有了期待,安静而有节制。在那些年轻而孤独的日子里,我们成了对方通向这个世界的唯一一扇窗户。
七月的一天,我们并排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手拉着手,仰望着蓝天。时间不慌不忙地停留在我们身边,等待着花开。成群的燕子从一无所有的空中掠过,飞向它们想去的地方。
我为她摘了一朵野花,她把花插在头发上,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轻声呼唤着我的名字,那声音充满了整个世界。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们活着,我们相亲相爱,相依为命。
“你相信爱情吗?”她忽然问道。
“我相信美好的事物。”
“那你一定不相信爱情。”
我握着她的手,没再说什么,但我还是希望她知道我很爱她,不管我是否相信爱情。
我将她拉到我的面前,双手捧着她的脸,深深地凝视她的眼睛,然后亲吻了她的嘴唇。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为什么第一次亲吻爱的人时会流泪呢?
我们的头顶是无垠的蓝天,脚下是旺盛的青草,爱情温柔地站在一旁守护着我们。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但我也知道这种幸福绝不会长久。
我继续在她年轻的身体上探寻着每一个隐秘的细节,年轻的欲望在阳光下静静生长。当我把手伸进她的内裤时,她制止了我。
她坐起身,掩面而泣,从手指的缝隙中流淌出她悲伤的声音:“我的身体不干净,我不能把我的身体交给你,我不想害了你。”
“我不在乎。”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否出于真心,但那时确实是一个自以为为了爱情可以不怕死亡以及艾滋病的年纪。那时我以为我愿意陪她一起得病,一起迎接死亡,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其实我压根没有这个勇气,我贪恋活着,高估爱情和自己。
她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大声斥责我:“别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迟早有一天我会和这栋房子一起死去,到时候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就像我还活着一样。”
我含着泪点了点头,紧紧抱住她。
爱情和死亡都让我感到绝望。
(四)
浅雨的院子里有八棵高大的银杏树,到了秋天,落叶堆积满地,一片金黄,每走一步,脚下就会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尚未干枯的落叶,就和尚未完全成为回忆的往事一样鲜活。
我们经常抱着彼此躺在那些落叶上睡午觉,有时甚至会睡上一整天,睁开眼时周围已经黑了,世界只剩下我和她,安全而寂静。她在身边的时候,我从未做过噩梦,她的存在让我的梦境开始变得清澈。
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我想和你做一件事。”
她拉着我躺到那些落叶上,从周围捡了很多落叶,覆盖在我身上,然后她又往自己身上堆了很多落叶。
我们的身体埋在了落叶堆里,只有脸露出来。她从落叶中找到我的手,握在手里。新的落叶像逝去的日子飘落在我们的脸上。
“这些银杏树是我刚出生的时候我爸种下的,他说等我成年了,这些树就能卖出不少钱,可我不会把它们卖掉。爸妈死后,它们就成了我的父母,我身体的一部分,它们听过我所有的秘密,见证过我所有的孤独和泪水,它们目睹了我的一生。在遇见你之前,我经常独自睡在落叶堆里,既温暖又安全,感觉就好像躺在我爸的怀里。是它们陪我度过了那些孤独难熬的日子。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但它们会一直活下去,不管别人怎么说。”她的话像风干的落叶般堆积在我耳畔。我隐约意识到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日子了。
我紧缩着身体,心生悲伤,想站起身,却怎么也动不了。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月亮出来了,眼泪折射出梦境般的光亮。
她坐起身,拂去我脸上的落叶,吻干了我的眼泪。
