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城市的深夜是生机尚存,那么城市的白日便是生机盎然。五点半时便听见窗户外有细细碎碎的响动,到了七点就沸腾了起来。隔空相望的中学的操场上,铺柏油的发动机哼哼作响,几个工人各司其职,像是一只只蚂蚁在勤劳而有序的忙碌。新学期开学的日子临近,学生的事就是每个家庭的事,也是社会的事,更是国家的事。
我想起了昨夜老奶奶在我逃离时的嘱咐,便勉为其难的起来洗漱,毕竟睡不着能赖床也是一种享受。我是一个爱看热闹的人,只是热闹有热闹的不同。搭班子唱戏的热闹我爱看,十字路口因为点摩擦就大打出手的热闹我就不爱看。出门前,我给领导发了一条请假的短信,但并没有说明理由。我顺着昨夜的路走着,清晨的空气有点浑浊,灰蒙蒙的天没有一点太阳要出来的样子。路上的商铺已经开张,人们行事匆匆。拐到那条东西大道,去往电视台的方向已经造成了拥堵,越往前走我的心里跳的越加厉害,一种不祥的预感冒上我的心头。
这条看似宽阔的大路此时也能那么狼狈,看来没有什么能够让人满足。双行道上的汽车不按交通规则行驶,我的正前方一辆奔驰车占了对方车道,使得前后方的汽车难挪一步。然而我发现,一辆辆单车在汽车的空隙间穿插而过,单车上的人屁股抬高,似乎有急事要解决。这让我对买汽车的欲望削弱,看似庞大的东西,也有难以用武之地的时候。道路两边的树木先是槐杨,靠近电视台的一百米处一直到电视台门口的左侧,却都换成了垂柳,此时看有种独特的风采。垂柳拂过我的脸,蕴藏着秋风的气味,于是我见到电视台门口的混乱。
一帮衣衫褴褛的人挥舞着拳头将手中的标语举的很高,我见那上边写着“反对违法拆迁”的标语,另外还有“还我家园”、“为民做主”的愿求。我很奇怪他们怎么不去人民政府,为什么跟媒体部门过意不去。这时我便看见了她——那个老奶奶——她正站在最前头,左手捏着条幅的边子,右手里还攥着一个棒槌。那条幅上的字我没看见,我倒看见了老奶奶对面的那个保安,他正和其他的保安以及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极力阻挡着抗议人员进入院内。
我回首望向东边的天,一条线的红晕挂在树梢,有一只喜鹊咻的飞了过去。鸣笛声划破耳际,电视台内的广播就传来了声音:你们的行为是违法集会,这样做有毁市容……加上周围各种嗡嗡声充斥着,让我听着没有意思,便勇气可嘉的挤到老奶奶的身后。我正要捅她后背,这时她身边的一个黑人瞅见了我,便操了一口本地话:“咦,你干啥呢?”我想他误会了我,把我当成了要加害老奶奶的坏人,于是我解释道:“我不是对方阵营的人,老奶奶认识我,你不信你问她。”那个黑人立刻把我往外拉,我看情况不对,赶紧喊老奶奶:“奶奶,我是小黑。”此时的我已经听不清空中杂乱的声音由哪发出,我只看见老奶奶张着嘴巴跟在黑人屁股的后面,手里的棒槌在她的头顶挥舞着,然后我们三人从队伍的前头挤到队伍的后面,来到一个饭馆的门前。
老奶奶把棒槌放到地上,从她怀里的布包里又掏出她的铁壶,咕噜咕噜喝了一通,说道:
“这群王八羔子,不让进里边去咱就挣不了一百块钱了。”
“奶,那咱就挣那五十。”
“等会看好那个女人,别干完活跑喽,咱给谁要钱去?”
那个黑人得了令就蹲在地上,撅着他那张大嘴。我看他的上嘴唇与下嘴唇翻在外面,一排的白牙分外明亮。他的眼睛就像大灯笼一般,盯着一个固定的方向,我看他盯着的那个方向正站着一位穿着红色裙子的女人,她嘴上的口红使她显得妖娆妩媚。
我才发现我是一个透明人,于他们并不存在,但我不得不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
“老奶奶,你让我来看戏,原来就是这样的戏。”
“你——哦,小黑,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半天了。”
“奶奶,你们这是?”
“抗议啊。”
“为什么抗议?”
“谁知道呢!这世间的事哪有为什么。都知道吸烟对肺有害,可还是很多人吸;都知道喝酒对肝不好,可还是很多人喝。”
老奶奶见我没趣,就有撇下我要走的架势。这时蹲在地上的黑人着急忙慌的说道:“奶,咱不要钱了?”
