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楼台

作者: 加西亚 | 来源:发表于2020-12-31 15:17 被阅读0次

郁磊站在不远处的阳光里,余辉照在他黝黑的脸上,狡黠又会心地笑。我看见他手里精美的青花瓷盘,据说刚从皖北农村搜集而来,卖主是一位饱受新时代折磨的老学究,失去算命的生计后,只得变卖祖产过活。

我仔细看了他从包里倒腾出的瓶瓶罐罐,除了一个49年后有伤的冬瓜罐,其他都是些光鲜亮丽的假货。

子轩从屋里走出来,给我们添热水,她的脸色惨白,默默站在郁磊身后。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他们的合影,落日楼台下,他们像两片枯萎的树叶,形影相吊,毫无生机。

我随手拿起散落在桌上的石狮子,是一方包浆极漂亮的镇纸,它的后背上有磨损变浅的刻痕,应该是初制时所留的主人姓名,这份喜爱跨越百年也难以磨灭。

郁磊咯咯笑着,说别酸了,那是我小时候用来练书法的。

我满脸无奈,只有讪讪劝他不要再折腾祖上这些留存了,这几年来卖出去的都是些真物件,收回来的又全都是假古董,再这么败下去怕是以后饭都吃不上。

子轩走过来帮忙收拾那一地的“宝贝”,阿磊低沉着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知道了。

旋即,又补了一句,这次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长叹了一口气,从厚重旅行包里的最底层,掏出一个裁剪精致的油纸包,递到他手里。

鼓鼓囊囊的都是人民币吗?他捧在手里四下打量。

我盯着他闪烁的眼,没好气又极其沉重地打断了他的嬉笑。我说:

阿远走了。

身后传来瓷器落地碎裂的清脆声音。

是的,我们这代人里最耀眼最拔萃的阿远,在一个雨后黄昏,攥着两岁零一个月女儿的照片,跳进了冰冷刺骨的长江。

我想起中秋前后和他在清凉门附近的一个苍蝇馆里吃串,他一次一次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后来从酒精上脸到眼眶湿润红肿,最后带着哭腔莫名其妙地问我:

“你相信人有灵魂吗?”

你相信人有灵魂吗?我在阿远的葬礼上反反复复嘟囔着,也许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该发觉他情绪的坍塌。整个仪式显得简陋,稀稀落落的来了几个冷门亲戚,他的妻子如雨中浮萍般摇摇欲坠,却不得不强撑着应对,我走过去抱起她不知所措的女儿,她边抹着眼泪边解释:“他真的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正常,工作生活都还顺利,我真的没有发现他有什么问题。”

我说我都明白,然而很多时候,我们总觉得像阿远这样的聪明人,世俗里的成功者,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书,能讲出那么深刻深沉的道理,怎么也和我们这些普通人一样,还是过不好生活。

是的,很多时候看似有智慧,有所得的那些人,他们也一样困囿于生活。

从墓园里出来,我抬头看着格外晴朗蓝澈的天空,怅然若失。预约的车还有五分钟到,我听到身后有人急切地叫我的名字。阿远的妻子一路跑过来,递给我一个包裹,喘着气说这是出事那天放在他书桌上的,上面写着给阿磊和轩,我认识他的朋友不多,想着只有交给你了。

我接过厚重的油纸包,承诺一定送到。网约车还有一点五公里的距离,气氛有些尴尬。

她强忍悲痛挤出一个微笑,说辛苦你们了,同学里也就你和峰赶来送他,峰也是刚走,急着回老家。

我一时诧异,这个几乎已经完全忘记的名字,一下子穿越了厚重浓密的雾,砸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

我们最后还是在从省城回老家的火车上相遇,峰一眼就认出了我,兴奋地拥抱我,我说你除了胖了点也没啥变化,尤其是眼睛,还是有一股说不清的狠意。

我们彼此隔着走廊坐着,他嗟叹了阿远的命运,又责怪我们这些年的同学会为啥都不回去。

我笑着说,要知道大家的现状不一定要办同学会啊,大家现在都有微信,看一下朋友圈就都知道了。

“朋友圈里能有什么真的。”

那有什么比朋友圈真实的吗?我好奇他的言论,半开玩笑地问他。

听说的大多都是真实的,峰有些认真又好似有所指地说。

我打量了他的穿着,指了指他左手绿油油的手表,逗趣地说:

听说你发财了?