我们再度躺下,落叶和月光交替着落到我们身上。荒凉的夜里,我们相拥而眠,世界丢下我们继续前行。
(五)
那时我并不觉得我会比她活得更长久,可我的心脏却安然无恙地跳了这么多年。不知道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从漫长而艰难的岁月里活了下来,站稳了脚跟,独自一人,她却永远留在了我们相识第二年的那个夏天。
那天,高考一结束,我就冲出考场,沿着河川一路狂奔,来到她家,我想告诉她:等我进入大学后,我们就在大学附近租一间房子,过我们想过的生活。
等我赶到她家的时候,我发现她已经吞下了整整一瓶安眠药。她闭着眼睛,安详地躺在银杏树下,身体微微出着汗,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她再也没有醒过来。窗边的银杏叶在夏日里飘摇,喧嚣的蝉鸣惊扰了睡意昏沉的老猫,她最喜欢的伍尔芙的书静静地躺在窗边的桌上,风轻轻地翻动着书页,从里面掉出了我的照片,照片的背后写着她的遗言:痛苦的日子,幸好还有你,但我必须走了,我想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如果有来生,我要用一具干净的身体去爱你。
我躺到她身边,抱着她正在变凉的身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渐渐睡去。
一切显得那么突然,却又像是早已注定的事情。
我抱着她的遗体在那些银杏树下躺了两天两夜,直到警察将我们分开。
她的遗体火化之后,她的房子被她叔叔锁了起来,但我还是经常偷偷从窗户溜进去,独自睡在曾经和她相拥而眠的床上。房间里的一切都没改变,我总能在房间里听见她的声音,对于我来说,那个房子是她还活着的证明。在那个房子里,我们拥有同样的时间,她和我一起在长大。
“要活下去,要去远方,要爱一些人。”睡在房间里的时候,我仿佛听见浅雨这样对我说道。
在我读大一的那年夏天,她的房子被她叔叔拆掉了,银杏树也被她叔叔卖了,我成了她留在这个世间的唯一的痕迹。
之后的很多年,我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孤独地活着,我接受了这份孤独,它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永久性的。
(六)
虽然是白天,但天空依旧很灰暗,雪还在下。路两边的白桦树已经被积雪压得不堪重负,它们微微地颤抖着。一个缺了胳膊的稻草人孤零零地站在白茫茫的田野中间,像在等待一个结局,它的身上已经落满了积雪。
我开着车以缓慢的速行驶在路上,周围很寂静,过了很久也看不见一辆车,我仿佛觉得自己好像坠入了通往过去的隧道。
鸢尾花安静地躺在副驾驶座上,为了买它,我跑遍了整座城市。每次去墓地看她时我都会带上一束鸢尾花,活着的时候她最喜欢鸢尾花了,她说鸢尾是一个很美丽的名字。
浅雨的骨灰被她叔叔埋在了郊区的一座墓园里,那里离市区很远。有时我觉得埋在那里的不是她,而是我。
我到的时候天快黑了。车灯在飞旋的雪里照出一条条灯柱,我拿着鸢尾花走下车,扬起脸,让雪花落到我的肌肤上,寒意透过肌肤渗透进我的身体里,这让我清醒了一些。
墓园建在山脚,需要爬几十级台阶才能抵达。山脚的空气冷飕飕的,山谷里升起一层薄雾,像微微起伏的灰色薄纱,我能听见树枝折断的声音和兔子跑过雪地的声响,那些声音宛如来自过去的呼唤在薄雾中回旋飘游。
我爬上台阶,来到墓园,这里很安静,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墓园里的大多数坟墓看上去好像被遗弃了一样,只有几座有最近被探访过的痕迹。死去的人总是很容易被遗忘。
浅雨的墓碑上落满了积雪,旁边多了一座新坟。我跪在她的墓前,将花放下,用手指拂去那些积雪,像抚摸她的脸一样轻轻触摸着刻在花岗岩墓碑上的她的名字,她的身影再次浮现出来,只是这次我已经看不清她的样子了。
当我站起身时,我发现旁边的墓前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神情哀伤地望着那座崭新的墓碑,泪水在眼睛里打转,但她固执地不让它们流出来。
她静静地伫立在那儿,任白雪飘落在肩上。我不知道那座新坟里埋葬着她的什么人。
天很快黑了下来,空气变得更加寒冷了。我转过身,离开了墓地。她撑着伞,轻轻地跟在我的后面。
当我钻进车里准备发动车子的时候,她弯下腰敲了敲车窗,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对我说:“回市区的班车已经没了,你能载我一段吗?”
