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对婚姻有个比喻:好比蜗牛背了壳。朱自清自然也明白婚姻的种种繁琐,也是不愿早婚的。但很多事情原本由不了他,19岁就与父母亲包办的女子武钟谦结婚。武钟谦内向沉静,与朱自清同岁,两个人性格很像。
那时,朱自清在清华教书,讲扬州方言,说话很急,还脸红,与武钟谦感情却很好。婚后12年,生下3男3女。朱自清不是个很喜欢孩子的人,在文章里也描述过与孩子共度时哄闹的场面。吃饭时,一溜的孩子坐下来,要吃稀饭的,要吃干饭的,要喝汤的,哭的哭闹的闹。朱自清性急,每每都是几巴掌下去,把孩子打一顿了事。在风平浪静之后,看孩子吃喝完跑走,才舒口气。武钟谦是个性格温软的女子,每每对孩子总是非常耐心,这个朱自清永远也比不得。
可惜的是,武钟谦不能陪伴他很久,在一次肺病中永远离去。朱自清看着爱妻辞世,心里异常难过,发誓不再娶。但隔了一年,事情就发生了变化。在这一年时间里,六个孩子让他劳心万分,觉得一个人的力量真是不够。于是在思想摇摆一段时间后,还是去相了亲。
清华大学的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教授,是朱自清的好友,热心为朱自清续弦四处张罗着。朱自清是个不愿别人为自己付出太多的人,顾教授为他说一次他就谢绝一次,顾教授向他说的次数多了,他还写了一首《颉刚兄欲为作伐,赋此报之》的诗来说明自己的立场。谢绝虽是谢绝,但清华园的同事朋友看到朱自清一个人既要当六个年幼孩子的父亲,还要当六个年幼孩子的母亲,还是甚为关注。长此以往,岂不毁了一代书生、一代精英、一代人才?
于是,在1930年的8月,另两名好友(清皇室著名戏剧家溥侗、清华外文系教授叶公超)事前未与朱自清说明,联名邀他去城南陶然亭酒楼小酌,顺便介绍他与陈竹隐女士认识。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陈竹隐后来还真成了朱自清的再婚夫人。
陈竹隐是一位成都姑娘,小朱自清5岁,她长相清秀,大眼睛双眼皮,性格很活泼,与武钟谦是两种类型的女子。
陈竹隐1903年出生于成都的一个清寒之家,十六岁父母双亡,从小经历了丧父丧母的痛苦。自四川省立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她就远赴北平深造,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平艺术专科学校。陈竹隐爱好广泛,她是一个艺术天分很高的女子,是国画大师齐白石和书法家寿石工先生的爱徒。她的工笔画尤其出色。此外,她还痴迷昆曲,是当时的戏剧名家红豆馆主溥侗的学生。
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美丽女子,即使搁在现代社会,倾慕的人也必定数之不尽,更何况是在当时那样一个新旧思想激烈碰撞的时代。在那个时代,品貌出众的新女性无论在哪里都会引来众人的注目。
这样一个才女,对爱情对婚姻必定会有着自己独立的想法,必定不会将自己的心轻易地交付他人。而且,当时的北平作为新思想的发源地,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才俊,无论如何,在后人心中,托儿带女的穷文人朱自清都不可能在陈竹隐的考虑范围之内。
然而,缘分这东西就是定数,来无形去无影。生命中的缘分,向来就是由许多的不经意拼凑而成。朱自清与陈竹隐此前虽未曾谋面,但作为朱自清的一位崇拜者,陈竹隐对他早有耳闻。
她曾读过他的散文,文中柔和细腻的笔调,恬静淡雅的画面,都令她深深感动。她也曾无数次地想象,能写出这样美丽深情文章的男子,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呢?