“哦,对。你再去里面装装样子,我盯着那个女人,对,让小黑帮咱盯着。”
那黑人依然犹豫不决,将我全身打量了个遍。
“你放心,这小黑是咱的人。”
于是他便瞪了我一眼,将信将疑的投入到那浪潮之中。
大约过了一刻钟,那黑人便回来了。于是我便跟着他们,来到那女人的面前,只见那女人一脸鄙夷不屑,从手上的包里掏出一沓子钱,又从那一沓子钱里掏出五十:“给。”
“应该是一百。”老奶奶不甘示弱。
“你们都没进院内,给五十都不赖了。”
“这出力出的,多给五十买瓶水嘛。”
“你这老婆子,人家给我说你很讲信用,这么看不是这么回事啊,以后不找你了。”
“呦,小姐,别生气么,给你闹着玩嘞,看你不禁逗。”
老奶奶噗嗤笑了,接过她手中的钱带我们又回到饭馆,进里面给我们一人点了一笼包子。
“小黑,多亏了你,多挣一份钱。”老奶奶的嘴里塞着一个韭菜包子,正嚼着。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然后她又说道:“这是大黑。”她指着身旁的那个黑人,“别说,你俩挺有缘分。”
那大黑呲着白牙笑了,我好奇的问道:“老奶奶,他是哪国人?”
“从他爸那论,他就是非洲人,是非洲一个钻石很多的国家,不过就是穷;要是从她妈这论,他就是咱国人。”
“也是,要是个外国人,也不会关注我们国家的民权。”
“你这傻孩子,光说不着边的话,什么民权不民权的,看——”老奶奶拿出那三张五十元,“有这才能吃饭。”
老奶奶付完账后,我就跟着他们去了他们的处所。我们走了很长的时间,来到了这个城市的北三环,接近一个湖的地方。我望见那湖是长方形的,湖内有一小块沙洲,长满了矮松树,这时有一只雄鹰俯冲而下,又迅速上升。我们沿着湖又走了一段距离,来到一个断桥下,一个破旧的趴趴屋便映入眼帘,这个趴趴屋的房顶就是断桥塌方的那面拱顶,房体的三面是用木头板堆砌所立起来的。在它的旁边是一个用楼板竖立的小厨房。如果从远处看,与其说它是个厨房,不如说它更像一个厕所。在厨房的另一边有一个小径,想必是通向那个湖。小径的两边被青草与杂物覆盖着,离其不远处有一小片光秃秃的地,上面堆满了矿泉瓶子。再往里我的视线就被松树挡住了。这时候竟然出了太阳,灰蒙蒙的天变了天。
“大黑,去屋里给小黑倒杯茶。”然后老奶奶又对我说道,“那个有把老椅子,你搬过来坐吧,屋里空间小,就不迎你了,呐—就坐那吧。”
老奶奶呶着嘴,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见那个地方正好有一束阳光通过断桥的缝隙流淌下来。客随主便,我只好照办,只是不免有些单调。空气里有种咸咸的味道,我喝着大黑给我倒的茶,心里不知何时有种苦闷的感觉,顺着我的血脉冲向我的大脑皮层,然后再回到我的心灵处。是那一束光线吗?我想未必是。大黑给我倒碗茶后就顺着那条小径下了湖。
“这小子是谁?”
我猛然抬头,看见一个佝偻着背的人。只见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老鼠一般大的眼睛放着灵光,把我从头到脚过了一遍。
“爷爷,我是——”
“他是小黑,我刚认识的孩子。”老奶奶从屋里出来,手里掂着个扫帚。
“你又领生人!不怕被骗喽?”说着就坐在了地上。
“那孩子一看就实诚,你看你个老头子,一把年纪了心里还裹得那么严实,这世界就你一个好人,剩下的都是孬人,中不中啦!呐,今个这孩子给咱挣的五十块钱。”
“你懂个啥,想当年......”
“又扯上了,嘴又不停,你都说——多少遍来着?哦,一百万遍了,一百万遍了,就不嫌徐。”
“......”
我听他们一言一语聊得很欢快,不免体会到一种幸福感,这是家的味道,我很久没经历过了。这时候大黑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个水桶,笑嘻嘻的对我说揩了很多鱼。我就把茶缸子放在椅子旁,起身去瞅,果然如他所说,水桶里的鱼正扑棱棱的吐水泡。
我也想去那湖边看看,但又不好意思开口,便把茶缸子拿起来递给大黑,指着那堆矿泉瓶子说道:“你们这些矿泉瓶子多长时间弄这么多?”
