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

李兴财终于还是从家里逃了出来。

他，堂堂一个富二代，现在竟然被迫住在城郊的出租屋里，跟一个“乞丐”合租。名曰乞丐，其实不然，那只是李兴财给他起的“爱称”，人家可是正经重点高中的学霸，已经苦读了两年，现在正在备战信息学奥赛哩！有还几天晚上，李兴财训练回家，即现在这个雨天会漏水的破屋子，便会见他室友弓着腰，俯着身，手点鼠标，无神的双眼紧盯着电脑屏幕，姿势僵硬且滑稽，活像一个拼命想把自己裹在毯子里的小老头。反倒是他妈，那个每天下班都会带些“粗茶淡饭”的老女人，显得特别有精神头。

因此，李兴财常常半带嘲讽的想，他和自己实际上也没什么区别，俩人都是玩电脑，只不过在自己那儿叫电竞，到室友那里成了什么奥匹休斯……哦不，是奥林匹克竞赛，据说那个得了什么奖之后高考能报送，曾经有人，当然是外地的，得了奖，就报送了清华。可是，他要是真能得奖，为什么现在还在这儿苦练呢？况且，自己也不差，有个有钱的爹，住着别墅，还是战队的重点培养对象。不过，这也已经是一前的事情了，自从离开家，又或是租房子被黑中介骗了钱以后，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也好几天没去战队报道了，那些唯利是图的老板，很快就会把一个人网的一干二净……

突然，出租屋的墙震了一下，把李兴财吓了一跳——是隔壁情侣又在吵架，他很快反应过来，“那俩人天天吵架，男的二十好几了也没个正经工作，简直比我都不如，真是个窝囊废！“李兴财暗想，手中已经抓起了一小捧瓜子。

不一会儿，室友又跟他妈吵起来，弄得李兴财不得安生。原来是他妈嫌他不出成绩，进步太慢，花的钱都打了水漂，干脆不要学了老老实实准备高考。这下，室友的眼神变得更加茫然了。

余下的几天，李兴财仍旧没去训练，但他的乞丐室友竟然也出奇地没去上学。于是，由于两个人整天窝在出租屋里没事干，就慢慢相熟起来。通过了解，李兴财知道了室友姓王，父母离异，母亲打零工供他读书。室友今年读高三，大他一岁，但他还是叫他小王，让室友叫他李哥，室友却总是叫他老李，很是奇怪。

次日，在小王的劝说下，老李回到了自己所在的战队。所幸，自己并没有被除名，可也不再是主力了。而小王，也回到学校继续学奥赛、备战高考。

最近，战队有一场重要的比赛要准备，所有人都练得很苦，士气很高涨；最近，小王的奥赛之旅再次启程，尽管之前参赛过，他还是丝毫不敢有所懈怠。这几天，出租屋空荡荡的，两人都训练到深夜，回家总是带着一身的疲惫，随便一洗漱就倒头大睡，第二天一早，伴着清晨的微微光亮，开始第二天的训练。老李觉得，两个人愈发地相像。

首轮比赛，老李所在的战队旗开得胜，大杀四方，虽说他只是在场下旁观，却也激动万分。那天晚上，他把正在集训的小王偷偷拉出来，带到繁华市中心一处高档的地下酒吧，喝了个痛快。他跟小王说："我们赢了！首轮首胜，知道这叫啥不？这叫旗开得胜。”小王问道：“老李，你得冠军啦？”老李愣了一下，拍了拍小王，说：“还没，不过我觉得今年有戏。”李兴财说：“当初，上个赛季我们打得稀碎，我觉得吧，虽然我是主力，但这也不主要是我的原因。可是呢，教练数落我，回家我爸喝完酒打我，说我一事无成，打个破游戏都玩不出来，一点用都没有。一气之下，我偷偷拿了笔钱离家出走，才混成今天这样。”小王无话。

回到出租屋，俩人对着吐了一地。

的夏末初秋的太阳很毒，暴雨也很大。转眼间，赛程过半，老李所在的战队，虽说不上一帆风顺，也是磕磕绊绊，一路过关斩将，闯进四强，队员们信心大增，可老李却闷了下来——这几场下来，他几乎只是台下的看客，上场的机会少得可怜。

