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失败者

我觉得只有当人被右勾拳击倒的时候，他才能明白宁静对这个世界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种现实与梦境相互纠缠的错觉，你就像陷入深渊的困兽，失神地望着洞口。不住的耳鸣让你想起魔女暗哑的笛声，观众和叫喊困在洞口，像多年前放映的老旧默片。影片中图像跳跃，有白色的擂台和读秒的裁判，还有张大嘴巴的观众和举拳炫耀的对手。可这些现实都与你无关，你身处黑暗，你就要入眠。没人告诉你身在何处，也不知何时能睁开双眼。

孤独是这暗哑洞穴里的旋律，沉睡下去就是一个人的狂欢。可总有声音要唤你醒来，督促你离开洞穴，继续面对这艰难复杂的世界。

这就像我躺在休息室，终于在拳王举起金腰带的那一刻，睁开的双眼。

观众的欢呼声穿透墙壁，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经久不衰。胜利者的获奖感言，又激起观众新一轮的狂欢。

我安静地躺在长椅上，陪在身边的只有皮特。他是发掘我进入拳击的经纪人，也是一直鼓励我不要放弃的良师益友。如今，他和我一起默默承受着，第二十一次拳王挑战赛的失败。

点燃一根劣质香烟，皮特挥开口中吐出的烟雾，把烟递到我的嘴边。

我接过来缓缓地抽着，身上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一些。

“过会儿有时间吗？我们去下盘西洋棋，看棒球也不错。现在回去又要看那老家伙的脸色了。”皮特说完，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我的脑海里也浮现出，老家伙又埋怨又气急败坏的样子。

我们口中的“老家伙”是雇佣我的拳场老板，他最渴望的事情就是能从自己的拳场里走出一任拳王。但可惜的是，我们总是让他失望。

“我的拳场里应该走出来一任拳王！有谁？是谁？”我学着拳场老板的南方腔说着，自以为是个很能配合皮特的笑话。但结果却被自己还有开玩笑的心思给逗笑了。

我和皮特放肆地笑着，活像两个傻子。

简单地调侃一下，皮特又恢复了平静。他为自己点燃了一根：“你妻子现在有工作吗？”

我摇摇头：“工厂停产了。”

他叹了口气，不轻不重地说着：“拳场可能要开不下去了。”

我坐起来看着皮特，他有些发愁，这我完全理解。现在是1931年，经济萧条，很多拳场都不愿收人了。如果这家场子再倒闭，我和皮特估计都要失业。

但皮特从来不是一个悲观的人：“放心吧汉克，你是个好苗子，我不会让你就这么结束的。”说完这句皮特伸出手来与我对拳，他要我看着他的眼睛，因为那里面没有丝毫的怀疑。

“好日子一定会来的。”皮特肯定地说。

是的，我也相信。不过眼下，生存或许比未来更值得探讨。这场比赛，我拿到的酬金只有一美元了。但即便是这样，我活得依然比外面吃救济粮的要好上一些。这个世界不乏热情，没人愿意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只是上帝给的机会，实在太少。

我带着面包和沙丁鱼罐头回家。

妻子整整额头前凌乱的发丝，接过食物和一些零钱，与我相拥。

然后，我看到了坐在地板上，耷拉着脑袋的儿子。

“嘿！孩子。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他嘟着嘴一言不发，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

“学校的课本不够了，他只好和小朋友看同一本数学书。”妻子边准备晚餐边说：“我劝了好久，但还是没用。”

我也像他一样坐在地板上，拍拍他的肩膀，再捏捏他的鼻尖。他后仰着躲避，但脸上已经有了笑容。再问他发生了什么，小家伙终于开口。

“强尼总是把书拉到自己那边。”他吸溜一下鼻涕：“为什么詹姆斯先生要让我俩看同一本书？我想和杰克待在一起。”

“因为人们总是，喜欢偏向自己。就像强尼。你知道怎么对待混蛋吗？”

小汉克摇摇头。

“让他知道，你不是好惹的。”我把小家伙带向餐桌。

我们一家人讨论最近的电影和小说，在晚餐后一起跟着收音机起舞。妻子说明早吃土豆泥，我欣然接受。

第二天，晨练结束的我来到训练场，却不想拳场老板居然比我先来一步。我不管他，只管练拳。训练场里脚步声和打击声响成一片。

以前我们并不常见到他。酬金，比赛等等事宜都是经纪人与拳场联系。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也在为自己的拳场四处奔波。他吧嗒吧嗒地抽着雪茄，在训练场里来回踱步。他用一种明显挑刺的眼神看着我们，脸色阴晴不定。

