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与陈竹隐—《他们的爱情，如荷塘清风般淡雅。》

倘若不是在上海图书馆翻到一本泛黄的朱自清文集，也不会写下这段早已遗忘的轶事，这也许就是机缘吧，不刻意寻求，无意间谈及的一些人和事就会去翻史料看，一来二去就成文，这倒也不失为乐趣。

民国时期的爱情，大多轰轰烈烈，郁达夫与王映霞、徐悲鸿与蒋碧薇。但朱自清与陈竹隐的爱情却是温情，没有惊天动地，只有细水长流，慢慢品来，别有一番韵味。

朱自清，浙江绍兴人，以细腻的散文被世人铭记，他有一个远房姑母叫朱安，是鲁迅先生的原配夫人。因为在他之前家里两个哥哥都夭折，所以取了乳名大囡，囡是吴语中对女孩子的亲热称呼，家里觉得这样才会平安长大。父亲给他取了大名自华，取自苏东坡：“腹有诗书气自华。”可见父亲对他的期望很大，但在成长的岁月里，朱自清对父亲却好感不多，原因是父亲喜欢女人，姨太太比较多，家道中落也是因此而起。

《背影》，那是父子二人在南京的火车站分别，作为长子的他不免生情触动，看着父亲老去的容颜和日渐佝偻的身体，后来他把这篇文章寄回老家，父亲读完不禁老泪纵横感动不已。朱自清的第一段婚姻来自父母包办，十九岁就与武钟谦结婚了，两人同岁，封建的话说是同岁不好，相克。虽说不是自由恋爱但也过的四平八稳，要是搁在在男女比例失衡到离谱的今天，朱自清可以暗自庆喜了。两人性格互补，武钟谦是那种旧社会的传统女性，内向沉稳。而朱自清的性格内向有些毛燥，说话很急还脸红。在彼此陪伴的十二年里，他们一共生育了六个子女，三男三女。在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这是能力的象征。

朱自清一向对孩子不是疼爱，更多的是倦怠，当孩子们吵闹的时候他会举起手就打，估计是孩子多，要是在独生子女的今天，谁试试看。而武钟谦内向沉稳，对孩子们以教育为主很有耐心，也许这也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别吧，一个家里总是红白脸演双簧的，混合双打的比例总是微小的。

不知是上天的嫉炉还是前半生的幸福透支了此生的姻缘，武钟谦在一次肺病中不幸去世，年仅三十一岁。当时朱自清在清华执教，听闻噩耗倒地不起送往医院，醒来之后只能叹息：

俯仰幽明隔，白头空相期；

到此羁旅寂，谁招千里魂。

啥都不说了，这就是命，她就这样走了，留下一大推孩子，最大的十岁，最小的才三岁半。爱妻离世，悲痛之余的他无心再娶，但活蹦乱跳的孩子在眼前晃着，又当爹又当妈的日子朱自清也显得苦闷极了，洗衣做饭他根本弄不来，最后连吃饭都是大难题，一日三餐都由俞平伯的夫人做好后叫人送来。身边的朋友如顾颉刚也觉得他很有必要续弦再娶，毕竟家里得有个半边天，要不然这日子还怎么往下过。朋友的好言相劝，他也就陆续去相亲了，朱自清算是文学大家，相亲的对象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但对方知道他有好几个孩子时便也摇头，数次下来，这难度也大了起来。

一九三零年四月的一天，好友溥侗、叶公超约朱自清城南陶然亭酒楼一聚，朱自清欣然赴会，在这里他见了一位女生，事先他并不知情。日后她曾这样说他们初见时的情景：

“那天他穿一件米黄色的绸大掛，他身材不高，白白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显得挺文雅正气，但脚上却穿着一双老式的"双梁鞋"，显得有些土气。”

陪她一起去的闺蜜兼同学廖书筠回宿舍便嘲笑朱自清是土包子，说决不能嫁给他，她倒不以为然。她很钦佩朱自清的才学，也没嫌他穿着老土而拒绝，可能还觉得萌萌哒呢。此后两人开始接触，一起吃饭，看电影，朱自清之子朱思俞后来回忆说：

