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偶有闲暇,喜欢读一读唐诗。年少时热爱宋词甚于唐诗,喜欢婉约派胜于豪放派,大约也是受制于“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
有一次读到李白的一首诗: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大爱之。
我爱酒,却不善饮。爱的也是酒的引申,而非本质。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的意思。
饮酒的情状,大略可分为豪饮和慢酌。豪饮的场面在《水浒传》里最为常见,武松上山打虎之前连饮十八碗景阳岗,鲁智深醉酒后倒拔垂杨柳,都属于豪饮者中的翘楚。在每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常常产生一种向往,倘若能过上一种“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与众多英雄好汉义结同心啸聚山林的美好生活,此生也算是圆满了。
“圆满”也未必是真的圆满,豪饮也权且当作一种未曾实现的梦想吧。所以以我对酒的认知(和教训),浅饮低酌更适宜一些,二三四五人聚饮要比独酌景致一些——独酌,总难免落于“浇愁”的旋涡,使自己越陷越深,乃至无力自拔。为此,李太白早就告诫过我们: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我的父亲嗜酒,年老时喜欢独酌,年轻时喜欢对饮。我喜欢年轻时与人对饮的父亲。年轻时的父亲有棋友,也有酒友,棋友酒友相互交错,其乐融融。窃以为,人生有三闲:下棋,喝茶,饮酒。父亲居其二,也算是有福之人。在乡下,茶是高雅之物,喝茶也被视为高雅之事,我的父亲农人一个,虽目可识丁,也算不得高雅之人。
农闲时节,父亲常常坐在院子里与人对饮闲话,对饮之人要么是老马,要么是丑爷。这二位是父亲最知己的酒友。如今老马已经不在了,丑爷也老了,每次回去也不易见到。见到的是同样苍老的父亲,他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看电视发呆。他不下棋,不喝酒,也不见朋友好久好久了。
我唯有剔除掉脑海里的现时记忆,才能回想起遥远的从前,在那座空阔的老院子里,年轻的父亲与他的老友相对而坐,各自面前一只酒盅,半瓶白酒,下酒菜只是一把带壳的陈年花生。两位对饮者的面容虽然略具岁月的沧桑,对未来生活的热情却不曾消减。此时的他们是平和而恬淡的,神情里是辛苦劳作之余难得的惬意。他们把酒对酌,或沉默或说话。在他们的身旁,树上的枣花落了一地。这是暮春时节的王村。
有一年冬天,我住在小店镇。临近春节的时候,有一天天色阴沉,飘起了雪花。这样的情景容易惹起人的雅兴,于是搬了一只煤火炉,摆放在门口,两个人一边吃火锅一边喝酒赏雪。还没到尽兴处,雪停了。看来白乐天的诗意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父亲年轻的时候,冬天里也是喝闲酒的。下雪的晚上,他常常出门去,踏着雪去找人喝酒闲聊。我坐在屋子里温暖的煤火炕上,听着他的脚步声咯吱咯吱走远了。
等他披着雪花再咯吱咯吱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我们家既没有柴门,也没有狗,梦里只听得到扑扑的落雪声。
想起张岱于崇祯五年十二月某个冬夜去湖心亭看雪的情景。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
喝酒喝到如此境界,唯有古人才能做到吧。相逢如故,尽欢而散。此二人的雪中对饮也可与李白与幽人的山中对饮相媲美了。
此时的酒不是酒,是兴也。它能引发出人生的无限况味。古人是深谙其中真意的。李太白诗曰: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尽欢自然也是要看对象,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方能一杯一杯复一杯地畅饮,至酩酊大醉。大醉时也不忘絮絮叮嘱:“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何止是洒脱。
这样的酒不能是啤酒,啤酒只能用来作“牛饮”。也不能是红酒,红酒太矫情了。而黄酒又太柔媚。唯有白酒才能担起“兴”的重任。它澄明纯净,却又意蕴深厚,深厚复杂。它使人哭,使人笑,使人歌之蹈之,它承载着人世间的无限欢乐和无限悲苦。
我小的时候常常为父亲做“斟酒官”,他们喝酒,我倒酒。一把曲线玲珑的瓷酒壶,两盏造型简单的瓷酒盅。酒盅很小,倒满了,一口下去就喝干了。喝酒的人喝得滋滋有声,一副悠哉乐哉的样子,我闻着那酒香却是辣的,直冲鼻子,直皱眉头。他们就嘿嘿地笑我。
等到我长大也学会了喝酒,闻着那酒香依旧是辣的。然而那辣里也有着无限的深味,是不是酒的魂魄呢。
人生在世,总是越走越远,越活越老,曾经拥有的美好事物,都会远离;曾经畅怀对饮的友朋,最终也会失去消息。这大约是一种谁也无法逃脱的宿命。黄涪翁因而有感: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他的意思是江湖夜雨乃人生之常态,凄苦得很。我想的却是李白的“须尽欢”,所以有意化用了一下诗句:
桃李春风一相逢,杯酒慰平生。
不亦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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