我们都明白，他用一句话就能让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流落街头。

“我的拳场需要一张拳王的照片挂在那里。”他用手指指训练场灰暗的墙面。正中央一根锈迹斑斑的钉子宣告着它的空缺。

“查理？那个人会是你吗？”他走向拳击台上正在训练的查理。

查理站在原地，羞愧地低下头。

“那么瑞兹呢？博特？强尼……”他一个一个叫着我们的名字。

没有一个人敢许下诺言。到最后，训练场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练拳的声音。

我早已习惯了他的质问与刁难。

“汉克，我很好奇。你到底能不能在退役之前帮我拿到那个该死的金腰带？”

我不管他的嘲讽，继续练拳。其他人也都知道，我总是他刁难的中心。于是在他走向我的时候，也都悄悄开始了训练。

“21次！你可以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了！拳王争霸赛场上失败最多的选手。”他走到我的对面，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一拳狠狠地打在沙带上。拳场老板被迫后退一步，看着飘荡的沙袋和我一脸不悦。

我不管他的拳场能不能开下去，我只是想打拳。

我并不是一无是处。在其它比赛上我都能获胜，但在争夺拳王的道路上我总是不能如愿。皮特到处为我张罗比赛，他要到单子我们说走就走，一场拳赛就是全家三天的饭钱，谁也不想和钱过不去。至于酬金，我完全信任皮特，这不仅因为他是我的伯乐。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的人品。

我曾听到他明确拒绝别人要我打黑拳的请求。他说那是傻子才会去碰的东西。我想他平日里也一定遇到过很多，但他从来没有和我提过。打黑拳的报酬很高，一场能有200美金。要知道现在教师一个月也只赚40美元。作为经纪人，我赚的多，他赚的也多。但我知道皮特绝对不会让我拿命去搏。

很有意思，我们都有一颗，想拿拳王的心。

一个月后，又一场拳王挑战赛拉开帷幕。这次的规模是国家级的。我的赔率很高，但谁都没有想到我撑进了决赛。有人决定要押我这个大冷门，他们觉得22这个数字十分吉利。但大多数人都不这么想，比如拳王。见到是我这个“老朋友”，他满脸轻松。

结果，我又一次跌倒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

第二天，拳场老板如影随形，这回他换了一个新花样，居然叫来了一个记者。

“能简短地问您几个问题吗？”记者问。

我练习着左右躲避，无心理睬。

“听说您有一个妻子和孩子，您的妻子现在有工作吗？”

“没有。”

“是这样，我听说您在各种级别的拳王争霸赛上失败了很多次。”

“22次。”我说。

“您是说，您已经在拳王争霸赛上失败了22次？”

“那又怎样？”我毫不客气地和他说：“这里没有什么值得报道的地方，你应该把目光放在那些努力的成功者身上。”

“我只是想知道您为什么还不愿放弃。”

“不知道，我只是讨厌浪费时间。”我不再管这个无聊的记者，没想到他又举起了相机。我毫不留情的抓住他的衣领，我觉得这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就是老板专门找来羞辱我的。

“嘿嘿，说不定我能给你带来好运！”

“滚！”我说。我的运气掌握在自己手里。

10天后，我又参加了洲际拳王的比赛。这次我坚持到了最后一个回合，却因为一分落差错失腰带。我和皮特坐在休息室里，互相调侃拳王是一个奇怪的诅咒。不论什么级别的赛事，我总是跌倒在最后一个对手面前。

我们又一次对拳鼓气，期待着24这个数字能带给我我们好运。

正在这时，那个记者毫无征兆地推开休息室的大门。给猝不及防的我们来了张特写。

我正要发火，皮特却把我拦了下来。他带记者走到门外，过了好久才又回来。而那个记者，已经走了。

“那个混蛋究竟要干什么？”我问。

皮特笑着说：“好事，好事。有时候，我们确实需要一些帮助。”

他说的好事在两天后就变成了现实。一大早，皮特举着《纽约早报》大叫着冲进训练场。

“汉克！汉克！你得看看这个，你现在是大明星啦！”