“他们一个在清华，一个住城里。来往也不是特别方便，那个时候清华有校车，每天从清华发到城里头再回来，要来往的话就靠校车这么交往，没有来往的时候，就靠信件，所以那个时候写信写得比较多。”

他们恋爱之间留下来的情书有七十五封，还是后来她离世之后家人搬家时候无意间发现的，纸已泛黄，情意留存。那些情书现在读起来还是电力十足，女生读完都会脸红耳赤小鹿扑通乱跳。对于她，朱自清自然是很满意，这小姑娘长得气质非凡，彼此又有共同爱好，于是便经常去看她，他们一起逛中南海、瀛台、漫步在波光粼粼的河边，还一起钓鱼，请他喝鱼汤。而朱自清也时常把自己写好的文章念给她听，征求意见。两人这样下去，结婚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这位女生便是朱自清的第二任妻子陈竹隐，毕业于北平艺术学校，是齐白石的弟子，国画北昆都有造诣，她长相清秀，大眼睛双眼皮，比起武钟谦，她就显得活泼好动，是属于新时代的女性。

在和陈竹隐交往的过程中，朱自清才感觉到爱情的美好，甜蜜。隐约感觉人生的第二春要来了，心便也荡漾了起来。

一九三一年六月月十二日，朱自清的情书中写：

“隐，一见你的眼睛，我便清醒起来，我更喜欢看你那晕红的双腮，黄昏时的霞彩似的，谢谢你给我力量。”

一九三一年八月八日，朱自清已对陈竹隐换了亲昵的称呼：

“亲爱的宝妹，我生平没有尝到这种滋味，很害怕真会整个儿变成你的俘虏呢！”

嗯。拿笔的文人写起这些酸溜溜的情书简直就是毫不费劲信手拈来把女生哄的一楞一楞的，暧昧缠绵温情热烈保管符合你的胃口，让你转辗反侧反欲罢不能热泪盈眶满满都是幸福的泪水。

很快陈竹隐便招架不住了，但不是说立马就答应了，女孩子毕竟要矜持的。她陷入了纠结痛苦之中，自己对朱自清仰幕，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自然很欢喜，可想想自己一上来就要当几个孩子的后妈，这压力就来了。亲妈不好当，后妈更是难上难，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好生伺候着，这对一个毫无准备和经验的女人来说怎么做的好。想着这些陈竹隐便刻意与朱自清拉开了距离，不是不爱，是确实没准备好，心里怕的很。朱自清也很敏感的捕捉了这信号，在信里一方面倾诉相思之苦偶尔有意提起自己最近胃不舒服，打温情牌激起她的爱怜之心，她听闻便也担心。最后他便伤感地说：

“竹隐，这个名字几乎费了我这个假期中所有独处的时间。我不能念出，整个看报也迷迷糊糊的。我相信是个能镇定的人，但是天知道我现在是怎样的扰乱啊。”

陈竹隐最后的心理防线被攻破，只好点头答应。

既然爱，那就该接受她的一切。

既然接受，那就好好爱。

不回头，回头啥也没有。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八日朱自清在信里说:“十六那晩是很可纪念的，我们决定了一件大事，谢谢你。想送你一个戒指，下星期六可以一同去看。”后来他们一起去看了戒指，算是定了终身。

一九三二年，从欧洲游学归来的朱自清与陈竹隐在上海杏花村酒楼举行婚礼，此时他们正好相识两周年。

婚后的他们住在清华园，日子虽然清苦却也温馨，陈竹隐为了照顾几个孩子也只好不舍的把自己要当画家的梦想埋藏在心底，尽心尽责的过起了相夫教子的生活。朱自清除了写作，其他家务更是弄不来，她不仅要照顾丈夫，还有几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为了能让孩子们接受良好的数育，她还聘请了一位家庭教师给孩子们补习功课，为此陈竹隐甚至还背着朱自清去医院卖过几次血。

“我与他的感情也已经很深了。像他这样一个专心做学问又很有才华的人，应该有个人帮助他,与他在一起是会和睦幸福的。而六个孩子又怎么办呢?想到六个失去母爱的孩子是多么不幸而又可怜，谁来照顾他们呢?我怎能嫌弃这些无辜的孩子们呢?于是我觉得做些牺牲是値得的。”

