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筯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高适
要说我最怀念的岁月,应该是我读初中的时候。
我喜欢中学的校园,喜欢一年四季景色各异的操场、黑色的煤渣跑道、食堂门前的樱花树、工字型的教学楼和整洁明亮的教室。虽然坐在教室里,冬天基本靠抖,夏天大多靠风,天热没风的时候,就只有一前一后两个转起来吱呀作响的吊扇,制造些其下数平方内的福利。
几节照本宣科的副课,遇上一个闷热难耐的下午,坐在教室后排不靠窗的角落,最是叫人瞌睡。即便打开门,把课桌椅挪一点到走廊上,依然热得人晕头转向。为了不让自己睡倒,于是我就练字。
字帖是进中学语文老师就让买的《钢笔书法》,为了买它,我巴巴地跑去市中心的新华书店。但其实我并不爱练字,所以练来练去,总在正楷的第一篇——顾家麟书高适《燕歌行》:“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熟得可以倒背如流。
那时不知《燕歌行》和高适,只抄着抄着就莫名喜欢起来,也知道梁羽生《萍踪侠影录》中张丹枫在密室里的长歌当哭源出于此。
后两年读《唐诗三百首》,站在学校操场上见大风吹过沙坑,会自然脑补一句“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再后来,知道这些都是边塞诗。
所谓边塞诗,就是和边塞有关的诗,内容多边地风景、生活和战争。虽历朝历代都有边塞诗的创作,但尤以唐人为盛。

描摹边塞奇景,有名的如岑参的“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轮台九月风怒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祖咏的“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
边塞诗中有建功立业、忠君报国、舍生忘死的壮志豪情。
比如曹植《白马篇》“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鲍照《代出自蓟北门行》“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还有杨炯《从军行》“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李贺的《雁门太守行》更是以“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的奇幻景象,“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的浓烈色彩,和“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壮烈情怀成就名篇。
我喜欢戚继光的《马上作》:“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月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直白质朴,忠毅自出。
我还喜欢袁崇焕的《边中送别》:“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可写出这样诗歌的人,最后却以通敌叛国的罪名惨遭凌迟。文以载道诗言志,诗歌是洞击心扉的性情文字。当年做了叛军伪官的王维,以一句“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得以免死,官至尚书右丞。崇祯皇帝大概是没读到袁督师的这首诗。
边塞诗中有保家卫国的豪情,亦有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愤懑。
唐人李山甫“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句,寥寥一语,不假雕饰,将心中的屈辱、无奈及对国家和亲妥协政策的不满直抒胸臆,极具张力。
陆游的《关山月》悲愤于南宋朝廷的投降偷安,句句椎心泣血:“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边塞诗还让我们看见统治者开疆拓土、穷兵黩武给百姓带来的灾难,看见战争的残酷和创伤,看见戍边者的艰辛生活,看见他们对家乡、亲人的挂念,看见征人思妇的痛苦与离愁。
“见说灵州战,沙中血不干。”“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惨烈的战争,必是付出万千生命的代价。
王昌龄的《从军行》,最著名的是“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最感伤的是“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关山金闺遥隔,烽火城楼独立。秋日黄昏,羌笛声声中有多少牵挂与思念。很多边塞诗,也是闺怨诗。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沈佺期的《独不见》写出了闺中少妇对远在边域丈夫的深情思念。
征戍十年,尚有盼归之期。而陈陶的《陇西行》(其二)则于慷慨激昂中透露出绝望的悲伤:“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为了国家一役殒身曾经鲜活年轻的生命,如今成了散乱在荒凉河边的无名枯骨,却依旧是春闺绮梦中的深切渴望、炽热爱情里的甜美希冀。诗中强烈的对比,令人不胜唏嘘。
没有战事的边塞壮阔宁静,苍凉单调的景物中却有深挚真切的情愫。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岑参的《碛中作》以眼前景物写塞外乡愁,笔法冷静,情感浓烈。
而李益的边塞诗则于情景交融、含蓄蕴藉中哀怨动人,极具感染力。
我喜欢他的《从军北征》和《夜上受降城闻笛》: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向月中看。”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高山、孤城、大雪、寒风、沙漠、征人、笛管、明月之夜,充满边塞特点的意象,无边的苍凉寂寞,无尽的乡愁离情,就在这短小精悍的七言绝句中。
回过头来再读高适的《燕歌行》,你是否发现它的兼而有之。诗里有边塞环境的荒凉恶劣,有激烈战争的残酷血腥,有爱国战士的英勇豪迈,有征人思妇的离愁深情,还有对军中苦乐不均的讽刺、对体恤下属的良将的期盼。全诗多工整对仗,四句一韵,连贯跳脱不显呆板,浑然而生气势。这就是其成为边塞诗代表名篇的原因。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边塞苦寒多战,戍守艰辛。绝域荒凉,除了满目苍茫还有什么呢?

