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正题之前,有必要谈一谈中国的“士文化传统”。此传统说来也长,自先秦开始,直至民国,就是现在还留有余韵。
“士”,按照现今的这套话语来解释,那就是所谓“知识分子”,或曰“知识人”。但他们又与近代的“知识分子”有所不同,主要体现在赖以为系的制度上面——前者萌发于新兴资本主义,而后者则滥觞于封建主义。前者强调个体自由,而后者则聚焦国家统一。近代的知识分子们可以想方设法寻求自我生活,“士”是做不到的(魏晋时期的“名士”大概是一个例外)。
中国通常意义上的“士”,几乎皆与“天下”相关——先秦的“游士”,胸怀天下,四处奔波,秦汉的“士大夫”更进一步,身为国家公务员,早已肩负苍生。
苏秦此后,“士”慢慢演变为一个重要阶层,儒家的“士志于道”和“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一直是他们心中最高的法则。再后来,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和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都是延续着那样一个伟大的传统么?无怨无悔。“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顾炎武然而,当历史的脚步踱到清末,这一传统已然式微,周作人也就是在这时尝到失败的滋味——他和哥哥鲁迅参加最后的科举考试,要走仕途,实现作为“士”的远大抱负,结果落第。表面上看,这次的“落第”说明兄弟俩实力不济,此路不通,但若深究,则揭示出士文化传统的衰落。如果说1894年的“甲午中日战争”还没惊醒天朝上国的美梦,那么1900年的“八国联军侵华战争”应该狠狠地抽了一巴掌,“辛亥革命”紧随其后,大清帝国苟延残喘,1917年“新文化运动”浩浩荡荡,1919年“五四运动”的口号响彻云霄…西方文化最初的撞击不可遏制,要变了。可即便如此,“士文化传统”的遗脉仍然埋得很深。
青年鲁迅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王国维、陈独秀、陈寅恪等一批中国最后的“士”还在苦苦维系着这一传统。周作人呢?其《人的文学》与其说是“文学革命运动”的总纲,不如说是他自己的心声。原来,他发现中国历史上从来就没有具体的个人。《中庸》上面说:“仁者,人也。”重点在“仁”,“人”只是“仁”的一种表现,并无自我。逍遥如庄子,“吾丧我”体会的是虚静之道。《平民的文学》是对《人的文学》的补充——文学应该是“人的文学”,而且是“平民的”。
康有为提倡“美文”是周作人自然而然的想到的“点子”。他的“美文”打通了中西的散文之路,一面与明清的“小品文”相接,将“性灵”融入笔调,但又多出几分现代的气息,一面又连上了英国的随笔,情之所出,意之所至,带着点幽默的况味。按他的意思,“美文”是“言志”的。在他看来“言志”、“缘情”在“士”的传统下,是被压抑着的。而“美文”不同。他曾说:“文学是用美妙的形式,将作者独特的思想和感情传达出来,使看的人因而得到愉快的一种东西。”不难看出,他就是以这种方式回应伟大的“士文化传统”,此类例子俯拾即是:
他写吃的。比如《故乡的野菜》,“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荸荠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从荸荠说起,夹带童趣,然后一转,写到上坟时吃的野菜,将吃野菜和上坟写在一起,个人的怀乡情绪在其间生发。《北京的茶食》写他在北京没遇到好的茶食而怅然若失,乃由此问:“北京的朋友们,能告诉我两三家做得上好点心的饽饽铺么?”《吃茶》呢,讲的是个人的“茶道”,而非徐志摩、胡适所说的大而化之的“茶道”。“喝茶当于瓦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荸荠他写自己的所思所想。比如《死之默想》,从四世纪希腊厌世诗人的一首小诗开始,娓娓道来,“怕死的原因”、“不死的问题”,如数家珍。《中年》写的就是他的中年,以为不过四个字“顺其自然”。“我想最好的还是顺其自然,六十过后虽不必急做寿衣,唯一只脚已踏在坟里,亦无庸再去请斯坦那赫博士结扎生殖器了。”《一年的长进》里写自己的“无知”。算是自我检讨。
他甚至给自己写信。比如那篇《乌篷船》,开头的“子荣君”,据说就是周作人的笔名之一。信中大谈乌篷船,“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木作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有点自娱自乐的味道。一个人面对“士文化传统”这座大山,只有“自言自语”罢了,除此以外,能与说谁呢?