我点了点头,她随即钻进了车里,坐在了副驾驶座上。她低着头蜷缩着肩膀,手放在两腿之间,等待身体变暖,眼睛里的哀伤还没完全散去。
“你好,我叫苏澜,谢谢你愿意载我。”虽然是在感谢我,但她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一点谢意。
“不用客气。”
我把钥匙插进钥匙孔,尝试发动车子,可它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意识到它又坏了,这个月它已经坏了两次了。
“看来今晚我们要被困在这里了。”
她没有回应我的话,似乎对现在的境况毫不在乎,沉默如雪般在她身上堆积。
四下一片寂静,仿佛能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这场雪活像刚走出殡仪馆的人们那样,寂寞,凄凉。黑暗在我们周围伸展得无边无际,一切开始变得不确切,仿佛进入了现实和虚幻的交界地带。
车里的温度正在下降,风雪汹涌地敲击着车窗,寒冷正在入侵,脚趾已经被冻麻了,被空气夺走的体温不知去了哪里。我点了一根烟,抽了几口,然后将它递到了她面前。“要不要抽几口?它能让身上暖和点。”
她看着烟,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香烟放进了嘴里。把那根烟抽完后,她以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了声“谢谢”。
她的脸上微微散发着热气,在四周风雪的反衬下,显得如此鲜活。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沉默了很久后她突然说道。
“为了怀念那些已经逝去的人。”我冒险给出了回答。
她蓦然不语,好像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理解我的话。
几分钟之后,她扬起头,望着已经被风雪和夜色吞没的墓园,自言自语着:“我再也不会来这里了,我实在没办法接受曾经活生生的人一转眼就变成了死气沉沉的骨灰,被埋在这种寒冷荒凉的地方。”
“接受这个事实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甚至是漫长的一生。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她转过头,含着泪深深地凝视着我,就好像在我身上寻找什么。
当她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的时候,她再次开口说道:“我的母亲在我十岁的时候就死了,可我直到高中毕业才能坦然接受她已经去世了这个事实。虽然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在某些时刻我还能看见她,就像现在我看见你一样清楚。有时我觉得时空是一场幻觉,只有死亡和痛苦才是真实的存在。”她坐在副驾驶座上缩成了一团,身体像被雪压得不堪重负的小树一样轻轻颤抖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成年以后我从没有对陌生人说过我的秘密,我明白倾述是一件多么没有意义的事。有时我觉得我活着就是为了守住那些秘密。”
“人不应该只是为了守住那些秘密而活着。”我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
她丝毫没有在意我的话,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我每天都会在脑海里把那些秘密翻出来,检查一遍,确保没什么丢失,可我还是觉得那些秘密正在一天天减少,我知道我正在失去那些秘密,而它们也在失去我。或许我应该在彻底失去它们之前把它们说出来。”
她的话像风干的落叶一样堆积在我脚边。我捡起那些声音,仔细思索那些声音代表的意思。“如果你想说,我愿意倾听,但我希望你知道我无意涉足你的过去,我对别人的生活没有兴趣。”
“我明白。”她把座椅的靠背放倒了,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就好像是在祷告,“让我和你说说我的母亲吧。”
“从小我就害怕独处,可我时常觉得孤独,就好像被人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弃婴,即使有人在我身边我还是摆脱不了这种感觉。自从母亲抛弃我之后,这种感觉就从没离开过我。
“我已经记不清母亲的样子了,对于我来说,她就像很多年前做过的一场梦。
