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的那年,不,应该说,从我记得粽子味飘香那个冬夜,我就记住了什么是过年。
我的家乡在广西,如果还要更具体卫星定位,我的思绪会一下子从加拿大天空上开始折射,回到那个千里万里之外的边陲小县城——崇左。
从时空来说,再详尽一些,回到纯真和苍白的七十年代中期,我的家,位于这小县城郊外的一个小山坡上,那是父亲的单位——科委宿舍。从县城出来,沿着一条新铺的黄泥路,蜿蜒着伸向一片新开发区,父亲单位的房子就在一半路途的右侧,一个突然拔高的山坡上。第一栋平房是办公室,房子前面有一个好大的水泥建的深水池子,夏天里面灌满了水,养了一些鱼及荷花,边上还栽了几棵树,其中有一两株是柳树,南方的夏是炎热而悠长的,然有垂丝柳叶和一池清水,有鱼与荷可赏,风景有此已极佳;冬天却不免显萧瑟,池子干了,底部有很多干的淤泥与杂草,旁边的树叶略显颓废,别的树虽尚余些叶子,也没有了以往的生气,柳树却是只剩秃枝了,在冬风里孤清地摇荡。
后面则是四栋平房,是职工宿舍,前后左右各两栋。我家是左后面那一栋,而且是位于左侧那间,右侧那间是柳叔叔的,父亲与他是单位的负责人,又有家庭,所以分的房比较大,其他的很多是单身。这种平房是再简单不过的造型,人字形的灰瓦顶,木门左右一个双开木窗,进门即厅,左一间大点的是主人房,父母住;右一间小些的偏房,我和妹妹住。后边同向一个门,出来是一个大大的露天院子,两侧是墙,一侧是野地,一侧是邻居,后面还有一个小门出外面,门的右边是厨房,左边是一间窄窄的洗澡房。露天院子的优点好多:一是白天可以嗮衣服、被子、白菜、萝卜、蓝角,一切你想嗮的东西,晚上可以纳凉吹风,坐一张藤椅或板凳,就可以看月亮数星星,拉家常,惬意之极;二是可与邻居隔墙而呼,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记得爸爸曾经跟柳叔叔常一问一答:喂,老柳!今晚做什么好菜啊?对面就飘过来一句:哎,老唐!你是不是闻到了香味才故意问的?有红烧肉,也炒了花生米,过来喝两盅?再抛回去一句:哈哈,知我者莫如你柳大人也!我带上一瓶三花酒过来!兴随致起,出了门一转,再一转进门,两革命干部就可以推杯交盏,海阔天空了;喝酒谈天那是大人的事,我们小孩自己有玩的花样,柳叔叔也有两个小孩,男孩,与我们一般年纪,匆忙吃了饭以后,我们就在门前院后瞎逛,那些嫩的草,小的树,对我们来说有无穷的乐趣;但外面再有趣,玩着玩着,也会跑回院子里来,那才是我们的根据地。院子的一头堆着些柴火,另一头有一个大水缸,是蓄水备用的,当然还有水龙头,但经常会停水,夏天热的时候,偷偷从缸里拿水瓢给自己冲澡,那是最爽快的,自然是大人都不在的时候。
父亲与柳叔叔虽然是一个单位的负责人,但是生活跟大部分人一样,也都很清苦。家里除了两张床,两三个父亲自己或朋友一起斗制的简易柜子外,还有一台缝纫机,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最贵重的是一台唱片机,便几乎是全部家当。平日里吃的以饱为主,至于油水多寡那是不必考虑的,也无从考虑,肉票和粮票就那么多,匀着用呗。平时穿的也挺寒碜,白球鞋是经常洗,然后拿增白粉擦过,晒干立即白得亮眼,像新的一样;衣服裤子就那几套,有洞了也就缝补一下,继续穿。按理来说,周遭都一样,也就无所谓好坏,况且自己也不在乎吃穿,有野地上可以疯玩就够了。可是,知道有那么一天会来,让平常的一切都可以有些改变,可以有好多好吃的,还可以有新衣服,据说,那一天,叫“年”。
其实,院子的好处我并没有讲完,对儿时的我而言,就是冬日夜里的那一个特别的日子,院子才是最温馨最美好的。
那一天终于快要来临,爸爸妈妈说要准备包粽子了。南方的冬天,说冷不是很冷,说不冷又冷得不得了,那是种又阴又湿刺骨的冷。我们都穿上小棉袄,不记得鼻子是不是常流着鼻涕了,但记得我的手脚却常常生冻疮,爸妈也经常煮了萝卜叶水给我泡手脚,现在想起来就感觉很温暖,那时应该也是。入冬以后,虽然疯玩还是疯玩,但是发觉年味却一天天的临近了。街道上,菜市场,商店里......渐渐的热闹起来,货物品种的数量丰富了起来,到处开始贴春联,挂灯笼,人们平日里不那么开心的脸上也喜庆起来,据说一切也都是为了“过年"这两个字。