他连忙摆手推脱,压低了嗓门跟我说现在体制内很忌讳这么说,尤其是我还在政法口子上。

见我一脸诧异,峰打开了话匣子,向我叙述了他这些年的经历:初中毕业后,光荣地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没能考进任何一所高中,只得报名参了军。当兵是在四川的一个山窝里,目之所及之处,只有一层又一层的山峦叠嶂,熬过几年的苦行僧似的生活后,回到老家。在族内爷爷辈的老干部的政治余威下,靠着函授的文凭,进了县里的法院,理清人脉后,又做起了黑白两道的生意。

听他讲完,我说你的经历还真是多彩,峰似笑非笑地说是不是觉得很玄幻又很无语?我要是早就知道如何运用这些资源,连初中我都不会读完。你还记得教数学的李老师吗?就是那个把阿远快当成亲儿子的班主任。他曾经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发誓诅咒:

你阿峰要是有一天能出息了,我就永远不当老师了。

老李还是过于武断了。

十年前,一场电器老化引起的大火,烧掉了他的全部家当,烧毁了他女儿娇好的面容,埋葬了女孩的舞蹈梦想,从此成绩一落千丈,最终不得不求助于她孔武有力,头脑简单的舅舅,进了县体校,混迹了几年后,毫无机会,赋闲在家。直到峰带着老李在一场酒局上对着教育局长仰着脖子干掉一整杯白酒,才勉强应聘到一所乡村小学当了体育老师。

自此以后,老李彻底服了这个他曾经最看不起的坏学生,他丢掉了数字,丢掉了课本,放下了书生意气和迂腐傲气,戴上了墨镜,跟着峰进了城,做起了赌场生意。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已经过了江,我转头看向窗外,夕阳的余晖拖曳着,像彗星的尾巴,铺洒在水面上。沉默了半晌,峰点燃一支烟,邀请我去参观他最近开业的会所,我摇摇头说我得去见郁磊和轩,以后有得是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问我:“他们还好吗?”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便随意地应付了一句挺好的,但是有些伤害却是不可磨灭和永不可逆的。

空气变得凝重起来,峰掐灭了烟蒂,讪讪说道,其实我很久之前就已经后悔了……

一路无言。到达车站时,我婉拒了峰用公务用车送我一程的好意,他摇下窗子,朝我使劲地摆手。车子右拐进了一个巷子后消失不见。只看见拐角墙壁上白底蓝色的几个大字:

有黑除黑,无黑除恶,无恶治乱。

阿磊拆开了一层一层的油纸,是几本厚实的笔记本。他从离开家乡的第一天开始写日记,一直到决心赴死的前一天。

最后一本日记里夹着一封信,情绪已经完全崩溃的阿远,字字锥心,他坦言这些年失去家人,不交朋友的痛苦;他说自己像是一个躲在黑暗里的小偷,虽然没有被发现,但还是畏惧阳光;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正直的人;他拜托郁磊照顾好妹妹,拜托妹妹不要把他的事递给狱中的母亲。

2007年,阿远如愿以偿考进了人大,可整个小区都在传他们在教育系统工作的母亲为他们兄妹俩的各种考试升学大开便利之门,这种猜测的根据也很朴素:若非如此,他们怎么会从小到大一直这么优秀?

2007年,彼时的郁磊,正变着法地张扬着青春期的叛逆,为了让他能去到省城的重点大学,他的父亲通过关系操作了他的艺术考级。郁磊抗争着要留在家乡,他告诉好朋友峰他的成绩是假的。

我翻开网贴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子轩家的小区内贴了大字报,教育的腐败比任何事更能刺痛普罗大众的内心,一时间所有人把子女的不争归结于官员的舞弊。

2007年,郁磊如愿以偿留在了本地,子轩被市里最好的私立高中劝退,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目送着母亲上了警车。阿远被久未谋面的父亲连夜送去了北京,他和这样的家庭划清了界限,就像很多年前他的父亲净身出户一样,因为这样的污点对于前程远大的阿远是无法承受的。

子轩翻着哥哥的日记,一片干枯的枫叶书签掉落下来,她急忙翻到那一页,却看见了一张泛黄的合照。在银行大厦前,峰搞怪地侧躺在我们身前,郁磊搂着轩和阿远,三个人笑得恣意欢快。

我想起在那个苍蝇馆里,酒后的阿远告诉我,2006年的他在一场数学竞赛选拔考试中发挥严重失常,但是最终他还是出现在了入围决赛的名单中。他说那一定是他母亲的杰作,因为决赛获奖意味着高考加分。

他说,他的加分是偷来的。

一夜无眠后,我决心离开这个城市。酒店楼下是连锁的便利店,买了早点后,在转身出门的瞬间,我瞥见墙角里贴着的轩的照片,在优秀员工那一栏里,那是一张空洞丢了魂魄的笑脸。

我登上了南下的高铁,挨窗坐下后,刚好看见远处孤零零的大厦,它是这个城市的最高建筑。

掏出手机,给郁磊发了短信:

落日楼台下,人生终散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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