“记忆中她几乎从没和父亲做过任何亲密的举动,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个永远跨不过去的世界。我曾问她为什么她和父亲一点也不像夫妻,她说:因为对于男人来说,女人只是他们的财产。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年幼的我说这种的话。
“在我十岁那年,母亲和村里一个唱越剧的戏子私奔了。
“在私奔的前一天,母亲带着我来到河边,那时正是盛夏时节,河边开满了野花,母亲用那些野花为我编了一顶帽子。我们光着脚在河边互相追赶,沙滩被阳光晒得暖暖的,踩在上面感觉很舒服。在明媚的阳光下,我却看见了她的眼泪。我问她为什么要哭,可她却说:妈妈只是在笑。
“当太阳爬到最高点时,我们一起躺在了沙滩上。她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裙边被河水浸湿了。她沉默了很久,然后将我搂进了她的怀里,我的手臂环抱着她的腰。风把她长长的黑发吹到了我的脸上,我能闻到她的体香。虽然我早就忘记了她的样子,但那股香味我却一直记得。
“我们在河边躺了很久,太阳不停地在空中变换着位置,巨大的云团投射下来的阴影像海浪一样朝我们涌了过来,就在这时她突然对我说:要记住即使有一天你再也看不见妈妈了,妈妈依旧是爱你的,就好像虽然有时你看不见太阳,但太阳依旧照耀着这颗星球。
“当时我并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我预感到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日子了,我已经失去了她。
“母亲私奔后,父亲便满世界地找她,他固执地相信他能把她找回来,只是他不明白即使能找回来,她也已经不属于他了。
“一年之后,关于母亲的一个消息再次在村里传开了,有人说母亲现在在南方的一座小城里,已经流落街头了。她怀了那个戏子的孩子,可那个戏子却和城里的一个女老板好上了,于是她就被抛弃了,无依无靠又怀着身孕的她只能流落街头,靠别人的施舍活命。
“得知这个消息后父亲马上赶到了那里,将她接了回来。把她接回家后,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给她洗了个澡。第二天,父亲带着母亲到医院打掉了那个孩子。从医院回来后,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好久。父亲坐在房间门口抽了几个小时的烟,一句话也没说,他的沉默显得既悲哀又无奈。
“母亲回家后,我和她之间的那种亲密已经荡然无存了。我不再叫她妈妈,而是称呼她为‘那个女人’。有时她会像做了错事一样很没底气地纠正我:‘你应该叫我妈妈,不管我做过什么。’当她说出‘妈妈’这个词时,我就浑身发冷,就好像提到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的名字一样,一种悲惨以及羞愧感顿时贯穿了我的全身。‘妈妈’这个词在我和她之间竖起了一道永久性的,痛苦的高墙。
“回家之后,她做什么事都很卖力,对我和父亲也更加温柔了,就好像在赎罪。但不管母亲对我多么温柔,我始终无法再亲近她,也许是因为我无法相信曾经抛弃过我的人。每当看到母亲好像忘记了曾经抛弃我和父亲,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在屋子里卖力打扫卫生时,我就会很生气。曾经那样无情地伤害我们,现在怎么还能这样若无其事?
“我恨她。一听到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声音,我就感到孤独。有一次,我在家里睡午觉,醒来时房间里一片漆黑。母亲好像正在做晚饭,我闻到了饭煳了的气味。浓稠的黑暗让我感到害怕,我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听见我的哭声,她急忙冲了进来,将我搂进了她的怀里。她的怀抱还是像从前一样温柔,有那么一瞬间我原谅了她。
“她抚摸着我的额头,对我说了句对不起。如果她没对我说那句对不起,如果不是这样,说不定我会原谅她所做的一切。但那声对不起让所有的恨意又都回来了。我一把推开了她,把枕头狠狠地砸向她。那晚,我再次看见了她的眼泪。
“第二天中午,她为还在外面干活儿的父亲做好了午饭。然后抱起正在院子里玩耍的我,亲吻了我的脸颊。我看见她的嘴唇在颤动,但那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长久地注视着我的眼睛,那眼神就好像是最后一次看我。许久后,她对我说:再叫我一声妈妈好吗?
