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义阳府到九嶷山,车马快些也要半月有余。更别说是要靠这匹马鬃都秃的七七八八的可怜老马了。
黑瘦子赶着老瘦马,刚置办的马甲不知道被扔到了哪里。一身粗布袍子的三公子倚着马车的破旧架子,手里拿着那把没开锋的剑在空中挥来挥去。
车棚里坐着一个老神在在的算命先生,伴随着车轮碾过泥土“咯吱…咯吱…”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头打着瞌睡。
从义阳出发已有七日,一路上没走官道,在算命先生的指点下选了一条人不算多的小路。听说往来的客商多是喜欢这条路的,一是比走官道近些,二是不用被那些披着官服的拦路小鬼盘问惦记,省的破财,也少些罗乱。
“葛老头。”宁西涯收剑回鞘,这柄临时的剑鞘显然并不严丝合缝,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音,把顾凯惊了一个激灵。
宁西涯钻到车厢里,“葛老头!”算命先生依旧点头打着瞌睡,嘴唇一张一合,口水差点都要流到下面那撮山羊胡上面。
“别在这装死,问你点事!”
“不可说…不可说…”算命先生依旧保持着这姿势,要不是声音发的真切都没人会觉得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第十三次~”充当车夫的顾凯一扫刚刚的困倦,竖着耳朵,坏笑调侃到。
“得意什么?我总能问到的。”
宁西涯认识算命先生是在四五年之前。那时候算命先生就早已经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算命先生原名葛亮亮,自称京都百晓生,号称能算天,算地,看生老病死,测吉凶祸福。坊间传言都说他妙算如神,甚至有几分武侯当年风范,所以又送了他个便宜名头“小诸葛”。也不知是真心实意的夸赞,还是在嘲讽葛老头那些年在京城这几家达官显贵家里吃的日渐滚圆的身子,“小猪葛”?反正,这个名头,从没有人听到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过。
大家都传说葛亮亮算的精准,事实上却没有几个人有幸得到过他的谶语。当时京里的达官显贵们不惜重金血本,只为求得葛亮亮金口一开。葛老头可不管那么多,该蹭吃蹭吃,该拿钱拿钱,一说到算,就指着一句“不可说...不可说。”
能让葛亮亮开上一挂,在当时的京都,那可算得上是极其有面子的事情。
宁西涯第一次见到葛亮亮时,他还是一个圆滚滚的胖子,没有蓄须,也用不着像现在这样靠帽子掩饰自己的满头白发。
宁西涯被逼着读书烦闷不已,和几个纨绔少爷喝完花酒打道回府,正巧宁劭在将军府花园宴请葛亮亮,两人也是喝的正酣。
下人来禀少爷回府,立马就让人把醉了一半正准备就寝的宁西涯拽到花园。
“葛兄,我这半辈子,什么命格自己心里已经有几分轮廓。只是小儿...生性顽劣,也怪宁某管教无方,不知能否请葛兄帮忙看看...”
不知是喝的高兴还是谈的开心,葛亮亮当真看了看宁西涯,愣了下,说道:“若从天意随命去,散尽气运仍不凡。只怕......”
“只怕什么?”
“不可说...不可说啊...”
宁劭知道葛亮亮的脾气,再加上也没看葛亮亮正儿八经的掐算摇挂,就当做一句随口诌的奉承话和算命先生的小心机,也就没再多问。
“我凡不凡不知道,你这算命的当真是烦透了。”宁西涯本来气就不顺,又因为这算命的,大半夜的还不让睡觉被拉到花园。“要真能算出点什么东西,本少爷也就忍了。”
说着就这么走到花园凉亭一把掀了桌子“我是宁劭的儿子,那能凡的了么?净他娘的说些屁话!”
抄起手头的笤帚朝着算命先生就是一顿猛抡“你不会算么,算没算到今儿来这吃饭有一劫啊”
宁西涯抡的起劲,追着葛亮亮,一路把他撵出了将军府。整个过程,满府的家丁侍从,没有一个胆敢插手阻止。
发起疯来的三少爷,可是连首辅大臣都是要追着打的。再者说将军还没发话,这群做下人的自然不能拦着主子。
宁劭呢,只是看着宁西涯追着葛亮亮转出花园。一句话也没有说,表情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吩咐下人收拾好花园就回了卧房。
第二天,这件事在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坊间都在议论,说宁西涯罔顾长幼尊卑,不管礼仪太过荒唐。而自那天之后,葛亮亮再没进过将军府,过了不足一个月,在京城里也没了多少音讯。
江湖上流言四起,不少阴谋论应运而生,说葛亮亮被将军府三公子逼死的传闻在当时的京都舆论圈里风头无两。
“葛老头,不用你算”宁西涯眼睛一转,计上心来。“问你点过去的事。”
“哦?”葛老头终于睁开了眼睛。卡巴两下。眼神恢复了清明
“我想问,你当年,真的是被我打出京城的么?”