那天，他正赶去训练。在路边走着，正听见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回头一看，却正见小王他妈在路边跟两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大妈交谈；见她眉飞色舞，双手在胸前不停乱晃，不时还放肆的大笑几声，让人觉得很是奇怪。细听去，她正说她的宝贝儿子今年又参加了信息学奥赛。两大妈不解，问：“什么很赛？”她说，“今年成绩好，有望拿奖。”大妈问，“好…好，奖品有几箱鸡蛋？“她说，“没有鸡蛋，得了奖能有机会保送。”大妈无语，说，“没有鸡蛋，抱走就抱走了吧。”她说，“我就说，我当初让他走奥赛是明智的，这几天，我一直支持他！”

李兴财听着，觉得恶心的反胃，有觉得有些好笑。

来到战队，他坐到电脑前，还没将电脑打开，就听得有人在说，上头下了什么文件，要防沉迷，未成年人一周只能玩三个小说的电脑游戏，还要在几个规定时间内。他只觉得扯淡，甚至没有比这更扯淡的事情了。他回想当年“IG夺冠”那天，他自己一个人在酒吧欢呼了一夜，尽管回家挨了一顿打，但他高兴啊，因为他知道，电子游戏，终于有了盼头，能被老朽们理解一点，他的职业能被理解一些。但是很快，他就又失望了，他骂政治，骂社会，骂身边的一切……

他暗骂一声，不再理会。

晚上回到家，身上还带着些酒气，小王已经等了他好半天，脸上写满了焦急。“我看网上说，未成年被限制了，那你……”

“没事”，老李打断了他，“上面有办法，可以正常训练和比赛……”

实际上，李兴财自己心里也没底，一起，教练天天那“上面的”来敷衍他，现在，他也学会用这个词来敷衍人。他想，要是以后没了电竞行业，自己还能做什么呢？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又骂了句娘。

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不是出在了游戏上，而是出在了队友身上。半决赛，战队发挥出奇的好，横扫对手闯进决赛，这也是战队第一次闯进决赛。面对仅一步之遥的冠军，那天，所有人举杯痛饮。次日，就有一名队友因肠胃炎住院，一连几日都没归队。

直到决赛当天，那人才带病回来参赛。面对劲敌，整支战队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此战一败，前功尽弃。

前半场打的并不顺利，队友接连出现失误，导致两支队伍的差距不断被拉大，李兴财在场下坐着，只能干着急。恍惚间，他想到了刚到出租屋的那个晚上，见小王衣衫不整，苦坐于电脑桌前，面如黄蜡，好似个“网瘾少年”，在那之前，自己刚被黑中介骗去了一万多块钱，一气之下找了个砖头自个儿单枪匹马就去找人算账，最后被无情赶了出来，甚是狼狈；他又想到小王因天天敲键盘导致手、腰、脖子都有毛病，自己陪他去医院，却发现自己跟他一个熊样，被小王笑称为职业病；他还想到小王眼中的迷茫，反正自己是一直那么认为的，天天搁儿电脑前捣鼓那么几道题，脑子早晚出问题，脑子一出问题，眼神儿立刻就能反映出来。

他还想了很多，也还想接着想下去，思维就像到了呼伦贝尔大草原，再不受控制。然而，台上的队友突然颤抖一下，吸引了李兴财的注意，大概是肠胃炎的缘故。他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比赛上，眼看对手领先很多，而己方因病失误也不断增多，甚至昔日的默契配合也不复存在。好在，随着随着状态稍稍改观，能够追上一点。

上半场结束，局势不容乐观。

下半场，李兴财替补登场。临上场前，教练跟他说，他是战队的秘密武器，能不能翻盘，都要靠他的表现。他并不认为这句话是真的，但还是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又一次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点击鼠标，李兴财一上来，手感就出奇的好。他凭借提前预判的走位和精准的控制，一下干掉对面两人，接着下意识的闪过对方另一人的攻击，并一击反杀，再一次带走一人。或许，这是他比赛前没日没夜训练的反馈，但他现在没时间想这些，因为双方队伍的差距依然很大，想要反超比赛依旧很难，唯有全身心投入，放有一线生机。

再杀一人，李兴财将比赛推向了高潮。观众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环绕整个赛场。一段时间后，双方的差距已经不那么明显了，对方集中火力对付李兴财，这倒反而给了队友可乘之机。比赛进入白热化，双方你追我赶，打的不可开交。渐渐，对方变得有些慌乱，李兴财的状态却越来越好……

突然，整个赛场安静了，大约三秒之后，所有观众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是李兴财带领队伍以及其微弱的优势赢得了比赛的胜利。全场沸腾了，所有人都一遍遍的呼喊着他的名字，队友、教练将他围在当中，激动的将他抬起，抛出，接住，又抛出。李兴财感受着身体的失重与超重，有了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上一秒还是一个不被任何人注意的替补，下一秒，他就成了这个赛场的英雄，被视为传奇。