“我转过头,回避了她的目光,默然不语,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感觉就好像被人割破了喉咙。
“她绝望地放下了我,一滴眼泪滴在了我的脸上。她带着那种绝望走出了家门,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一个星期之后,有人在一家小旅馆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她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流了一地,染红了那条白色的长裙。那年她三十岁,我十岁。
“她就这样死了,她三十年的悲欢离合爱情幻想也像落入沙漠中的水滴一样消散了,连痕迹都无处可寻。
“母亲死后,她的骨灰被外婆带回了东北老家,埋在了一个整个冬季都在下雪的地方。我从未见过母亲的坟墓,也从未去过她出生的地方。对于她的过去,我一无所知。
“我总觉得是我害死了她,如果那天我叫她一声妈妈,她或许就不会自杀。这种愧疚感一直折磨着我。”她脸上的痛苦依旧清晰可见,仿佛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
“生和死都是很私人的事,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责任不在你,毕竟那时你才十岁,你什么也改变不了。”我试图安慰她,但我不确定这样说合不合适。
她睁开了眼睛,把脸转向我,和我的目光相遇。她的目光透着我无法理解的情绪,就好像是从未知的远方飘来的。
大约过了一场梦的时间,她把目光移到了窗外,用那仿佛失去了很多东西、又仿佛忘记了很多事情的眼神,凝视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她对着那些飞雪轻声说道:“和我讲讲你的故事吧,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来这的目的和你一样。那是另一个生命的故事……”我将我和浅雨的故事告诉了她,这是这么多年以来我第一次向别人讲述我和她之间的故事,原以为那些故事会和我一起变老,死去,然后和我的骨灰一起埋在地下,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当我讲完了我和浅雨的故事后,她坐了起来,握住了我的右手,似乎在向我传递什么。她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你也是承受了很大的痛苦才熬过来的吧。”
“一开始我真的很痛苦,也试着去看过心理医生,吃过抗抑郁的药,可我还是无法摆脱那些痛苦。后来我渐渐意识到痛苦其实有它自己的步调,它不可能被缩短,也不会被延长,到了一定的期限,它自己会主动离开,消失,我们并不需要做什么。面对痛苦,我们要做的只是给予它足够多的时间,等待痊愈。我一直在等着。”其实我并不相信我能等到它主动离开的那天。
“我怕我没有勇气等下去了。”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说话,但她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似乎在安抚我,又好像在安慰她自己。
凌晨一点的时候,雪停了,我试着拧了一下车钥匙,竟然奇迹般地发动了。
车灯在夜幕中撕开一道口子,我们离开了那个压抑而寒冷的地方,回忆被我们留在了身后。
我缓慢地开着,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
在回去的路上,她像被人抽走了灵魂似的闭着眼睛,额头轻轻地贴着车窗。来自天空和山谷的寒风裹挟着黑暗在车窗外叫嚣,惨白的灯火如断裂的记忆般零零散散地镶嵌在黑暗中,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朝我扑面而来。在从前的某些未知时刻,我失去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只是当时的我并未发觉,直到现在才意识到。
行驶了半个小时后,一辆白色的SUV从后面追了上来,和我并排行驶着。透过车内的灯光,我能看见里面的景象:一位年轻的母亲正疲惫地握着方向盘,她的嘴里叼着一根香烟。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她穿着一身印有爱心图案的羽绒衣,一只手轻轻地按在玻璃上,纯净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我。
冰冷的车窗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她用小小的手指缓慢地在车窗上写下一个“爱”字。这或许是她从大人那学到的第一个字。
她躲在那个字的后面冲我挥了挥手,我能感受到她的善意,就在这时,她的母亲踩下了油门,疾驰而去,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里。
我不停地默念着她的那个“爱”字,所有的心情开始沉淀下来,那个字给了我无比的温暖和力量。
(七)
汽车渐渐驶入了城区,酒精和香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深夜的城市里依然有人在狂欢。
她寂静地坐在我身边,头偏向一边,看着窗外。
“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她没有回答,依旧沉默着。我不确定我的话是否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在经过一座大桥时,她突然拉住我的手,带着乞求的语气对我说:“能在这里停一下吗?”
