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手艺差强人意,我是早就知道的。第一次和老公回东北老家“见父母”,老公特意在路上关照我,平日对岳母大人厨艺的夸赞并非客套,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我虽为好吃之徒,关键时刻却也能屈能伸。脚下披星戴月地赶路,胃里已经开始预热“下车面”的模式(北方素有“上车饺子下车面”的传统)。一踏进门,桌上果然空空如也,虽早有准备,心里也还是凉了半截。和公公寒暄的工夫,婆婆开始从厨房端菜,冷热拼盘,高低交错,竟摆了满满一大桌。东北素不讲吃,细看每道菜虽谈不上惊艳,也绝对是下了狠功夫的。印象最深的是一道白菜卷肉,一整片白菜叶裹上调好的肉馅上锅蒸熟淋料,入嘴鲜甜软糯清香可口。无论是摆盘还是口味,都在母亲之上。事后我嗔怪老公,他却委屈应答:“不瞒你说,这些菜有多半是我从小到大没吃过的。”现在看来,老公确实诚不我欺。因为婆婆自此收了手,再拿不出彼时的情绪和干劲儿了。
当年那席接风宴的辉煌,连婆婆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我们走后,婆婆把甜嘴巴舌的公公重新拉回了将就的日子。直到孙女出世,举家迁至北京,婆婆的功力也再没能复原。到了冬天,多半是炖菜。七七八八的食材往锅里一扔,只要掐准时间,随它小火咕嘟去。东北的炖菜种类繁多,婆婆忌讳吃肉,小鸡炖蘑菇或猪肉炖粉条这种带荤腥儿的是做不来的,上桌率最高的大概是酸菜炖粉条和白菜炖干豆腐。听起来清汤寡水,入嘴却比广式靓汤厚重得多,秘密就在于蔡澜先生的至爱——猪油。白花花的肉片“嘶啦”一声下锅,香还是其次,关键是利于保温。靠着汤面上这一层肥厚的油脂,就算在零下二十几度没有供暖的农村,一锅菜也能热腾腾地从头吃到尾。这手握着筷子在海碗里翻江倒海地摸索,那二指捏起盅子嘬一口散白。老婆孩子热炕头儿的神仙日子,便被那热汤辣酒映衬得淋漓尽致了。
到了夏天,便越发省事儿起来。去菜市场拣一块新鲜的北豆腐,不切,不焯,拿水一冲就能上桌。怎么吃呢?幸运的话配一碟甜咸适口的市售豆瓣酱,次之则是泼两勺酱油,最正宗也最难以下咽的吃法则是蘸食从老家背过来的自家酿的原生态大酱。传统的东北大酱除了咸就是臭,这种臭并不包含美的内在,因此绝不能像对待臭豆腐或臭鲑鱼那般态度。那是一种恶狠狠硬生生的臭,一种能让你眼前浮现出郁郁葱葱的绿毛的腐败的臭。在某个燥热压抑的晚上,一桌人默不作声地你夹一口我挖一块,那豆腐就那么傲娇地在酱碟边挺立着,心有不甘地任那筷子上的酱料玷污着她的冰清玉洁,那架势倒颇有些晴雯丫头的惨烈劲儿。
春秋两季菜品丰富些,婆婆菜也开始花样翻新起来。茭白、芦笋和其它一干南方叶菜婆婆是不会做的,自然上不了桌。北方菜品原本就少,如何翻新呢?无非是几种蔬菜排列组合,今天我炒你,明天你拌他。什么性格不合三观不搭的吃食,全都能被婆婆硬生生地撮合在一起。一回,不知是创新改良还是废物利用,婆婆神秘地在一盘清炒西葫芦中混入半根黄瓜。吃到一半,公公疑惑地吧唧着嘴感叹:“吃了这半天,我一直以为是西葫芦呢。是黄瓜,哈?”婆婆正低头夹饭,眼也不抬地回应:“是西葫芦——也有点黄瓜。”那神情倒像在嫌弃吃客们眼界太窄。