天气越冷,这年味越浓。我红肿滚圆的小手小脚已经是次要问题了,现在主要问题是过年。传说年是一个怪兽,要跑来村子(古时都叫村)捣乱的,所以爸爸妈妈也给我们准备了炮仗,要用来赶走这头兽的,哈哈!竟然有那多多品种:电光炮,有烟花,有甩炮,各式各样,一卷卷,一包包,看着就兴奋。可是,怪兽是不是能用炮仗就赶跑的呢?我心存疑惑,也许,粽子才是怪兽心满意足吃完后才跑的罢?不然,怎么叫做”开年粽”?反正,爸爸妈妈买来了好多五花肉(肉票都留着的?),切成一条条的,用酱料腌制了,还有糯米、绿豆,用水淘好,绿豆还泡开了把裹衣去掉,剩下黄灿灿的肉豆,跟白灿灿的糯米一搭,真金白银一般,甚是好看!当然还买来了粽叶,一大张一大张的绿色或棕色的叶子,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至今我还纳闷,它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因为平日我几乎看不见长这种叶子的竹子或树木,粽叶煮过后会柔软柔顺很多,所以好像都是煮过后再包。绳子也是很讲究的,似乎有一种蔓藤一样的植物,可以作包粽子的绳子,包出来的粽子又好看又结实,跟粽叶混合一体,味道还特别香。
包粽子是一门祖传的技术活。爸爸妈妈在那时还会包,是外婆教的。他们把几张粽叶摆好摊开,先舀了适量淘好的糯米铺一层,上面再铺一层绿豆,放上一两条腌好的五花肉,最好肥瘦均匀,才油滑爽口好吃,有的还可以加板栗、虾米等等食材,当然是根据自己的口味喜好,然后再铺上一层绿豆盖住,最后铺一层糯米包围住,就可以运起灵巧的手,把叶子包裹结实起来,绑上绳子,这一环节很重要,四处都要捆得牢,不然会“露馅”,说是"五花大绑“也不为过,但又要绑得美观大方,不然像个狼狈的犯人也大煞风景;形状当然有很多种,三角的,四角的,圆的,椭圆的,这些尽可发挥包者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还有地域风俗习惯也是一大考量,我后来就见过横县的超大粽子,不单圆圆的形状巨大如斗,而且里面的料丰富异常,具体有些什么就细数不来了,只是记得吃起来香味可口,印象深刻。
包好后,就可以下锅煮粽子了。煮粽子可不是一般的煮饭煮菜,而是一件大工程。首先,得找一口大锅,当时不知爸妈从哪里借来的,那口大圆黑色的铁锅足足有一米多高,直径起码有五十公分,里面可以放置十几二十几个粽子,盛满水淹过,盖上那个大盖子;灶台不是在厨房,那里已经无用武之地了,而是在院子里临时用砖头搭起的,这就是露天院子的好处之一百零一了;柴火也要准备好多,因为煮这么一大锅粽子起码需要七八个小时。因为赶在年三十晚上煮,所以粽子是在前一两天就全部包好了的,做完满满一桌鸡鸭鱼肉的年夜饭,就开始起火煮了。大人一面边喝酒吃饭聊天,一边还得不时跑去给火添柴检查,保证火要维持够大。我们孩子呢,吃完就擦擦嘴,跑去门前后院一通,然后再跑到院子里,看那口黑乎乎的大锅,火正在熊熊地烧着,我们也想帮忙添柴,爸妈就让我们拿一两根,往里面丢,那时火焰一定映红了我们的小脸,里面的木头烧得红通通,”噼里啪啦“作响,下面已经是一层厚厚的灰,还有黑白色的灰随着烟飞起,飞向那天边的冷星,寒冷的冬天在那一刻变得无限温暖起来。
转眼午夜将近,远近已经传来炮竹的响声,我们赶紧把自家的鞭炮抱出来,到门前的空地上,拿一两根点着的香,欢天喜地地点炮仗了。一百头,两百头的根本是一下就完了,最刺激的还是五百头或是一千头以上的,圆圆的围成一卷,红纸包住的身子,整齐的像一队队士兵,在最后还有几个很大的炮仗,应该是他们的司令和军长,可大声可神气了!一点燃,足足响个几分钟,大家在旁边笑着、跳着、胆小的捂住耳朵,胆大的还拿着转圈;或者还有一种玩法,就是一个个炮仗拆散了来放,一手拿着香,一个炮仗点燃,马上扬手丢得远远的,”嘭“的一声,刺激得很,有的是大炮仗,更是考验一个人的勇气和胆量了。还有各种烟花,有的可以直串云霄,有的可以在地上打转,”刺刺刺“的冒着绚丽的火花,瞬间,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新年的钟声想起,我也不记得有没有钟声了(那时还没有那个什么春节联欢晚会),反正我们很快就犯了困,穿着新衣满足的笑着入睡了。可是,仿佛刚刚进入甜蜜的梦乡,却被爸妈轻轻摇醒了,睁开迷蒙惺忪的眼睛,听见爸妈笑着说:“起来喽!吃开年棕喽!”我和妹妹爬起来,搓着眼睛,来到台边,看见一两个冒着腾腾热气的,摊开好了的粽子,那白的糯米,黄的绿豆,半肥半瘦的五花肉,粉的板栗,用筷子夹起来,一口一口,别提多美味可口啦!吃完,才又心满意足地回床上睡去。
醒来,枕头底下已经多了一个红包,里面有一张崭新的两毛钱,那是压岁钱,怪兽被赶跑了,压岁钱保佑我们平安顺利,自此,从初一到十五,小孩子家凡见到熟识的大人们就甜甜地喊:拜年了!拜年了!然后说一些吉利话,就会有红包收。至于我小脑袋壳里的一个疑惑:年既然已经被赶跑了,还拜个什么拜?就少有人懒得理会了,我不久也就丢弃了这个无聊的问题,随波逐流。
我们,就这么一年一年地长大。
2019.01.13
#羽西X简书 红蕴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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