我把车停在了一边。她慢慢走下车,来到栏杆前,环抱着自己,双手抚摸着冰凉的手臂。她探过身子,像窥探往事似的俯视着桥下被夜色笼罩着的河面,奄奄一息的路灯在她头顶上散发着微弱的光。
我坐在车里抽了三根烟,抽完后她依旧没有上车。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跳了下去。
我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轻轻颤抖着的肩膀:“回去吧,再站下去你会感冒的。”
她没有理会我的话,身体微微地向前倾斜,我怕她会掉下去,所以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角。
“你放心,我不会跳下去的,我知道跳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她松开了我的手,转过身,后背倚着栏杆,一只手伸进了我的衣兜里,从里面掏出了香烟和打火机。
我不由地想起了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一则新闻:“还是小心点为好,新闻上说两个月前这里曾有一个女人不小心掉进了江里,第二天她的尸体才被打捞上来。”
“那不是不小心,而是自杀。”她把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到了江水中,然后回到了车里。
她坐在副驾驶座上来回搓着手掌,等待着身体变暖。“那个女人叫刘玲,我和她是在一年前认识的。”
她自顾自地讲起了她和刘玲的故事,她将那些故事打开,让它们暴露在这个荒凉的冬夜里,意识顺着来时的道路回到起点……
(八)
第一次见到刘玲是在去年秋天。
那天晚上苏澜收到了父亲从乡下给她寄来的一箱橘子,那些橘子是母亲种下的,曾经父亲一直想把那些橘子树砍了,他说那些橘子树一文不值,但母亲死后伺候那些橘子树却成了父亲最专注的事,她曾好几次看见父亲独自坐在橘子树下流泪。
在搬动那些橘子的时候,她不小心打翻了箱子,橘子都滚到了地板上。几个橘子被压破了,汁液流了出来。她抱着双臂,光着脚,站在地板上,闻着早已陌生了的橘子的芳香,她已经记不清多久没闻到过这股味道了。那股气味打开了隐藏在她身体里的一扇门,儿时和母亲在橘子树下一起度过的时光像梦一样快速从她眼前掠过。
回想从前,她再也感觉不到那些恨意了,就好像站在五月的门槛上目送春天的离去,没有悲伤,也没有憎恨。只是她不知道该为此感到高兴还是难过。
她觉得时间就像一根绳子,所有人的生死、爱恨以及此生所有的相遇别离都绑在上面。她感觉属于她的那根绳子正在缩短,绑在上面的东西正在掉落下来,消失在了她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她对此无能为力。这种无可奈何的宿命感让她感到绝望。
她踩着橘子,走进了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洗脸。镜子里的脸静静地注视着她,好像在问“你是谁”。她觉得那张脸很陌生,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里来的人。
走出卫生间,她从地板上捡了一个橘子,把它放在床头柜上,母亲曾告诉过她橘子的香味能改善睡眠质量。
当她刚想躺下的时候,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她看了一眼手机,已经凌晨一点了,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谁会来找她。
她走到门口,谨慎地问了一句:“谁啊?”
“我叫刘玲,是你的邻居,就住在你的对门。”门外说话的是个女人,怯懦的嗓音隔着紧闭的门在颤抖。
苏澜透过猫眼向外张望,门外的女人被浓稠的黑暗笼罩着,什么也看不清。她是半年前搬到这个小区的,对邻居一无所知,所以她并没有马上开门。长久以来她一直在避免和其他人产生关系,人是麻烦的东西。
“请问有什么事吗?”苏澜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门外的女人没有回答,就好像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来敲门。
两个女人隔着门沉默了很久,苏澜知道她并未离去,虽然对门外的女人一无所知,但她本能地预感到那个女人并无恶意。
大约过了一场梦的时间,门外的女人终于开了口:“能让我进去待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可我不认识你,为什么要让你进来?”苏澜不知道门外的女人为什么放着自己的房间不待,偏偏在深更半夜想走进她的房子。
门外再次陷入了沉默,就好像所有的声音都被黑暗吸走了。
几分钟后再次传来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只是这次她的声音变得更凄凉了,就像秋末的最后一片落叶。
“我害怕一个人待在家里,那种感觉并不好受。”那个女人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我不是坏人或者脑子有病的疯婆子,我只是想在某个人身边捱到天亮,哪怕是和一个陌生人。如果实在不方便就算了,打扰了。”
女人刚转过身,打算离开,苏澜便打开了门。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完女人的那番话之后,苏澜便放下了戒备和顾虑。她知道独自一人在空荡的家里等待天亮的滋味。
“进来吧。”
女人怯懦地站在门口,犹豫着,目光游离了一会儿,然后落在了苏澜身后的某个地方。从房间里流出来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她看上去三十岁左右,长长的黑发像明亮的夜色柔顺地垂在她细弱的肩上,过长的衬衣被她当成了睡衣,无精打采地垂着,盖住了纯白的内裤,像孩子一样细瘦的长腿光溜溜裸露在夜色里。皮肤苍白得就好像失血过多似的。
女人无动于衷地站着,仿佛忘了刚才的苦苦哀求。直到苏澜又说了一声“进来吧”,她才如梦初醒般走了进去。
“好多橘子。”刘玲像孩子般叫了起来。
“我爸从乡下寄来的。”
“我能吃吗?”
