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井

      石井子村，坐落在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很贫瘠的村落。整个村子的人靠着村东头的唯一一口老水井与村后山的一小片水洼子勉强度日，村名也由此而来。

      然而正值八、九月，本是家家户户收获小麦的时候，此时的村支书刘守财家却围坐着一屋子人。

      “他守财叔啊，咱们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法子，靠着那口快干了的老井可不能养活咱这一村百十来号人啊。”说话的是刘守财的堂弟，一个个儿不高肤色黝黑的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是啊，守财，咱今年不比往年，今年估计老天把咱这忘了哩。这半年没怎么下过雨，村后那唯一的水洼子早干了。”村里的养羊大户石三盘了盘腿，把玩着核桃抬起了头接着说道“而且那口老枯井前些日子，俺孩子还差点掉进去淹死，没有多少水了趁早给封了算了。还有如果不是靠着俺们家的一点扶持，咱村怕连吃的水都不够了。”补充完了这句话便不再说了，眼睛不禁和自己一旁的婆姨对了个眼神。

      刘守财静静的听完，也没有立刻回复什么。缓缓地吐出来了一缕青烟，青烟在空中打着飞旋儿溜出了窗缝，消散在了黄沙中。“二柱子，你想说啥子俺明白。”“老三啊你想说的话俺也明白，俺会想法子的。”刘守财看了看刘二柱，又掉过头看了看三叔说道。

      “半月前你就说想法子，现在还是想，你…”石三拍了下桌子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好了！石三，再怎么说守财也是村支书，咱商量着来。”屋中角落的德二爷此时却突然传来了一句话，声音不大，但却让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听清楚了话中的意思。将那无形中躁动的人心覆压了下去，包括站起来的石三也知趣的闭上了嘴。

      “哼，别忘了，现在咱村里吃的水都是靠谁家在扶持着。”石三故作镇定的撂下了句话，给婆姨使了个眼色，俩人站起来从坐着的人堆中挤了出去。刘守财不留痕迹的感谢的看了德二爷一眼。

      “今儿就先到这儿吧，大家都先回去，赶明儿个告诉大家个法子。”德二爷站了起来扫了一眼坐着的人说道。闻声人们忙站了起来，向着德二爷和刘守财打了个招呼纷纷离去了。

      很快这屋子里便只剩下了刘守财和他儿子大春还有德二爷三个人了。“二爷，谢谢你刚才帮俺。”刘守财朝着走过来的德二爷鞠了个躬说道，大春也跟着赶忙鞠了个躬。“守财啊，二爷知道你的难处，不过这村儿的人心再不想个法子就真的散了，不为别的，就算为了孩子们也得想个法子啊。”德二爷看了眼一旁的大春，一边掸了掸帽子上的土，收回了目光戴上走了出去。

      刘守财原本一直坚毅的眼神不禁动容了一下身体也不禁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又回过神来蹲在了门槛子上一口一口“吧唧吧唧”的抽着老旱烟。

      但是刘守财的这一个不禁意举动却被大春看在了眼里。爹刚才这是怎么了？大春心里不禁疑惑道，忙紧跟着蹲到了一旁。“春儿啊，你考上大学堂了，你有文化你给爹说说，今儿的事该咋整？”刘守财双眼望着远处随风扬起的滚滚黄沙说道。

      “爹啊，我觉得吧，三叔虽然说的话太直接了，但是也不无道理。那口老井虽然养活了咱村这么几十年了，可是现在现在咱村人也多了，今年又没有下的多少雨，老井的水也不多了，够养活咱村人都够呛，还别说还要洗衣做饭了。而且那口快枯了的老井也的确会有危险，万一有人掉进去了可咋整。”大春也不藏掖着，干脆把想到的都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

      “不错啊，俺儿子不愧是要进大学堂的人，说的话头头是道儿的。”刘守财摸了摸大春的脑袋又接着说道。“可是儿啊，你三叔今天那样说是因为他养的羊越来越多了，咱这后山坡上唯一的那些草都被吃完了，那水洼子才存不住水了。他现在拿出些钱去镇上买那些水，是怕你爹俺还有大伙说出去才这样做的。”