朱自清那天穿一件米黄色的绸大褂,戴一副眼镜,看起来还不错。谁知道脚上却穿了一双老款的“双梁鞋”。就是这“双梁鞋”让陈竹隐的女同学笑了半天,说坚决不能嫁给这土包子。陈竹隐当然不会因为一双鞋去否定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在朱自清再约她时,她爽然赴约。在她写的《忆朱自清》一文中,陈竹隐写了她与朱自清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他的身材不高,白白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显得文雅正气,但脚上却穿着一双老式的双梁子布鞋,又显得有一些土气。我很敬佩他,以后他给我来信,我也回信,于是我们便开始交往了。” 朱自清对她的印象也还不错,觉得对方是个很坚强的女子。
他们相约去且宜饭馆吃饭,坐电车去看老电影,去西山观赏红叶。朱自清之子朱思俞回忆说:他们一个在清华,一个住城里中南海。来往也不是特别方便,那个时候清华有校车,每天从清华发到城里头再回来,要来往的话就靠校车这么交往,没有来往的时候,就靠信件,所以那个时候写信写得比较多。
保存下来的,朱自清写给陈竹隐的情书有71封。现今读起来有些仍颇为肉麻。
一开始时,朱自清称陈竹隐为“竹隐女士”,落款为“朱自清”;后来朱自清又改称她为“竹隐弟”,落款成了“自清”;不久,“竹隐弟”又变为更亲切的“隐弟”,而“自清”也变成了“清”字;再以后就变成了更加甜蜜的“亲爱的宝妹”“隐妹”.......
1931年6月12日朱自清的情书中写:隐:一见你的眼睛,我便清醒起来,我更喜欢看你那晕红的双腮,黄昏时的霞彩似的,谢谢你给我力量。
1931年8月8日,朱自清已对陈竹隐换了亲昵的称呼:亲爱的宝妹,我生平没有尝到这种滋味,很害怕真会整个儿变成你的俘虏呢!
然而在激情之后,陈竹隐却想到一结婚她将成为6个孩子的母亲,这对未婚的她来说,该有多大的压力呀。她在犹豫中,疏远了朱自清。这不得不让朱自清的情书变得伤感:竹隐,这个名字几乎费了我这个假期中所有独处的时间。我不能念出,整个看报也迷迷糊糊的!我相信是个能镇定的人,但是天知道我现在是怎样的扰乱啊。
在朱自清情书的轰炸下,陈竹隐终于熬不住心内强烈的感情,接受了他的孩子。
1931年5月18日,朱自清的情书中写:隐:十六那晚是很可纪念的,我们决定了一件大事,谢谢你。想送你一个戒指,下星期六可以一同去看。
他们去看了戒指。在朱自清欧洲访学结束后,两个人在上海结婚。
朱自清与陈竹隐结婚后,他对前妻武钟谦的怀念,以及大男人的不浪漫差点毁了这段婚姻。
有人觉得甚是奇怪,为何朱自清与鲁迅同是包办来的没文化的妻子,两个人又都是文人,何以对妻子的态度如此不同?
追究起来,还是取决于他们的性格吧。鲁迅的性格比较暴躁激烈一些,在婚姻上也希望陪在身边的女人志同道合,没有精神上的沟通,无论如何不行。所以,他无法面对包办婚姻,对原配朱安一生都置之不理。而朱自清为何对包办的妻子武钟谦念念不忘呢?是他特别爱她吗?也未必。武钟谦没文化,和朱自清虽没有精神上的交流,但她贤良的品质显然是适合朱自清的。
有这样一种男人,他们性格温和,却大男子主义严重,他们不要求妻子是事业型的,而希望她们是传统的家居女人,只要照顾好孩子、先生,打理好家务就可以了。
朱自清就是这样的男人。他并不要求女人多有学问,多独立,像武钟谦那样做个贤妻良母,对他好,就可以了。武钟谦在这方面无可挑剔。她与朱自清婚后,没有自己的世界,她的世界就是朱自清,给他烧饭洗衣,看顾孩子。帮他分担不快,让他安心写作。
朱自清很享受武钟谦给他营造出的家庭氛围,因为得了她的好,也想对她好。武钟谦去世后,朱自清非常伤感地说:“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可见,朱自清需要更多的是关心他,为他吃苦的女人,而不是他去爱的女人。