“半个月。”那个驼背的人冷冰冰的回我一句。
“爷爷,你看你,人家是客人。”
“你个黑种,要不是我可怜你,你早就滚蛋了,俺家里哪一代出来你这个黑货?造孽啊。”
大黑气得跺脚:“奶,爷又骂我。”
“你个老鳖孙,我的大黑跟你有一毛钱关系,俺闺女的血里没流过你半点血。”
“谁知道你是跟哪个男人生的闺女?要不闺女才会跟着个黑货跑,丢下个累赘给你,你还有脸说。”
“妈的,操,你再说一遍?”老奶奶从厨房里拿出一把菜刀,站在厨房门口掐着腰。我一见这阵势,便知道将要出大事,想开口规劝,可又不知怎样开口。毕竟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到来才引起的,所以我应该承担责任。我将要道歉,突然老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老奶奶这一闹不当紧,那驼背的老头立刻上去抱住了她:“老婆子,老婆子,别闹,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呗,你不知道我最怕你哭嘛。”
此时的我满脸的窘迫,大黑看出我有点不知所措,便对我说道:“小黑,走,我带你下湖。”
“那他们......”
“放心吧,没事啦。”
我将信将疑,跟着他走向小径,在我们看不见他们之前,我还回头张望了一下。
从近处看,这个湖的湖水还算清澈,阳光照在湖面上,与湖那边的高楼大厦反射过来的玻璃光重叠,是那么的耀眼,以至于让我分不清是哪个反射的光起的作用。在湖岸边的水草里有些白色垃圾,漂浮在水面上,像是迷失家的孤儿,随波逐流。然后我就发现向水里伸展一米多处,有一个捕鱼器,但无法看清它的细节。大黑蹲在地上,手里拽了一根水草放在嘴里咀嚼,用眼睛盯着那个捕鱼器。我看他嚼的很香的样子,但却一直保持着沉默,我也不想打破这份宁静。大概一刻钟的样子,大黑站起身往回走,我也悻悻得跟着他。他的背影有着非洲黑人的高大雄厚,温暖而又安全。他像是有预感,当我们通过小径已经能望见他家的时候,一群人便出现了。
“老黑叔,你们来了?”
“大黑啊,我来找你奶说点事。”
说话的这个男人是个光头,额头上留有一块伤疤,嘴角有颗黑痣。
“我去给你倒杯茶。”
“这小子是谁?”
我一向遇到陌生人就弯腰,然后问好,同时脸上必须带着笑容。就在我将要弯腰时,大黑回头替我回答了他的话:“这是小黑,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奶的朋友。”
“这小子挺有意思,还不咋着先给我低头,哈哈哈.....”
我的羞辱感顶上头皮,不再看他。这时坐在厨房门口的老奶奶发癔症地自言自语道:“我那妮子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过啊!”
“老美玉,又有大活了。”
原来老奶奶的名字叫美玉,我第一次听到,却像是以前在哪听到过。我再次对老奶奶的面容仔细观察,这才发现,确实有一种独特的魅力隐藏在她的眉宇间。
“你就别管你那——闺女了。”老黑的口吻有点小心翼翼。
“混账,我就这一个闺女,你再说她不中听的,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这次能挣多少钱?”
老奶奶的丈夫搭话道:“你这老黑,别当着她的面说她闺女,咋就不长记性呢。”
“管你个屁事,闭上你的嘴。”
事后我才知道,这老奶奶的丈夫叫锥子,与他本人的气质完全相符。我见锥子听了他的话,他就夹着尾巴走开了。
“老美玉,这个数。”老黑抻出五根手指头。我发现他那只手只有四个手指头。
“四百?”
“啥子呦,五百呢,五百。”老黑的脸上泛出了油花。
“你个鳖孙,你忘了你有四个手指头了?傻屌。”
老黑恍然大悟一样,不好意思的咧着嘴笑了。这时大黑端出一碗茶递给了老黑:“老黑叔,带上我。”
“管,你小子是越来越有种了。”
我的好奇心驱使着我不得不问道:“你们是干什么去?”
“怎么?你也想捞个外块?”
我挠挠头不知怎么回答。
“小黑去也行,又不是犯法的事。是不是?老黑,老黑你喝茶啊。你给他说说去干啥去,让他放心。”老奶奶说这些话的时候跷上了二郎腿,身上还挎着的那个包,包里的水壶嘴露在外面。
那老黑围着我转了一圈,然后用他那个没有手指头的位置蹭了蹭下巴:“这小子有把力气,行吧,你也跟着去吧,不过可要老实些。”
其实我并没有想去的意愿,但是既然他们说了,我就不得不去,我很少拒绝人。我又看见站在老黑后面的不远处几个穿着朴素的男人在抽着烟,不时的笑着,于是便壮着胆子点了点头。
“不过现在不能给你说,到了你就知道了,这周日的早上来这个地方集合。”
我并没有说话,然后也没有留在那吃午饭,尽管老奶奶一再挽留。走之前大黑还向我炫耀了他的鱼,像是怪我没口福似的。也许在他们心中,我这个刚认识两天的人已经是亲人了吧。
回到住所,下午继续重复以前的生活。半下午的时候,我又抽空来到阳台,看对面空旷的操场。一束阳光正好照在我的脸上,温暖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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