“明星？”我接过报纸，头条上刊登着我的新闻，标题写着：《跌倒了23次！如今他还要爬起来！》

我仔细阅读这篇报道，文章把我写成了一个模范。报道也极为详尽，里面甚至采访了我每天晨练必经的商店。我现在才明白，那个记者不是无的放矢的，他觉得我有鼓舞美国的力量。现在，我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因为失败而登上报纸头条的拳击手。

突然之间，我成了整个纽约关注的焦点。我看到皮特身后潮水般涌来的记者，看到凑向我的照相机和闪耀着妖艳光芒的闪光灯。他们围在我的周围，掏出笔记本和钢笔，准备记录下我这颗新星的每一句言论。

而我却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一样望着周围。

我看见拳场老板从他的私人房间里走出来。他靠在训练场墙壁上看着我，雪茄亮堂堂的红光掩盖不住喷薄的笑意。

是的，他的计谋真的得逞了。

这种热潮传染似得感染了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我常去的那家商店。

商店的老板是个60岁老妇人，她抱着几个胡萝卜来到我面前，她眼里满是希望。

“拿着这些孩子，拿着。”她把胡萝卜推进我的怀里，紧张的手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抹了又抹，好像正在面对一个大人物。这不可思议的转变传遍了大街小巷。街头闲坐的无业者，甚至是流浪汉见到我都换了一种表情。

他们的眸子不再是暗淡无光，反而是充满了希望。

我就这样抱着各式各样的慰问品回到了家里。

妻子扑进我的怀里，我也和她一样激动。

“以后，小汉克可以吃上蔬菜了。”我说。

于是，我作为一个失败者的打拳之旅开始了。

“听着汉克。现在没有人关注你会不会赢，人们只在意你爬起来多少次。”尽管不那么好听，但拳场老板说的是实话。他主张以后不管什么比赛，都要输得有模有样。这就意味着以后我要靠打假拳维生了。

可皮特想了一个更绝妙的主意。

“汉克，你最大问题就在于防御力薄弱，太容易被ko。所以，以后的比赛，不如让你越级pk重量级拳手。既然要输，我们也能运用这个机会。”

这还真是一个，即赚钱又锻炼实力的好办法。

就这样，在拳场老板的安排下，我的比赛越来越多。失败场数也直线上升。皮特要我撑到第12回合再倒下，这对我来说是极大的锻炼。没有人怀疑我为什么会和重量级拳手站在同一个擂台。说实话这种强弱的明显对比更让人血脉喷张，他们只是忘情地在裁判倒数的手势中呐喊助威。

体育报道也在不断跟进，里面尽是“求上帝让他赢一次吧！”这样的大喊，但人们就是愿意买账。我和皮特谁都明白，只要我还在赛场上不停地跌倒，就有更多的人想看见我继续爬起来。

我很久没有看到满满当当的观众，这情形在拳王争霸赛上都不曾得见。

而我实力，还真的在不断地与重量级拳手的博弈中有所提升。我能感觉到，躲闪他们的直拳越来越轻松。

我和皮特都觉得，是时候用一次完美的胜利，来给这段传奇画上句号了。

“现在的年轻人，一点轻重都不知道，看看这伤。”拳场老板把厚厚的钞票塞进我的裤兜里：“给小汉克买点好东西。”

以前，拳场老板巴不得我赢。现在，他反而害怕我获得胜利。

我摸摸兜里的钞票，这能让我好几年都不愁吃喝。他知道我们的心思，皮特报名下一场轻量级拳王争霸赛。我们就是为胜利而去的。

这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比赛。卫冕拳手满脸严肃，他知道我已经不是那个失败者汉克了。而事实也正是如此，一场血战。我用自己的体力优势拖垮了对手，终于在第十回合将其ko。皮特说，即便算分也是我赢。毫无疑问，这就是我想要的胜利。

这场大冷门让很多穷光蛋赚得朋满钵满，却让很多大佬赔了钱。我举起金腰带，欢呼声铺面而来。我双眼浮肿，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我只记得人们不约而同地呼喊我的名字。

那名字叫汤姆森·汉克！

不过，只举起一次金腰带还不足以被拳场老板挂在墙上。

不久，卫冕金腰带的战役就要打响了。

“你看看赛程表。”皮特指着上面一个名字：“去年宣布退役的老拳王，现在却出现在名单里。”

这是个不详的信号，散发出阴谋的气息，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不，这份直白，说是阳谋才对。

皮特说，不管他是什么，我们都会击碎。

是的，击碎。老拳王确实很强。他在第一回合就让我吃尽了苦头。他的连击快得吓人，力度却丝毫不减。我真奇怪他为什么宣布退役。皮特在台下出主意，要我拉开距离。如果他非要扑上来就紧紧抱住。

