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

        我和爸妈不亲。

      从小我都是和奶奶一起生活。父母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称呼而已，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但是我和奶奶也不亲，奶奶从没笑过，记忆中的她总是紧紧的皱着眉头，微瞥着双嘴。仿佛每时每刻都在经历着世间最痛苦的事情。

        我偶尔也有疑惑，为什么我有爸妈却不能和他们一起生活，为什么奶奶这么厌恶我还要养我，为什么要让双方这么痛苦。

        奶奶真的很讨厌我的，她总是会说她已经受够我了，我活着简直恶心死她了。假使我有哪点做的不如她的意，她就会握起那枯萎般的手掌，一拳一拳打在我背上，嘴里也会伴随着难听的骂语。她可能不知道，再小的孩子也是会难过会受伤的。

        慢慢的，我的内心积攒了一股怨气，我说不清它是怎样形成的，也不知道它针对谁而存在。

        那一天，和往常一样，又似乎有点不一样。天气格外的阴沉，雨滴一点点的快要打破天空的桎梏，像是在预示着什么。我受伤了，挺严重的。我把手伸到了沸腾的猪食中。一时间，只有剧痛包裹着我。

        那一刻我好像是半失聪了，只能恍惚间，听到她们在争吵着，在互相推卸责任。但是雨滴声却一点一滴落在耳边，格外清晰。

        啊，好痛啊，好想死掉。

        终于我没有意识了。

        再醒来时，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我下意识的去看我的胳膊，我不敢相信我看到了什么，难看的烙印似蛇一般盘曲在我的胳膊上，嫩肉呼之欲出，没结上的痂， 全部刺激着我的神经。我哭了，不是疼得，是被吓得。

        从那以后，我变得不爱说话了，而奶奶看着更可怕了，整日里来她的脸都是丧着的，一点小事都能惹的她大喊大叫。不过她不再打我了，她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了没出门的小姑身上。

      奶奶有五个孩子，四个都已经成家了。现在只剩下我和小姑在她身边。要说我对谁还有一点感情，那估计是小姑了。可能是因为我们共患难过。

    我最近不太想去学校了，学校有些男孩子常常偷看我的胳膊，然后佯装被吓到的样子，他们一起大声起哄我的胳膊真难看。那时候可能年纪太小，还没有孩子能正义到能站在我这边。大概从这时候起，我开始讨厌夏天了，我再也没有穿过短袖了。

        奶奶对我仍是没有关心，整日埋头在地里干活。她很能干，赚钱也不少，但她没给我做过一顿好饭，没给我买过零食，甚至还想剥夺我上学的权利。我哪肯同意，就算我在学校再煎熬，可我知道上学是我唯一的路，我只想着考出去，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个冰冷的，没有感情的老太。

      我带着恨长大。我恨我爸妈，我恨我奶奶，我恨那些男孩子。我或许长畸形了，但我不在乎。我拼了命的学习，家里放了有我一沓子的奖状。

        我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我终于可以出去了。

      初中毕业后的那个假期，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我高兴的甚至忘记了仇恨。我突然想去看看我爸妈。和奶奶说了以后，她没有反对，她只恶狠狠的对我说，自己想去哪去哪，别问我要钱就行。不可思议的，我竟然感到了羞耻。

      马上开学了，小姑算是世界上还肯对我好的一个人了。她给我塞了一沓子钱，给我买了很多吃的，又给我弄了棉被，她借了一辆自行车把我送到了学校。

    在学3年，我没联系过家里一次。除了寒暑假以外没有回过一次家。时常，我觉得我是没有家的。只有偶尔偶尔，我才依稀能回想到一点点奶奶的温暖。我想她再怎么讨厌我，她还是把我养大了，没有加以他人。

      高考结束了，成绩不错，对的起我的努力。我报了省外的大学，不是为了逃避，是为了变成更好的自己。我好像长大了，我想起奶奶时再也不只是埋怨了。我发现她好像矮了，佝偻着身子，不能在那么努力的下地了。一个一个的褶子堆在脸上。

        她变了，变得柔和了些。她时不时的会对我腼腆的笑笑，我去学前几天，她竟然给我买了一身新衣服，还有鸡腿。或许时间真能让人变得温柔。

      大三的一个晚上，我突然的烦躁，什么事情也做不好。后来我听到电话响了，我好像知道了些什么，恐惧一下涌上了我的心头。我颤巍巍的按了接听键，是小姑的声音，带着哭腔。“淼淼，你奶奶快不行了，你回来一趟吧”