乌篷船林语堂?此君这一时期正大力倡导所谓“幽默小品”,走“独抒性灵”的路子。难怪“大先生”(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中说:“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
左翼文学诸君?他们就更不可能了。最懂他的长兄鲁迅也早已与他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他苦啊,这种苦挥之不去,渐渐深入到他的文章中:
《苦雨》是一封写给“孙伏园”的信,但通观全篇,怎么看都像是给自己写的。雨怎么会“苦”呢?看了文章才知道,哦,是人苦,人在雨来之前就已经是苦的了,雨的到来使这“苦”更为浓郁了。
行文至此,不得不说,周作人的文章在民国时期是独步文林的,其小品文已达化境。但他的“苦”暗示的是一种深深的困境,个人与时代,理想与现实,精神与肉体。当身边的多数人都已献身于救国的伟大事业中,他仍在自己的“沙场”孤军奋战。是的,他的坚守确实是令人钦佩万分的,但时机不对,国家不存,个人焉在?如果周作人在建国后再来超越“士文化传统”,反抗这一传统对“人”的压抑,那么,就算他失败了,也会含笑,苦中带笑,可惜再有想象力的作家也无法篡改事实。鲁迅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他是十全十美的吗?不是的,也不可能。但他也在坚守,扛起“士文化传统”的大旗,他批判国民的劣根性,是为了“医治”他们的精神,找出救国的良方,他何曾放弃过?哪怕“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哪怕“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他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他当之无愧。1936年,鲁迅溘然长逝,他的“救国大业”尚未完成,也没能看到中华民族“站起来”。但他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是一群爱国志士的“精神导师”,正是在他屹立不倒的精神的大旗下,人们勇往直前。
周作人本可以走一条陶渊明那样的“隐逸”道路,大可携妻带子,回到绍兴,回到他年迈的老母亲身边,开辟一块真正的菜园,“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管他什么革命口号、冲锋陷阵。等合适的机会再出山,所谓“潜龙勿用”也。但他的矛盾在于,一方面想用文章来表达精神上的超然,以表明自己与“士文化传统”决然不同的姿态,另一方面,又投入到仕途的实践之中,比如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当上了汪伪政府的教育总署督办。中国传统向来看重文如其人,人总是第一位的,在大是大非面前,“舍生取义”方为正道,可以想见,周作人此举终成了一辈子擦不去的“污点”,与中国士大夫精神相去远矣……我们爱其文,也惜其人!他很有可能是被“逼迫”的,但据说他当时受到了致命的威胁,一颗子弹几乎射中了他的心脏。从这个方面来说,兄弟间的“失和”不仅仅是坊间所传“偷窥事件”那样简单明了。鲁迅是看着周作人长大的,长兄为父,他一直呵护着这位小兄弟,事无巨细,一律亲自办理。鲁迅是了解周作人的,甚至比周作人自己还了解。再深入一些,“失和”是道路选择的问题,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周作人被捕胡兰成应该能和他聊上几句,他曾这样评价周作人:“然而懂得他的人似乎并不多。弄政治的人尊敬他的声望,可是从来就和他谈不来。革命青年,又怪他不来领导革命,说他是落伍了。而剩下一些捧他的人,也并不比政客或革命青年更能了解他。 ”此君亦于同时期出任伪职,文章做得也极好,有人说他的成就还在周作人、梁实秋之上,不过,彼时他正与才女张爱玲上演一出“倾城之恋”不久后,就与护士小周在一起了。胡兰成身边从来不缺少女人,他似乎有严重的选择困难症,一生徘徊在八个女人之间,这倒与周作人的“两个鬼”(流氓鬼和绅士鬼)的比喻很相像,他们在选择中消耗着自己,唯有文章是栖息的树林。
今天,谈周作人,不得不面对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知行分离。某种程度上,周作人是一个“知行分离”的人,他的“知”大大超过了“行”,文章里,他是隐逸者,是陶渊明,现实中,他却是入世者,向“士大夫”看齐——他完完全全抛弃了“士文化传统”的精髓。或许是早期太依赖长兄了,当他自己独立时,顿生一种无力感,“知行分离”是这种“无力”的总体表现。相较之下,“士”虽然失去了“自我”,但他们是“知行合一”的,这一点就是到现在仍值得肯定。先秦诸子,哪一个不是知行合一的?孔孟讲“仁政”,故积极出仕,老庄讲“无为”,故自然逍遥,墨子讲“兼爱”,兄弟遍天下,韩非子“重法”,一生投入国家法制的建设…“知行合一”是悠久的传统,几乎与“士”一起产生,成为中国人骨子里的精神。那么,今日怎么看待“士文化传统”呢?
孔子回到周作人。他的文章业已得到了公认,将来的人也未必能超越,若抛开此点,还能从中获得什么呢?我想,应该是引发我们对于“士文化传统”再次体认,唤出骨子里那种知行合一的苗子。周作人的“知行分离”不断提醒我们:“士文化传统”并非死物,起码,“知行合一”的血液还流淌在某些孤独者的身体里。文章之道与生活之道应是相互融合、不分你我的,如此才是“常”。
“士文化传统”是过去了,但这种“知行合一”的“常”不会因此失效,就像大地,千百年来,上面的“住户”换了一波又一波,它还是守在原地,等待雨水和阳光,春天,破土而出的将会是生机勃勃的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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