倒也未必是婆婆独具匠心。东北有乱炖,自然也可以乱炒,炒出名堂的当属木须肉。我以为,中国人在吃上还是抱有虚荣的,再随便的菜也要冠冕堂皇地取个响亮的名字,丝毫容不得乱来。由于配料简单易储,木须肉算得上是我家的常菜。但如果任性地和婆婆使坏,点名要她做道木须肉,她的眉头想必要狠狠地打上一个死结。不管我怎样诋毁东北乱炒,也非要菜品充足时才吃得上。若是赶上婆婆几天没去市场,小葱蘸麻酱也是常有的事儿。对于婆婆而言,做饭和拉屎撒尿并无二异,既然是为了满足基本需求,又何必花心思动那番脑筋呢。
虽然婆婆菜总能吃出个石破天惊,但终归还是能摸出一些套路。比如烧过的鱼第二天一定会拣块豆腐炖汤,吃剩的火锅底料必要加足了水熬白菜……总之,任何刺激味蕾的存在都是婆婆的心头大患。我犹记得那次没舍得吃的糖醋小排,被婆婆毫不留情地扔到锅里炖了白菜。可怜巴巴的糖醋汁就那么绝望地融化在滚滚热汤里,撇下几块赤身裸体的排骨黯然神伤。
日子久了,婆婆那双掌厨的手竟越发瑟缩起来。肉是万万吃不得的——猪肉伤身,鸡肉催肥,牛羊肉作为宴客菜,平时更是想都不去想。眼见之处抠唆,看不见的地方更是缺斤短两。周末做打卤面,那浇卤竟还没有别人家的小炒有滋味。趁婆婆去厨房洗手,公公赶紧越过桌子悄声邀功——他可是偷偷加了盐的!
吃的乐趣虽然被剥夺了,味蕾却被训练得极为敏感。婆婆从不会用调料掩盖食物的本味,丝瓜偏要带皮吃出那份清苦,茄子也绝不要酱烧或鱼香。那一盘辨不清眉目的烧茄子,带着一股兀秃的生涩味,就那么鲁莽地撞开我童年的心门。我开始渐渐品得出白菜豆腐独特的清爽,有能力欣赏韭菜蒸饺无可比拟的鲜香。遗忘多时的大自然的精妙,反而在婆婆菜中游龙戏凤、活色生香。倒是娘家那熟悉的重口味,时而让我添了几分生疏和恍惚。
我吃过最舒心的一餐饭,是婆婆做的糖饼配黄瓜汤。糖饼和幼儿园吃的白糖包类似,都是将白糖裹入面皮内,却讨巧地节约了发面的工夫。做法虽然不难,却要考验食客的功夫。下嘴非要使上一番巧劲儿,否则稀软的白糖一定会流出来弄脏衣服。黄瓜汤则更简单,黄瓜切片,与海米同煮,出锅时撒些香菜、点滴香油便可上桌。我向来是不屑做这种饭的,总觉得技法简单的菜有种敷衍的意味。但偶尔为之,那历久弥新的滋味,却交织成萦绕心头的那缕散不去的记忆。
这大概就是婆婆菜吧。是你绝望中冒出的小惊喜,更是你幸福后绵延的失落感。每每提起婆婆菜,悲喜交加的情绪便喷薄而出。番茄炒蛋上斑驳的锅底灰,含在嘴里一碾即化的软米饭,已经成为我在婆家的重生记忆。这条如丝带般绵延的时间轴,交织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化作另一份遥远而陌生的母爱,伴我走过另一段路,跨过另一道河。而现在的我,正怀揣着似曾相识的逆反和厌倦,夹杂着那婆媳之间与生俱来、似有若无的小怨恨,将那一口说不清道不明的婆婆菜,一股脑地吞进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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