      大春愣了愣，自己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情况。心里不由得想起了石三顶撞父亲的样子，不由得产生了厌恶之情。似乎是看出了儿子在想些什么，刘守财接着说道“不过，俺不怪你三叔，咱这个地方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说完最后这句话，刘守财便不再说话了。他静静的望着眼前黄沙漫天的景色，也没有再应大春的话。将旱烟轻轻的在门槛上磕了磕，倒出了烟灰，把旱烟卷了起来插在了腰上，站起身向着村东头走去了。

      大春奇怪的望着爹反常的举动，打从小爹就将这口老井看的极重。自己有一次在井边玩耍，差点踢坏了老井的摇把儿，爹狠狠打了自己一次，那也是记忆里爹唯一一次打自己。打那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敢在老井旁边玩，直到现在。

      夜晚的坡涯子上静的可怕，只能听到窗外那鬼哭狼嚎般的风声。一切都没了动响，夜越深，风似乎也就越大。

      躺在炕上的大春静静的听着窗外的风声，他知道爹一准又没有回来，凡是爹有什么烦心事儿了都会去那口老井那待着，一待准就一宿儿。

      第二天一早，大春便早早起来了，擦了擦脸打算出门去隔壁的陈大叔家吃饭。娘当初生下自己就去世了，爹把自己拉扯大，又当爹又当妈的。隔壁的陈大叔家的儿子和自己一起玩大，两家也颇为熟悉。

      吃完了早饭，大春拿了点吃的，还有陈大叔临出门硬要塞给自己的一把烟叶说是给爹的。谁知刚回家推开门就看到了趴在桌子上的爹，大春赶忙放下了东西跑了过去。

      “爹，你这是怎么了？”大春焦急的轻轻的摇了摇刘守财的肩膀问道。刘守财闻声缓缓站了起来，背对着大春揉了揉眼睛走向了里屋说道“爹没事，爹先用喇叭和大伙说个事。”大春愣愣的待在原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似乎一刹那间看到了爹红红的眼睛，那似乎是哭过才有的样子。这么多年从未见爹哭过难道昨晚哭了？

      不过，随着刘守财的一声轻咳，大春被拉回了思绪。

      “石井子村的老少爷们们，姑娘媳妇们，咱村由于水不多了。从明儿个开始，为了大伙的安全，别出啥意外。村东头的老井便彻底封死，俺已经和镇上说明了情况，镇上决定马上派人来在村西头再打一口新井。”不一会儿，刘守财从里屋走了出来，缓缓地坐在了桌子旁，拿出大春拿来的干馍馍就着咸菜吃了起来。

      “哦，爹，这还有陈叔给你拿的烟叶。”大春从怀里掏出来说道。“嗯，放那吧，没和你陈叔说声谢谢。”刘守财看了一眼大春手中的烟叶又把目光收了回来。“说了，陈叔还说你爹就好这一口，和你爹这关系，不说这个。”大春笑着说道。可是刘守财却没有再吱声，只是点了下头。

      走出屋子的大春不禁感到诧异，这陈叔每次给烟叶，爹都笑的合不拢嘴。颇像个占了便宜的孩子，但是今天怎么像没了魂儿一样。越想越奇怪，大春下定了决心打算去德二爷家问问，二爷是村里最有威望的老人。当年村里闹饥荒大伙儿快饿死了，是二爷从村外找来了几大车白面，让全村里度过了那段最难的日子。因此在村里颇受人尊敬。

      “铛啷啷—”大春轻轻拍了拍二爷屋门上的铁环。“进来吧，门没锁。”二爷的声音很快从里屋传来。

      “二爷，是我。”大春朝着坐在椅子上的德二爷鞠了个躬说道。“是大春啊，坐吧，你爹刚才的话俺都听见了，唉，这一天都是早晚的啊”德二爷也罕见的叹了口气，流露出来了一丝被悲容。

      “二爷您给我说说吧，我爹和那口老井之间究竟有着什么事情呢？”大春真诚的说道。德二爷犹豫了良久说道，“那好吧，就给你说说吧，希望你也能理解你爹。”

      “那是三十年前，你爹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子，正值解放军在咱这剿匪。有一天有几个解放军战士背着一个浑身都是血的战士来到了村头。