人如其文。从朱自清的作品中也可看出他的品行,他的感情。
朱自清的诗及散文以文字优美、情感真挚见长。流传下来收到中学课本里的《荷塘月色》,便可看出他追求的是宁和又美好的世界,他不喜欢动荡和激烈的情感。他的那篇洗去铅华的《背影》,之所以能感动许多人,是因为父爱在他心上留下的烙印太深了。他感恩。谁对他好,他都不会忘记。他心里倚重于一种比爱情平淡又长远的情感,他希望的爱情也如此。没有电光石火般的激情,有的只是不离不弃的关爱。
陈竹隐并不是朱自清需要的那类女子。她生长在书香世家,自小进私塾读书。虽家境破败,父母感情却极好。家里有12个孩子,有些乱,却温暖。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天性善良浪漫。
不幸的是,陈竹隐十六岁那年,她的母亲病逝,紧接着,她的父亲因为悲伤过度,也随之离去。双亲的相继辞世,让这个幸福的大家庭一下子散了,陈竹隐不得不坚强起来。很多事情都需要她自己去努力,她失去了依赖。
从四川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为了生计,陈竹隐离开成都,去青岛的电话局做女接线生。枯燥地忙碌一年多,她攒了些钱,又去北平读书。在北平的艺术学院,陈竹隐成了齐白石大师的弟子,学会了工笔画。那时流行昆曲,陈竹隐和女同学常去看,看完回到宿舍模仿。挥动着自己做的水袖,字字唱得,有模有样。
艺术上的修炼,渗透在陈竹隐的精神里,她变得越来越有内容了。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性浪漫的她也渴望着美丽的爱情。
在那一时,谁能想象这么一个样貌不错,颇有才华的女子会一结婚就变成几个孩子的继母呢!而那时的朱自清只是急于找一个帮手,帮忙看顾家里的孩子,完全忽略了陈竹隐与武钟谦的不同,陈竹隐是要爱情的。
靠着71封激烈缠绵的情书,朱自清把陈竹隐娶进家门。这个小他很多岁的女子一过门很不适应。如何面对一大家子人?怎样把哭哭闹闹的孩子哄高兴。起初她简直有些束手无策。这些,朱自清完全忽略了,以为陈竹隐也如武钟谦一样,会照顾好这个家。过门了,一切便不用他操心了。
陈竹隐初为人妻,希望的和得到的难免有所落差。她活泼外向,朋友也多,未婚前与女同学经常出去写生,看戏。如今,她完全被这几个孩子缠住了。她不工作,不会友,每天给这个孩子讲故事,给那个孩子补衣服,还要操心朱自清的饮食起居。做这些琐碎的家务,一时还行,日久就让人厌烦起来。何况陈竹隐年纪轻,是留恋一些热闹的。可是带着这几个孩子,她是出去转转都不可能。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他们的家庭细想也很可怕,孩子那么多,都要吃要穿,而朱自清要挣钱养活一大家人。压力之大,让朱自清在婚后很快恢复到工作状态。他天天熬夜写稿,写作速度却不快,一天只能写500字。
这一切让陈竹隐越发郁闷,想和他说话聊天的时间都没有。朱自清并不知道这些,还以为陈竹隐与武钟谦一样,是喜欢家居生活的。以前,每当他回家,武钟谦都把饭菜上桌,照顾孩子吃完,去洗了,再去忙别的。他与武钟谦生活12年,早已习惯如此生活,以为和陈竹隐在一起也是一样的。
有一日,朱自清同往常一样回到家,饭菜已上桌多时。朱自清一看饭凉了,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他是习惯了,以前武钟谦是如何也不会让他们吃凉饭的,不免嘟囔一句。就这句不高兴的话让陈竹隐内心的郁闷一下发作出来,收拾碗筷时,陈竹隐叮叮当当摔打锅碗,看到陈竹隐那样,朱自清不免又生气又伤心,情不自禁地就念起武钟谦的好。