“当然可以。”
两个陌生的女人盘着腿坐在地板上,吃起了橘子,客厅里充满了橘子的香味。
“我好像从没看见过你。”苏澜觉得她该说些什么。
“可我每天早上都会在电梯里看见你,你总是低着头,戴着耳机,从不看别人,似乎永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刘玲一边说一边把剥好的橘子送进嘴里。
“我不喜欢与人交往,人太麻烦。”
“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这样,你好像几年前的我。”刘玲的目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轻轻地停在了苏澜的脸上。
苏澜低下了头,躲避着刘玲的目光,从小到大她从不敢直面别人的目光,不管那些目光是否友善。
之后两人都沉默了。刘玲放下了吃了一半的橘子,目光从苏澜的脸上移到了窗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疲惫。
“你喜欢喝咖啡吗?”过了很久后刘玲率先打破了沉默。
“还行吧,谈不上喜欢,也不讨厌。”
“我在小区对面开了一间咖啡馆,名叫月港小镇,如果你想喝咖啡,我可以免费招待你。”
说完之后,刘玲似乎疲惫得再也说不出话似的躺在了地板上,流淌在地板上的橘子汁液蔓延到了她身上,但她好像毫不在意。
苏澜像端详从路边捡来的流浪猫一样看着躺在地板上的女人,想象着她身上发生过的故事。
“你也很害怕一个人度过漫长的夜晚吧。有时我分不清是害怕夜晚还是害怕孤独。”女人枕着手掌,眼睛出神地望着忽明忽暗的阳台。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有些费劲,缓慢而迟疑,就好像对自己的声音感到不习惯,需要时间去确认说出来的每个词语,然后才能放心地说下一个。
“以前我也害怕,习惯了就好了,没什么是不能被习惯的,孤独也一样。”苏澜也躺了下来,她们的头轻轻挨在一起,就好像两把被人遗忘在公园长椅上的雨伞。有那么一瞬间,苏澜觉得她是在和从前的自己对话。
“我经常感到难过,不是因为无助或者害怕失去,而是在某些瞬间我意识到没人属于我,而我也早就不再属于任何人,就好像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空洞地在世间飘荡着。”刘玲翻了个身,背对着苏澜,由于之前一直枕着手掌,她的脸上留下了一个隐约的红色手印,就好像原始人在山洞里留下的壁画。
刘玲闭上了眼睛,又断断续续说了一些苏澜听不懂的话,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如远逝的春天,渐渐干涸了,最终消失在了夜色里。
苏澜从房间里拿了一床被子,从刘玲的脸下掏出她的手,把枕头塞了进去,然后把被子盖在了她身上。睡梦中的她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苏澜有些同情她,尽管她对她的人生一无所知。
第二天早上苏澜起床时刘玲已经不见了,她一时无法确定昨晚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她做的一场梦。曾几何时她曾坚信那些在梦中出现过的素未谋面的人一定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刻和她相遇。
(九)
苏澜坐在公寓前的公园里等待着。
阳光软弱无力地照在她身上,像个病殃殃的少女。她感觉她的人生就像此刻照在她身上的阳光一样软弱,在没有尽头的苍白中无限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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