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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尿炕的时候,这小城还有“炕”可供我发挥。
身处襁褓之中,新鲜的生命无法战胜膀胱的放松与倾泻尚有情可原,彼时的尿炕与咿呀和蹒跚会带给人相同的观感和喜悦——那都是一种生命的成长与存在。
某个慵懒的午后或静谧的深夜,小炕上忽而传来亦真亦幻的啼哭,那歪扭的襁褓似是刚在轻柔微暖的海面上翻了船,花花绿绿的尿布沾上了恼人的湿度与温度,不多时院落中的铁丝上便会升起一道弥散着肥皂味儿的彩虹。
后来,我的生命继续发展和延伸,火炕显得越来越小,襁褓亦被收进了木柜的深处,那些儿时的咿呀化作了语言,蹒跚变成了奔跑。铁丝上的色彩消失了,我穿着蓝白相间的布鞋开始追逐雨后天边真正的彩虹。
然而世间险恶,亦或是我对襁褓中的彩虹存在着无法自拔、不可理喻的固执眷恋,我受到了尿炕的诅咒。
七岁时,读了小学。
一个阴霾的下午,电铃出了故障,分不清是上课还是下课,操场上的孩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像极了无所事事的慵懒蚂蚁;我与伙伴呆坐在学校角落的一棵槐树之下,彼时恰逢晚秋,土地渐寒,有枯索的落叶飘过,被风卷起散发出丝丝凉意,一切都开始变得吊轨起来。
小友提议玩儿个游戏,我瞬间起了兴致,摩拳擦掌,屁股坐实,静听下文。
那个游戏叫尿炕,一个蕴藏着躁动与不安、极具暗示的名字。
说罢他顺手拾来一支掉落的枝杈,熟练的揪去其上残存的树叶,不多时便露出了光秃木棍的形状。他将木棍递到我的手中,我犹如握着水冰月的魔法棒一般庄严而神圣。他张开手掌,从身体的四周拂来好些细土,精心堆叠成三角形的土堆,而后一把夺走我手中的魔法棒,直挺挺的将其自土堆锥形的顶端插入。
那裹着木棍的土堆,像极了微缩的坟茔,古怪至极。
“扒土,谁最后把这木棍扒倒了,谁就尿炕。”小友极具蛊惑性的活动双手,迫不及待的迎接尿炕的诅咒。
“来!”我二话不说,开始与其荒唐的作法。
起先我与小友大力扒土,一捧一捧不亦乐乎,那土堆不多时便消失了大半,木棍出现了松动,开始左右摇动,跟上了秋风的节奏。
小友开始小心翼翼,如若有分析天平,他每次的取样量定是千分位或万分位级;不出几个回合,我便失去了耐心,分析天平远不及秤杆秤砣来得痛快,那种迂迂回回的小心谨慎显得小家子气。我大手一挥,泥土与木棒瞬间瓦解,木棒的顶端朝着我直挺挺的倒下,毫不留情。
“你,尿炕了。”小友盯着我的眼睛,兴奋开口,冷静鼓掌。
不寒而栗。
铃声忽然响了起来,我与小友纷纷起身,自顾自拍打着屁股后面的尘土。铃声渐急,我带着莫名的尿意奔回教室,那倒下的木棍与坑洼的泥土被风吹散抚平,一切似乎从未发生。
那夜,窗外起了秋雨,淅淅沥沥落个不停,我在梦中与小友继续玩儿着“尿炕”的游戏,我依然输个不停。
清晨,梦中那些输掉赌注被我带进了被窝,潮湿的诅咒如此这般的应验了。
自此我便开始恐惧那位小心翼翼的小友,恐惧失控的电铃,甚至恐惧校园角落的那棵无辜的槐树。
说到底,我开始恐惧毫无顾忌行事的后果,以及一种赤裸裸的神秘嘲讽。
此后的日子开始趋于平静——至少被褥是安稳踏实的,随着时光的前行,那些所谓的恐惧逐渐被磨平,尿意的传导与释放亦开始变得成熟和理智。
十三岁那年,又逢了秋天,我已升了初中。
某个冷雨绵绵的中午,朋友轻声唤上了几个小友,狡猾而神秘的向厕所移动。
那其中就包括我。
在厕所深处,他从皱皱巴巴的裤兜中掏出一个金黄色的火机,彼时我们尚无法分辨Zippo与Apple,但依然能感受到那是高级货。
朋友说,他今天叫大家来,是为了烧掉一些东西,本可自己完成,但又怕被教导处抓了现行,便只好抱着法不责众的幻想,集合了无知的一众。
校园旱厕散发着难以名状的气息,头顶破败的瓦片被秋雨反复拍打,描摹着一种淅沥滴答的生动。午休时厕所里几乎没人,朋友忽而低沉忽而激昂的陈述竟产生了一种独属秋日的悲壮。
正当众人似懂非懂的时候,他从另一个裤兜中掏出几张皱皱的稿纸,不由分说的用火机点燃,随机把那团火焰扔进了坑。他说那是一封他写的情书,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
短暂的沉默后,众人似是受到了某种诡异的感染或鼓舞。有人接过火机,点燃了一沓球星卡,他说他已经长大了,不需要这些幼稚的东西了;有人点燃了自己的试卷,他说他受够了这学校的禁锢;也有人掏出了一个一次性打火机,他说他要用这个打火机点了自己的打火机,因为他不想再抽烟了,有人指出了爆炸的隐患,劝他烧火机不如把烟分了,他听后只是象征性的晃了一下火机,随即丢掉作罢。
我情绪莫名的激昂,索性点燃了裤兜中仅有的几张手纸,众人不解,我答道:
“听说玩儿火会尿炕,我他妈今天就想试试。”
哄笑。
后来,我们的愿望都一一实现了,所有人命运的转折竟然在那个氤氲的秋日午后的厕所中得到了应验。
我梦到了自己在厕所中点燃了手纸,然后痛痛快快的将其浇灭。
那应该是我,在老年痴呆前,最后一次任性的遭到尿炕的诅咒罢。
又经过了十几个寒秋,我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走过了长长短短的路,水也饮得,酒也醉过,微醺时不止一次怀念过斑斓的铁丝、襁褓的皂香,彩虹的颜色,也笑忆起那倾倒的木棍,突兀的铃声、热血的旱厕。突然幼稚无脑的想寻觅尿炕的快意,于是饮了水,灌了酒,关了灯,解了忧,迷蒙中希望能在梦中找到厕所,痛快倾泻;然而总在午夜被尿意激醒,赤着脚闭着眼亦能于黑暗中摸到洗手间的门柄。回到温暖的被窝,干燥而现实,再不能深沉入睡,心底总会念着清晨的公车,以及翌日的真假和工作、威严与迎合。
如今这城市已鲜有“炕”可用来发挥,每当我在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中酒醉眩晕,我都会确信——
尿炕大概确实是个时光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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