那一年和老公去甘肃,亲历河西走廊。
我们在长城第一墩看讨赖河在两侧黄土崖岸高耸的峡谷里流淌。色彩单调的戈壁滩被翡翠般淡绿的冰川融水冲刷着,河流汩汩,夹杂满耳呼呼的风声,形成旷远空间的主旋律。不远处,明长城的第一个烽燧静静矗立。
我们在嘉峪关看城头落日。城墙、敌楼、马道、火炮,夕阳在关城上投射出斑驳影像。关外一望无垠的戈壁和天色相接,远处祁连山白雪皑皑,泛出圣洁的光芒。白云镶了金边,慢慢变成了灰黑的颜色。霞光四照,仿佛有火焰在雪峰和乌云间燃烧,漫天遍野,风卷燎原。太阳没入云层和远山的时候,城楼上一瞬暗下,时光恍惚重叠在了千年前的某个黄昏。寂寂关城,茫茫雪山,灿灿晚霞,也是一般苍茫辽阔的景象。
我们躺在在敦煌的鸣沙山上看星空浩渺。四野无人,沙峰隐隐,黑暗中能听见风吹流沙的声音。沙凉如水,迅速带走身上的热量,我们将背包垫在身下,不忍离开。因为,从未见如此深蓝纯净的天空,从未见如此明亮闪烁的星辰,从未见如碎钻般密布的银河。它们与我们是多少时空的距离,刹那,抑或永恒?那一刻的苍穹仰望,真觉天地间个人渺小若斯,荣辱得失、悲喜生死、千秋功业,都可忽略不计。
阳关的古董滩上,四望唯有苍茫戈壁。是的,又是戈壁,这似乎是绝域里最主要的地貌。烈日下,残存的烽燧孤独矗立。此时我想起的不是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也不是庾信的“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却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这是我很小就知道的诗歌,一直不知道它好在哪里。短短四句,简白如话,仿佛连诗歌的韵味都没有。但那时,我知道它成为千古绝唱的原因。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自己也终将成为过客。在宇宙所谓时间和空间的维度里,我们是微尘中的微尘。这瞬时的悲怀、动情的泪水,是唯有在那苍茫天地、旷远景物里才能触发的感受。
玉门关,声名远播。到了眼前,才知只是一个残缺不全小小的四方城堡。其实连城堡也说不上,不过是四面黄土夯筑已风蚀残破的石墙,默立在戈壁荒漠之上,并不见那著名的长河与远山。没有太阳的时候,石墙触手冰凉,毫无热度,在那一片天地里显得孤寂无聊。
可是,当你想到那些诗句:“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想到投笔从戎、功垂西域、年近古稀的班超上书朝廷:“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想到唐人戴叔伦诗云:“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便觉得眼前这残破单调粗砺的土墙,其实是那么美轮美奂、韵味流长。它承载日月风光、家国兴亡、生命情感,它充满勃勃生气、脉脉温情和慷慨激昂。
绝域苍茫更何有?
绝域苍茫,有日月星辰、山川河流、沙漠戈壁、雄关险隘,有历史人文、悲欢离合、壮志豪情、万古幽思,还有记录这一切的绚丽诗篇。
穿越时空,灿若星辰。
因为有了诗歌,苍茫是亮丽的风景,荒凉催生热血,绝域也叫人想去亲近、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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