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太太（曾祖母）：
您离开我们已近三十五年了！
许多事情已渐渐淡出记忆， 然而，您离世那天，我们祖孙之间的故事，一想起，鼻头就会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上来。
那是1983年的8月2日，我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因为3号中考放榜，我订的是2号下午1点多的返程车票。
那时的您已卧床半年，生活不能自理，然而，脑子却是清醒的，您认得我，能清楚地叫出我的名字，可是，却已不会再向我展开您那招牌式的慈爱的笑脸，我满心忧伤也无可奈何。
您躺在临街的那间东屋，床对着门，侧躺着就能很舒服地看着门前的人来人往。
那条街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东风二街。那是一条热闹的老街，比较宽，青石路，两边种着树干黝黑的老槐树。南头是二马路，从街口往北就是沿街的菜场，北头直通淮河，淮河北岸就是广袤的农田。整条街有几条通往东西的小巷，我们家在偏南端街西的一个丁字路口，左前方是一条朝东的小巷。
一早有许多河北的菜农挑着满担子的菜赶过来，长长的临时摊点会排到我们家门口。
那是您住了几乎一辈子的家，周围都是老街坊，隔壁的陈奶奶最年轻，瘦高个，依然很黑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发髻；对门的杨奶奶，腰板特别硬朗，嗓门又粗又大，我很怕她；高奶奶家与杨奶奶家隔着小巷，不甚有精神，也不很快乐，经常看她在西北角的门口，一个人埋头洗洗涮涮，扎不住的花白的头发有点凌乱，在两颊随着她的动作甩来甩去。
你们从青春作伴，我们小朋友也从小就是好朋友。
在我的记忆中，我多是放暑假回老家。 有的时候醒得早，就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前。整个街道笼罩在微明的晨曦中，那条朝东的小巷泛着银光，我家门口的老槐树叶也亮光闪闪，随风轻摇。我漫无目的地看天看地，数地上整齐的青石，瞥一眼匆匆而过的挑担子的菜农，挎篮子的妇人，睡眼惺忪直奔公共厕所的大姐姐……
那时的夏天好象也并不是很热，微风吹着槐树叶，也吹着坐在门口的我，似乎还有点凉。我就这么傻傻地呆着，等天大亮，等吃早饭，等小伙伴都起来，像风一样不知奔到哪里去玩。
我身后的屋里，您和奶奶忙碌着。
午饭后，疯了一上午的我要睡上一觉，觉有时长，有时短，那时没补习班，也没人盯作业，绝对地自由。睡长的那次，一睁眼看着灰朦朦的天，还以为是天亮，拿着牙刷牙膏去刷牙，被姐姐笑话了好一阵子。
多数睡醒时太阳还老高，不会犯迷糊。打阴暗的里屋往门口走，没出屋就听见知了在扯着嗓子叫。凉荫中，您和奶奶还有左邻右舍坐在门前做针线，路的另半边被太阳照得亮得刺眼，杨奶奶家的房子上映着老槐树斑驳的树影。
你们一边缝补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没人找我玩，我也会蹲在你们身边，玩柳条圆笸（pǒ）箩里的针头线脑。看看天不早了，您或奶奶就起身回屋做晚饭。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你们已经习惯了忙碌，在你们的忙碌中，我父辈六人也做了父母，有了我们这辈十九个。即使后来我们长大了，也没有您让我们帮着做点什么的记忆。
嗯，不对，有的，就是8月2号的这一天。吃过午饭，奶奶还在里屋忙乎着，我要赶火车，背了包，走到外屋跟您告别：“太太，我走了！”
“林林……”您突然开口把我叫住了！我盯着你，您用皮包骨的胳膊撑起半边身子，对我说：“帮我擦把脸吧。”
我心里一怔，因为已经来了一个星期，您从来没有让我帮您擦过脸或者做其它什么事。我放下包，打来水，绞了毛巾，一手扶着你穿着纱衣的背（棉纱布做的），摊了毛巾的另一只手抹向你的脸。