      不知怎么的，我的身体软了又软，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我都不知道我是怎样到了火车站，然后坐了13个小时的火车到了家。

        是父亲到车站接的我，那个陌生的男人。他也老了，曾经茂密的头发已经快掉完了。他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尴尬的和我招呼了一下，然后一路上没在说一句话。

      回家见了老人最后一面，她冲我笑了笑，脸上的褶子更是堆到了一起。她用尽全部的力气拉着我的手“淼淼，我的乖孙，你受委屈了，我的乖孙那么乖，那么有出息，奶奶，奶奶想你了。你以后跟着你爸爸，听话啊。我的淼淼，我的淼淼”奶奶笑着流着泪，走了。

      我说不上什么感觉，心涩涩的。一口气上也上不来。哭也哭不出来，只是不停的打嗝。话也说不上来一句。小姑吓坏了，她跟我说奶奶早都不行了，从昨晚到现在硬挺着一口气等我回来，看了我才肯闭眼。

      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为那老太守了两天灵。我没有哭，一滴泪也没有落下。

    老太的孩子挺能干的，为她办了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又过了很多年，那时候我已经怀孕了。有一次和小姑聊天，闲扯中她告诉我。我出生那会正是计划生育查的最严的时候。我刚出生就是东躲西藏，哭一声都要吓坏我的父母。终于，父亲忍受不住压力，要把我送出去。奶奶知道后，跪着求人家把我还回来。自己又没日没夜的干活，凑够了5000块，交给了队里。后来，奶奶不敢让我在跟我爸妈生活，这才把我接到了老家。本来她和我外公不用那么辛苦工作的。可是因为我的到来，他们又不得不每天早早起床。

      小姑还跟我说，我胳膊烫伤那天，奶奶就像疯了一样，她把小姑骂了骂，打了打，说小姑没看好我。后来自己又特别自责，扇了自己好几个巴掌。我烫伤后随即就高烧不断，昏迷过去了。是奶奶整日里活也不做了，就守在我身边，困了睡一会醒了就看着我。守了半个月我才醒过来。我一好奶奶一刻也不歇息的又下了地。

    后来，我不肯穿短袖。她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背地里又哭了好几场。她不想让我再去上学了，她怕我受欺负。她宁愿我没文化，她只想我健康快乐。

    小姑说着说着眼眶已经红了，她接着说小时候我成绩好，时常拿回来奖状。奶奶看见奖状别提多高兴了。拿着我的奖状就去地里炫耀。说我是干大事的人。

    小姑告诉我，奶奶挣得钱挺多，她自己一分一毛都舍得浪费，她想攒起来给她的孙女上学用。我从小到大的学费都是那个老太不分昼夜的下地干活为我挣来的，我的棉被都是她一针一线为我缝的。

    我上学以后，奶奶特别想我，她把奖状贴满一整墙。晚上睡觉还不停地念叨我。

      小姑说的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奶奶，那个小姑说的奶奶。我记忆里她没有冲我笑过，她脾气那么大，她只爱干活，干活比我重要多了。

      可是我忍不住哭了，她去世之后第一次为她掉眼泪。我仿佛又看到了她顶着大太阳，小小的身体扛着一把锄。一下一下的，黑黝黝的脸上挂满了汗水。我又看到了她那么高傲的一个人跪在别人面前乞求他们把我还给她。是啊，活该我惹她讨厌，我的出生还使的她尊严扫地。

      我真不算个人。

      奶奶去世后，好多人都梦到她了，唯独我没有。我觉得是奶奶对我寒了心，她不想看到我吧，所以不肯到我的梦中。她有那么多的孙子孙女们，偏偏对我用尽了心血，我还不识好歹。

    我说她整日里对我丧着脸，我何尝又给过她好脸色。她会不会对我也有埋怨。埋怨我不能理解她，埋怨我不肯在离家近的地方上学。埋怨我不曾联系过她一次，在她想我的我时候，我却离得远远的。

    我预产期的前几天，心情一直起伏不定。我第一次梦见了奶奶，她怀里报了一个赤裸裸孩子，然后慢慢的走近我。我看清了她的眉眼，是那么的柔和，那么慈祥。她笑着把孩子递给我，她对我说“淼淼，奶奶一直在上面保佑这你嘞，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说完不等我反应，她就飞走了。

    再醒来时，我的心情出奇的平静，几天后生下了一个男孩。我知道奶奶一直都没有怨过我，她一直都是在保护我，用她的方式。

    奶奶，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