如有此妻，夫复何求。

朱自清虽然在文学上满腹才情，但对婚姻依旧是保守的思想和所谓的大男子主义。当然这也跟武钟谦生活十几年潜移默化的影响有关，在他看来女人娶进要进家门就该是相夫教子，而陈竹隐一来并不适应这些，在结婚之前她可以到处和朋友逛街看电影听昆曲的，如今只能围着家庭团团转，而朱自清还不是很理解。有时候陈竹隐带朋友到家里来，聊天的吵闹声让朱自清很反感，生活中偶尔还说她做的的不够好，心里其实还是在想念武钟谦在世的时候。

陈竹隐心里难免低落。

日夜的付出还是换不来一句肯定。

原来，我终究比不得她。

她开始反思自己这婚姻值不值得,这很正常。她开始想念家乡，尽管没有了家人，她想念成都，那个永远不会嫌弃她的故乡，她开始讨厌这里的一切人和事，她丝毫没有存在感。想着想着她便哭了起来，朱自清看见便问她怎么了，她却是也说不出话来了。就像小媳妇受了气一样，满是委屈，好在朱自清也是性情中人想想也觉得亏欠了她许多，让她受了委屈，但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呢。其实很简单，花点时间陪她就是了。

是啊，陈竹隐为了这个家放弃了画笔和昆曲，是有多久没配过颜料，是有多久没静心听过几段昆曲，再兴致的唱上几段了。于是，往后的日子里朱自清时常陪着她，饭后安顿好孩子两人一起去散步，去听戏，偶尔唱上几句，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初识的那段岁月，找回了当时的那种感觉。

原来，生活还是可以美好，只是我们忘了去寻找。

陈竹隐显然很受用，自己只是短誓的情绪低落，现在时常有了小情调，便也开心了起来，朱自清慢慢让她融入到自己的文学创作中来，有时候为了选用哪个词比较贴切两人争论，朱自清也很开心，这是陈竹隐独一无二的魅力。她有思想有见解,在创作上也是好搭档，这点武钟谦却也是比不了的。

生活就是彼此需要，彼此接受，才能把日子过好，很显然此时的朱自清也慢慢明白了这点。

生活依旧清贫，再加上朱自清的胃一直不好，时常犯病，这可苦了陈竹隐。哪怕是后来抗日战争爆发，大学南迁组成著名的西南联大，条件还是很艰苦，朱自清上课还是很严厉的，学生既怕他也敬重他。此时陈竹隐带着孩子们去了成都，让他安心在联大教书，每到放假他都会去成都看望她和孩子们，虽然相隔千里他也会去。

一九四六年，他们从成都回到北平，在清华大学任教。此时政局不稳，朱自清一方面表达他的不满再加上自己身体的多病。最后在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二日因胃溃疡穿孔，手术后引起并发症逝世，年仅五十岁，注意，朱自清的死并非是说宁愿饿死也不领美国的救济粮导致的，据冯学荣的考证，其实朱是死于胃病，和救济粮没多大关系，我也曾经翻过《朱自清日记》里面有：“饮牛乳，但甚痛苦”“晚食过多”“食欲佳，但因病得克制”。所以说朱自清不光有吃，还吃的不错。

签字是真的，主要是病重吴晗来到朱自清家里的时候，带来一份《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并拒绝领取美援面粉宣言》，他看完之后签的字，但朱自清在这天的日记上写道：“此事每月须损失六百万法币，影响家中甚大，但余仍决定签名，因余等既反美扶日，自应直接由己身做起。”所以，这样看来这个救济粮领不领并不影响家里人的的供给，签字体现一个国人气概而已，所以说，独立思考很重要。

十七年患难夫妻，何期中道崩颓，撒手人寰成永诀；

八九岁可怜儿女，岂意髫龄失怙，伤心今日恨长流。

朱自清去世后，陈竹隐便在清年图书馆工作，她照顾着孩子们供他们念书。前期甚是辛苦，直到各自都上了大学，大的找了工作之后才静心下来把朱自清的手稿整理了一遍，也算是完成他的遗愿，她把朱自清生前的手稿、文章、实物、全部捐献出来，只给每个孩子分得一封朱自清的信作为纪念。

一九九零年六月二十九日，陈竹隐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