“如果他前期爆发不出来，后面一定会露出破绽。”皮特小心吩咐。我开始和他周旋，这招屡试不爽。但拳王毕竟身经百战，表面上看不出一点急躁。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体力却渐渐跟不上了。

中场休息，他气喘吁吁。

我坐下来喝口水，和皮特讨论老拳王是不是装的。如果真的有人记恨我，比如那些输钱的大佬们，那么老拳王绝不会是外强中干的样子。皮特紧紧盯着老拳王一言不发，我们不知道藏在黑暗中的老虎何时才会露出獠牙。

战斗继续，我和老拳王回到擂台中心，摆好防御姿势。老拳王也换了一套战术，不再强势攻击，转而从得分点上寻找机会。我只得与他周旋，判断他的体力消耗。

突然，莫名而来的困意席卷全身。我感到耳鸣，不住地耳鸣。我的身体突然使不出半点劲来，一切都在离我远去，而自己却越来越沉。这感觉似曾相识，是在幻境中出现的神秘洞穴！黑暗自周围弥漫，我好像怎么也醒不来。

可是，可是。我没有被拳头击中啊！

输掉比赛，就连沉稳幽默的皮特也大发雷霆。他在休息室里来回踱步，悔恨自己没注意到水被人调包。

“简直糟糕透了！”皮特说。

然而，更糟糕的还在后头。

我被拳场老板下了逐客令，皮特据理力争。我隔得很远就听到他两的争吵。

“汉克只是又输了一场。和以前有什么不同。汉克还可以继续打。”

“但是……”

“老伙计，汉克这不是已经能赢了吗？为什么现在就失去了耐心？就不能等着他成为这里第一个拳王，挂在你这不值一提的训练场上吗？”

“听着！听着！”

“该死！”皮特狠狠拍着桌子。

“皮特！我不相信你不明白！他就不应该赢下一场！”

此言一出，屋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明白，不论是谁，接受这个事实都感觉困难。

“前天来了个新苗子，很有潜力。皮特……”

皮特在更衣间找到了我。他静静地看着我收拾行李，所有的无奈和难言都变成了衣服折叠的摩擦声，细碎难辨。

我背起行囊，拍拍皮特的肩旁，离开了这个让我流血流汗的地方……

“您好，请问你需要牛肉吗？”敲开这家别墅的大门，我向屋主人客气地询问。

屋主人是个穿着西装的中年人，看起来饱经风霜，就像1945年的仲夏一样令人难忘。他疑惑地看了我一阵儿，才开始问我有多少牛肉。

一番讨价还价，他买下了我车上的所有库存。

我开始搬车上余下的两箱牛肉。这期间，屋主人一直用奇异的眼光打量着我。

“你是汉克！汤姆森·汉克！那个在拳王争霸赛上失败了27次的汉克！”他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向我诘问，就像20年前刚看过纽约时报的人一样。

“是的先生。”我回答道。

他激动地握住我布满灰尘的手，眼框里尽是泪水：“谢谢你汉克！我永远不会忘记1931年的冬天，我用仅剩的100美分，走进赛场只为一睹你的容颜。我看见浑身是伤的你站在赛场上，汗水浸湿头发，奋力挥拳。我想我为什么还坐在街边埋怨这悲惨的世界？”

“于是我开始拼命地工作，从挖煤工到企业老板，我奋斗至今。汉克，你是我发迹的原点。”

屋主人说着，热泪盈眶。我们聊了好久，从我退出拳坛谈到现在，唏嘘的过往涌入眼前。当谈及我举起的金腰带的时候，他说他并不知道。我尴尬地笑笑，大家只记得那个失败的汉克。

在屋主人不断地挽留声中，我坐上汽车，继续自己的推销工作。倒车镜中屋主人的身影渐渐模糊，仿佛自己那个远去的从前。我踩动油门，风声从车窗外鱼贯而来，振动耳膜回响不断。这感觉熟悉又陌生，好似被对手击倒时眼前出现的神秘洞穴。

现如今，时光已逝，往事非晚。听到屋主人感谢的话语，我沉寂多年的嘴角终于启颜。我是一个孤独的行者，但我的生活绝不寂寞。

我努力过，我奋斗过，我鼓舞过无数人，我问心无愧。我是那个成功的失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