朱自清也暗自和陈竹隐闹过情绪。陈竹隐的朋友宁太太来访,闷在家里的陈竹隐很高兴,一时忘记将客人领到别处,而是在朱自清的面前聊起天来。两个女人聊得兴起,从戏曲聊到物价,从物价聊到女人的服装,乐此不疲。而在一旁读报的朱自清被吵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这场景也是他与武钟谦在一起时,从没有发生过的。在他看书写作的时候,武钟谦总会把所有的孩子带走,绝对给朱自清一个安静的工作环境。朱自清在两个女人的谈话中生起气来,在陈竹隐去卧室取东西时,按说朱自清是应该招待一下来客,他却冷着一张脸,只顾把头埋在报纸里,和宁太太一句话也没有,把客人生生冷在那里。
在这样的日子里,陈竹隐特别想念家乡成都,觉得结婚特别没意思。她发现自己不喜欢北平,这里的街道、学校、杂货铺,她都看不顺眼。心里特别烦,就不想过这日子了。一天,陈竹隐忍不住哭泣起来,朱自清问她怎么了,她更觉委屈,索性将这些天的不满发泄出来。她的悲伤,她的寂寞,她的忙乱。
朱自清看着陈竹隐愣住了。是呀,她已很长时间没摸过画笔,很长时间没听过昆曲,这本是她最难忘怀的,她可不是一个吃饱饭就没要求的女人。想到这些,朱自清有些犯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看到她委屈的样子有些过意不去。
既然日子要过下去,两个人总要让步和改变才行。朱自清试着调整自己。他抽出一些时间陪陈竹隐,把孩子安顿好,他和她一起出去散步,有时也听听戏。虽然只是偶尔,陈竹隐还是快乐起来。有一回听完戏,回家的路上,陈竹隐在朱自清身边忍不住俏皮地唱了几句,月色里,朱自清看着她美丽的脸,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多了。
陈竹隐也开始适应这个家。她毕竟还是很爱他的,因为爱他所以爱他的孩子。朱自清在写作时,开始征求陈竹隐的意见。一次他写一篇散文《女人》,其中有一句:“在路上走,远远的有妇人来了,我的眼睛像蜜蜂们嗅着花香,直攫过去。”这个“攫”字原本是指手的动作,他却用在这里,与陈竹隐讨论这个字用的合适否?陈竹隐想了想,就说:这样一用,更可见急切和热烈的心情了。
有了陈竹隐的肯定,朱自清更加自信自己超然的想象力。以后类似的问题,朱自清与陈竹隐讨论得更多了。这样思想的交流,是他以前与武钟谦没有过的,朱自清渐渐发现了陈竹隐的好处,她是个有思想的女人,对他的爱并不比武钟谦少,只不过爱的形式与内容不同罢了。
他们适应着彼此,接受着彼此,日子反倒越过越好了。
朱自清与陈竹隐感情虽然好了,生活却依然清贫。越穷的日子,孩子越多。
陈竹隐为他又添了孩子,家里吃饭的人更多了。朱自清每月薪水只够买3袋面粉,全家吃都不够,饮食不规律朱自清的胃就不好,时常犯病。
朱自清也没多余的钱买衣服,到冬天了,天气特别冷,他也买不起棉袍子,就去卖毛料的店里想买块便宜毛料,在那里,他意外找到一件赶马车人穿的马皮做的旧披风,很少的钱。找到这个披风,朱自清得意极了。披风穿在身上怪怪的,但朱自清并没什么不好意思,就这样,在大冬天里,他就常披着这件奇怪的披风出门,也不管路人看他时怪异的目光。
在西南联大教书的时候,为了省钱,朱自清有时也和学生一起吃食堂。吃饭倒也罢了,学生就怕上他的课,只要是他的课,他就次次点名,不来上课的同学他都记得住,哪次遇见了就追问对方为什么旷课,久了学生还挺怕他的。
朱自清在晚年的时候,挨饿也不吃国民党配给的美国面粉。临终前,叮嘱陈竹隐也不能要这样的救济粮。
陈竹隐在朱自清去世后,一直善待他所有的孩子。在朱自清的大儿子生活困难的时候,陈竹隐每月都给他寄去三十元钱,而那时,她一个月只挣六十元。闲余的日子,她全部用来整理朱自清的书稿。
陈竹隐的一生为朱自清付出太多,但她是愿意的。宋美龄曾经有一句名言:女人要崇拜才快乐。是的,与自己仰慕的人生活,吃多少苦也是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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