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犹记得在窗前倚过许多次黄昏，天色由湛蓝过渡为橙红，最后晕散成黛紫，晚风舞动蝙蝠舞燃灯火舞展幕布，然后由弦月射出星点，这是夜的开场白；如果是一轮满月，满月就是当天的句点，满月上，夜色涌动，苍茫鸿蒙，满月下，觥筹已散，愿望再一次落空，把失落交给夜，交给饮泣的枕头，交给毫无逻辑的梦。是谁摇撼着窗户，说别怕溺夜，说夜是人与鬼并行的时空，又是谁窥觑着鼾人，说早睡并不能消噬苦痛。终是夜的杰作，飞贼狂喜，忍者偷乐，游侠在竹林间踏出一部金庸小说，终是夜里的巧合，李白未醉，怀民未寝，浔阳江头夜送客。

        夜是造物灵光一现的产物，夜又是艺术家灵感的滥觞，《星月夜》已是不朽，《静夜思》仍是绝唱，若梵高不殁，李白不仙，夜将是他们挥洒不尽的狂想。可天才俱死，一时竟无人悲歌，只得夜去垂垂苦吟，每一次如约的到来都是为了铭记。铭记过去，却展望不到未来，未来是夜空中长髯的流星，所有人都能看见又不属于所有人，它只是希冀的替身。

        几个月前的夜里，他身处市区，魅影幢幢的高楼下，随便一个旮旯都是霓虹的据点，孔武的立方体垂直又水平地延伸复延伸，捕云捉雁，擎星托月该是它们的理想，它们亦有理想，可笑又值得赞扬。令人感到悲哀的是，脚下的土地如此宽广，而头顶的夜空却仅仅只有一方，“放我出峡吧，放我出峡”，他惶恐地祷告着。至少夜已经死了，死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一座堂而皇之的命名为的不夜城。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令他眼花，汽笛的长刺令他耳痛，好在他罹有家族遗传的鼻炎，闻不到排气管轰出的毒雾。他爱管闲事地替来往的忙碌客们黯然，灯光打在他们的脸上竟然没有五官！他仿佛只记得好像偶遇过一位许久不见的朋友，握手寒暄道声再见，程序式的碰面，冷不丁地转过头来，人群已把他的背影分食得无影无踪。他继续往前走着，步履越来越急促，生怕赶不上通向夜的那扇门。

        在另一个夜里，他端详着头上悬着的白炽灯，瓦数不大，却把小屋点得极为亮堂。客厅另一边的卧室里，外婆正用鼾声把梦煲得很香。他背靠着墙，眼神随着对面墙上裂隙的走向逐渐迷离，睡意陡升，“就让我枕着这面墙睡去吧。”他臆想着很多些稀奇古怪的事，比如在他睡着后，油画里的麋鹿会不会跳出来，用嘴拽一拽他的裤腿竟然把他拽倒了，未翻开的侦探小说会不会自己翻动，每翻一页都投影出相关逻辑缜密的剧情的全息影片，清鼻液瓶中会不会住有小精灵，趁夜色掀开瓶盖，飞落进他的鼻腔，与里面该死的细菌病毒酣战一番……他想着想着，被外婆突然的一声长鼾震得惊醒，此时江畔传来醉归们的嚷嚷，帘布半瘪半鼓地呼吸着，夜，已经很深了。

        他本是从夜里趟水而来的，趟了十个月，三百个夜，最后一个夜似乎趟得更久了些，趟到了夏日，某个清晨，随升火的太阳一同现身，哭着喊着挣扎着，向世界宣告他的到来，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在太阳周围画生命的年轮。在夜里他感到闷热，这是他长期以来的感觉，或许他那时就懵懂地认为，只要黑的就是热的，那时的他或许还没有关于夜的概念。夜对于他来说是寡淡无味的，因为他太谙夜了，十个月，三百天，他都是闭着眼在趟路，他厌倦了黑暗，厌倦了踽踽独行的日子，他要饱食光明，殊不知曾经难得的光明啊，竟会在以后放肆饕餮他所有的情绪，幼稚时的无忌，年少时的乖张，统统都逃难到夜里，哭出一段已经失传的绝响。

        “我们正在慢慢失去夜。”他心里默念着。他开始往回追忆，在他念小学的时候，每天晚上八点半就入睡了，看电视的外婆会调小音量，待他母亲下班回来时，他已经显露出将要踢被子的迹象，就这么静静地和夜而睡，那时的烦恼也仅仅是练习册上最尾的几道数学题，以及语文课本上瞒着外婆未背的几首唐诗，“总还有弥补的余地吧”，他这样侥幸地想着。而现在，数学题已经不是简单地去计算乘除加减了，而是要把人生道路上的每一步，步幅步频精确地计算出来，要背的也已经不是唐诗了，而是大卷的有关社会的潜在规则，他念了这么多书，却还是像一张什么都没写的白纸，正等着那些象征权威的图章将他击打，以此才能证明他存在得有意义。夜呢？什么是夜？一张手持的亮屏就能把夜全部吞噬，其吞量连黑洞都感到惭愧，就这样径自地吸纳夜，吐出来的是盈被的光亮，以及下降的视力数值。

        夜，是属于谁与谁的激情，四肢与四肢蟠虬交错，释来自洪荒的欲望。夜，又是属于谁的感伤，落单的枕被烘烘不暖，冷雨在里面下了一场又一场。他曾迎夜，“树影东转夕风起，欲意闲陟望夫台”，那是夏夜，星辰们在天上布诡谲的阵，只为御那些即将逃逸的记忆。他曾送夜，“红日破岚丘芜明，恰当东岳似蓬莱”，那是秋季的拂晓，睥睨八荒，夜将隐而日将升，太阳的芒刺剔落许多星辰，那些记忆就随夜匿形，但他自己的记忆却不曾匿过，反而在之后的每一个夜晚被他咀嚼得更加香醇。

        烟花三月的夜里，他开始听见浅浅的虫吟，同样是悬一盏瓦数不大的白炽灯，他只觉得比那些千瓦万瓦，堆色叠彩的霓虹亮得更舒逸。电视里依然播放着套路老旧的谍战片，那是外婆仅有的娱乐。他看夜，听夜，嗅夜，品夜，抚夜，一幕幕连载的夜中，谁是主角？谁是配角？欢乐是夜，悲伤是夜，中秋夜，中元夜，他该是个被虚构出来的角色，活得这么小说化，童话化，或许剧情外生一个反转，就会抹杀他的一切痕迹，他像个闺中的思妇，多情却总是被忽略，人言他多才多艺，博学多闻，这只是夸词，就像夜里的云和雾，没有光，再密再浓都是乌有。

        一个令人不安的时间与空间。禅定的诗人，宦游的词客，远赴北美的乡愁者，从古代走到现代，又从现代溯古代的浪流，趁着夜色溯回去，现代太遥远，吾与谁诉？索性躺在床上，斟思酌想，暝暝幽幽的天花板，梵高的星空在其中流过，他梦见随着床单摇摇飘飘，化影在夜里，星是永恒，月，亦是永恒，垂着腿坐在月的弦尖上，让夜轻轻漱他的耳廓，漱他的短发蓬松，棱角清晰。

                                ——二零二二年三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