听到这个问题,葛老头眉头皱了一下,又舒展开来。“当然不是。”
“不过跟你也有点关系。”
“你自己都说了不是了,可别想再讹上我。”
“那天,一对年轻人找上我,郎才女貌的一对。”葛老头望着车窗,眼睛里却没有车窗的栏杆陈旧斑驳的倒影。风景随着马车迅速后退,带着葛老头的记忆,一并拉回了那天。
“那两个年轻人,想要和我对赌。”
“赌什么?”
“赌我能活多久。如若我赢了可以让他们替我办件事,如若他们赢了,则要我今生不可再为别人算命。”
“这算什么赌约?”
葛老头低下眼睛,咧了咧嘴。“这算不算赌约我都必须得接受。”
宁西涯看着葛老头突如其来的伤感,没有多问。
“那个女娃叫赵婉儿,男娃是谁,就不用多说了吧。”
“我当时给他们的答案是:我命休矣。就这么才侥幸逃得一命,却输了赌约。”
“所谓的外出游历也不过是避祸罢了。一个不能给别人算命的算命先生。呵。”
听到“赵婉儿”这个名字时宁西涯的瞳孔瞬间收缩,心里差不多也盘清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为什么葛亮亮几年时间就从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发福形象,变成这样一个佝偻的老头。为什么几乎最后所有人都认为是宁西涯逼走甚至逼死了葛亮亮。
“葛老头,对不起。”宁西涯一把抓住葛老头的手腕。一脸诚挚的说到。
葛亮亮有点惊讶,根本没有想过这个混世魔王原来还有这样一面。
“哈哈,没事啊。不过是,不能为别人算命罢了。”葛亮亮迅速整理表情,没让宁西涯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惊讶。
“而且现在,我已经完美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宁西涯回神,看葛老头得意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什么?”
“我们定的赌约是不能为别人算命,我做到了。我现在算命,都是为了自己有口饱饭吃,不管算谁,算什么事情,都是为自己算命。这不就好了!”
“我本来还觉得你挺可怜,但是也是值得尊敬的。”宁西涯收回那只握着葛老头手腕的手,一脸嫌弃的在粗布袍子的下襟抹了抹:“你就是个不守诺言,不讲道义的人渣。”
“这可不能怪我,人啊,都是被生活碾来碾去就碾成渣了。”
“那你为咱们算一下,算一下,咱们这一路能否一直平安无事。”嫌弃中带着点狡黠。
“那当然,顺着我指的路,当然平安无事。”
“啊呀~”车棚外的顾凯传来一声哀嚎。
“第十四次,没到十五,我赢了!”宁西涯冲着顾凯喊到。
“知道啦知道啦,这是真的传说中那葛亮亮么,咋一点都没有传闻里的矜傲。”顾凯撅着嘴唇一脸不情愿的嘟嘟囔囔,非常后悔自己定下这个价值一百两的赌约。
“唏律律~~”
宁西涯正得意呢,就见那匹老马两只前蹄像是被什么东西勾到一样,向前跪去。顾凯狂拉缰绳也挡不住巨大的惯性把整个马车甩了出去。朝着路边一块巨石横冲而去,撞成了一地木屑齑粉。
幸好宁西涯被葛老头拎着袍子后领闪了出来,要是这两人连人带车飞向巨石,后果定是不堪设想。
葛老头拎着宁西涯站定,顾凯死死握着缰绳,跟着老马一起摔到了地上。
宁西涯挣扎着被葛老头轻轻放下。拉起倒在地上的顾凯。
“怎么样?没事吧。”
顾凯打扫打扫身上的灰尘“我倒没事,不知道这马怎么了,怎么突然就惊了?”
“惊了?”宁西涯看了看马路两边高挺的山崖,道上的沙石,又瞥了一眼老马腿上那条细细的血线。“我看不像。”
宁西涯转过头来,细细的眼睛睁得微圆。
“怕不是......”没等宁西涯说完,一道洪亮的声音就证实了他的猜想。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否则,匪爷我是一刀一个,管杀不管埋。”
“管杀不管埋!”
“管杀不管埋!”
几声嘈杂的附和夹杂着山谷的回响,气势汹汹,非常唬人。
宁西涯和顾凯齐齐看向葛老头。目光相接,场面再度十分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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