      “你爹刚好在外面看到了这一切，便招呼着村里几个人救下了受伤的战士，把他们藏在了家里，另外那几个战士安置好了战友，便拿着枪很快离开了。

      “很快那群土匪找了过来，问当时的你大爷——他是当时的村长。问是不是把人藏起来了，你大爷死活没有承认，咬死不知道。哪知那帮畜生毒打了你大爷一顿，还砸了村里原先唯一的一口井，说下次来再不交出人就要杀了村里所有人 。

    “当时村里大伙并不怕那些土匪，大家齐心治好了受伤的那个战士，尤其是你爹每日都去那坡崖子上采药去。那个战士伤好了便帮助你爹和村里的老人重新在村东头一起建了现在的那口老井。

      “可是过了不到一个月，那些畜生又回来了还带来了好几条枪，就当那些畜生要杀了大伙时，那个小伙子站了出来。他打死了几个土匪朝着村外跑去，可却最终受伤严重走到了绝路便毅然的跳下了那坡涯子。你爹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那小伙子的尸体，只好作罢。后来你爹当了村支书便没有在提过这件事情，这村里知道这件事情的老人也几乎都没有了。咱村的名字也就因此而得来。”

      大春静静地听完，心中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原…原来这口老井不仅仅养活过村民，更是因为它也是爹的唯一一个念想。现在却要被封了，这不行！大春想到这里，辞别了二爷跑出了屋外。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干嘛，他只想快点找到爹，告诉他，还有自己理解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么的不容易，一边是村民的安危！一边是故友的思念！

      然而已经入夜了却依然找不爹去了哪，大春不禁有些急了。

      老井！突然一个念头瞬间迸发了出来，大春拼命的像村东头跑去。果然爹就在这里，刘守财此时正静静地瘫靠着老井的青砖上抽着旱烟，那旱烟燃烧着的一点点火星在这个晚上尤为的亮。

      “张大哥，老弟对不住你，你还没有给我讲完你们长征的故事呢。张大哥，你好走…”默默念叨在这里却再也说不出话，泪水如同星星般洒落了下来，落在了沙地上，也落在了大春的心头上。

      “爹！你还有春儿啊！”大春再也止不住自己的泪水狂奔过去抱住了刘守财。刘守财也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儿子。父子俩的泪水流淌了下来。

      突然间，本是晴空万里的夜晚“轰”的一声巨响，脚下的大地都仿佛剧烈的颤抖了下。如同天空中被狠狠的炸开了一个窟窿一样，倾盆大雨洒落了下来。这雨，是那么大。紧拥着的父子俩呆呆的看着天空，再度嚎啕大哭双双跪倒在了地上。

      熟不知，在二人的身后，所有的村民都静静地来到了这里立在了雨中，包括石三夫妇和二爷他们。大伙注视着抱成一团痛哭的刘守财父子，纷纷任由雨水打湿了全身，一动也不动。

      很快到了大春该去大学的日子了。望着送自己来到小镇上坐公交车的爹，大春强忍着情绪微笑的看着父亲，公交车窗外的刘守财没有说话，只是也静静地微笑的看着大春，摆了摆手。随着公交车渐渐启动，马路尽头的爹逐渐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黑点，直到再也看不见了。大春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埋下头痛哭了起来。

      目送着渐渐远去的公交车，刘守财转过身赶着马车，他的背影有些说不出的感觉，身影渐渐消散在了黄沙之中。

      可能这才是一个最好的结果吧，那天雨下的很大，足足下了连续三天。不仅积满了水洼子，老井儿也蓄满了水。镇上来的打井专家反复测量，最后竟然发现除了那口老井地下有着地下水，找遍了村里其他地方，竟然再也没有适合打井的地方了。因此也就不了了之了，之后石三叔还特意杀了几只羊请全村人一起吃，大家都很高兴。

      大春不禁露出来了一丝微笑。他看着远方逐渐清晰可见的县城，又看了看车后方逐渐消散的黄沙景象。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双眼愈发坚毅的注视着前方，下意识的整理了下背包，抚平了有些微翘的衣领。安静的等待着那公交车慢慢地，慢慢地放缓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