至今我都清楚地记得你那张一点血色没有的、一点脂肪没有的、一点表情没有的脸，您闭上眼睛，抿着嘴巴，任由我擦完左脸颊擦右脸颊，擦完额头再擦下巴。轻轻地放下，绞一把毛巾，再擦一遍。
您稀稀疏疏的白头发早已绾不成发髻，短短地、凌乱地散着，我用手指帮您理了理，不知道说什么好。停了会，还是只轻声说了句：“太太，我走了……”想必您当时一定是盯着我的背影渐行渐远，出了家门，再也不见！
3号下午，从学校回到家，妈妈告诉我，上午接到老家电报，您已于前一天下午5点去逝了！爸爸已带着哥姐第一时间赶了过去。
记得您与毛主席同年，1983年整90岁，喜丧。
我一点喜不起来，即使4号终于拿到中考成绩——很棒，自己学校第一名，远超重点线，上省重点高中或上初中中专任选。父母欢天喜地，我的脑中却一直冒着：“林林，帮我擦把脸吧。”
那一年，哥、姐已工作，我中考等成绩，本没有计划回老家。只因爸爸同事的爱人在老家医院做手术，临时决定让我去帮着跑跑腿。
我吃好早饭出去，中午回来吃午饭，吃完午饭再去，傍晚再回来。一天两次像风一样穿来过去，冲着您叫一声：“太太，我出去啦！”“太太，我回来啦！”多数的时候，您会抬头看看，不发一语。
我是您搂大的最后一个曾孙，我相信您自是对我宠爱有加，冥冥中让我在您生命的最后一刻，与您话别，对您尽一份孝，以这种方式，让我牢记您、您的关爱于心中。
您的一生，经历了两个世纪，数次动荡，不只社会的，还有家庭的。您早年嫁与军官，享过清福，正值壮年却又突遭变故，一星期内夫死子亡，几乎哭瞎了眼睛。
但是，一下成了家里顶梁柱的您，不能倒下，不能沉迷哀伤，您果真化悲痛为力量，用柔弱的肩膀，颠着三寸金莲撑起了风雨飘摇中的家。
您早已遍尝悲欢离合，却依然平和喜乐地爱着我们这一家老老少少，极尽所能地尽着自己的一份力，耗尽自己最后一点光。
您自是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自我出生，您就来到爸妈工作的地方，帮爸妈拉扯着我们兄妹仨，直到我初一那年。许是觉得我们都大了不需要您的照顾，又或许自感去日无多怕给我们添麻烦，要求回老家。
您也不怕死，您早早就备好了寿衣，每年夏天都会抽一个好天拿出来晾晒。锦缎的，绣着五彩缤纷的花，是我当年见过的最好最漂亮的一身衣服，还有一双一样绣满花的尖头小鞋。
鞋是那么尖，那么小，我不相信您能穿进去，于是您真脱了鞋袜向我展示您的三寸金莲。我伸出一张小手比划，您的脚还没我手长。您向我讲了小时候缠足时的痛，我试图把您弯到脚掌里的脚趾，一个个掰出来，终是徒劳。
想您当年卧床的那半年，必须要人照顾，您一定是痛苦而又无奈的！陈奶奶搬了家，杨奶奶、高奶奶也已故去。家门口早晨的时候，一如既往地热闹，收摊了，就只剩您一个人寂寞着，煎熬着。
我相信，您是在等我，您最牵挂的曾孙女。
这么多年来，您确实无数次出现我眼前，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刻，在我悲痛欲绝的日子，在我怀抱哇哇大哭的小儿时，甚至在等他中考发榜的日子里……
这么多年来，我也像您一样，尽着自己的本分，努力地操持着一个小家，让自己更好，让小家更好。
这么多年来，我也已习惯了在三十、清明，为您烧点纸钱。在黑暗中静谧的一隅，您随着火焰的跃动飘然而至，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慈爱地望着我，我知道，您希望看到一张欢喜的脸。
不管那一刻，我是多么想念您，多么伤心难过，我会把悲痛压在心底，微笑着告诉您：“太太，我很好，谢谢您的挂念，谢谢您的疼爱！”
您满意地随着青烟飘飘远去……
太太，我很好，谢谢您的挂念，谢谢您的疼爱！
想您的曾孙女：无色生香
2018年4月5日
4.5 紫藤花开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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