然而此时此刻，他想的并不是立刻捧起冠军奖杯，和队友们分享胜利带来的荣耀，而只是快点回到出租屋把这件事情告诉小王，告诉他李兴财做到了，再也不是那个只会打游戏的网瘾少年了。

于是不等颁奖仪式开始，李兴财独自回了家。

回到出租屋，李兴财推开门，伸手够开关去开灯，这时漆黑的屋里突然出现一只手抓住了他，紧接着他被那只大手拉进一个人的怀里——小王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着实让他吓了一跳，他心说我还没把赢比赛的消息跟他说吧，难不成学霸都能未卜先知？这时候小王终于把抱紧他的手松开，转而摇了摇他的肩膀，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有些颤抖，说道：“我……我得奖了！奥赛得奖了！”李兴财一愣，“噗嗤”一笑，紧接着大笑个不停。晚上，两个人窝在出租屋的破旧沙发上，喝着小卖铺买来的廉价啤酒，从电视上看某个本地频道转播的赛后颁奖典礼。电视里，队员们捧着奖杯相拥，台下人声鼎沸。从最初的不被看好，频频失利，到一次次力克强敌爆冷赢下比赛，再到最后夺冠，这一群平均年龄不到二十的孩子给人带来了太多的惊喜，老李看着队友们，终究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次日，在小王的劝说下， 老李搬离出租屋，决心要回家见一下爸妈。他也是想早点把好消息告诉父母，甚至想把最近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向他们诉说。待着愉快的心情，李兴财很快来到家门口，敲响了家里别墅的大门。他这次倒是有点迫不及待了。

是母亲给他开的门，见他回来，看得出来有些惊喜，但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表示，只是示意他进门就转身回了客厅。客厅里，父亲正在读报，压根就没有看到回家的李兴财，这惹得他有点恼，便吼了一声：“我回来了！”

“别吵吵！闹腾。”父亲立马嘟囔了一句，母亲则给他盛了碗粥。李兴财努了努嘴，瞅了一眼他爸，喝一口粥，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起最近发生的事情。“你们知道吗，我带领我们队一路披荆斩棘，不知道立了多少功，最后……”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该干嘛干嘛去。”父亲显然没有听进去，应付一嘴，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表示，既没有他想要的夸赞，也没有所谓的关心。李兴财有些失望，，但仍不失趣味地讲述这几日的遭遇：“我哪能忍这气啊，提起砖头就冲了上去……怒目而视，大杀四方！”“行啦，别再编故事了。明天你去上学，我回公司去了。”他正说到激烈处，又被尊敬的父亲大人打断，“我没有编，我是认真的！”

“哦，知道了。”看到父亲面无表情地微微低头抬眼看自己，李兴财只好沉默了。

不过，他的确是想回趟学校的。他坚信此番回去，必会受到所有同学的欢迎——士别三日，更当刮目相看啦。然而，事实又让他失望了，结果是压根没有人注意到他回学校，身边所有人都在有序做自己的事，宛如机器一般有序。只有班主任对他说了句，让他好好学习，别再不务正业。更不巧的是，最近学校在宣传一位信息学奥赛的学霸，号称是全市第一位在此“领域”获奖的学生。校长专门强调要大力宣传以鼓励学生们发愤图强，为校争光。老王自然知道那是谁，那正是与他在出租屋里奋斗了无数个夜晚的小王。可是，明明他也在为校争光呀！

李兴财越来越搞不懂，自从打认识小王那天起，他就觉得他跟小王干的事情没什么分别，无非都是对着电脑屏幕敲键盘、点鼠标；他们能取得成就也都是靠一点天分和日日夜夜的努力，可怎么小王就被大力宣传，甚至争相邀请他到校演讲，成了学生们的榜样，自己就不被别人待见，成了“不务正业”的代名词呢？

他越想越觉得憋屈，越想越觉得没劲。不觉间，竟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走着离开了学校，就那么晃悠到了江边。李兴财并没有多想，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那天，他上了新闻，标题是电竞新秀夺冠后跳江自杀身亡。那天，可能是他一生存在感最高的一天。当然，半天之后，人们便将此事忘了，转而去追逐另一则新闻，然后是下一条……三天后，另一则名为“信息学奥赛金牌得主王同学投江自尽”的新闻标题出现，竟足足挂了一天之久。

不知道，人们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会不会联想到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