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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十分钟的中场休息似乎过于短暂，汗水还未消，第二支烟还未吸完，甚至，去一趟厕所都时间紧张。

舞台总监站在舞台下方过道处，拿着扩音器大喊，宛如高中某个严酷的体育老师：“今天下午最后一次彩排，大家坚持一下，所有人快点站好队。”

舞台中央成了一块掉入铁屑的吸铁石，各色演员涌向镁光灯闪耀处，各自站好台位。白人在前，黑人在后；白人主角，黑人配角。

“玛雅▪安吉罗去哪里了？”舞台总监望向舞台深处大喊。

此时，舞台下还坐着一个英国男人，静观事态发展。毕竟他只是个编剧，来观摩排练效果而已，其余无关他事。

十分钟后，一个黑人姑娘慌慌张张跑进来，并连连道歉。舞台总监冲她一笑，用严肃的声音命令彩排开始。

她应该就是玛雅▪安吉罗了，那个英国男人内心寻思着。他想针对这个迟到发表几句感想——因为他知道玛雅•安吉罗的事肯定还没完。他在美国，五十年代的美国！有色人种的错误，一定会被放大，杀一儆百。可惜他一个英国人又能如何呢？除了像个不合时宜的英国理想主义疯子，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随着彩排结束，演员三三两两离开剧院，只有玛雅▪安吉罗留在化妆间哭泣。化妆镜前昏暗的灯光将她黑色的面庞和没有卸去的粉底，映衬的油光发亮。泪水顺着眼角，流过脸庞，混合着眼线液和汗渍，形成一滴浑浊的雨点，滴落在她米黄色的外套上。

“不好意思，我听到哭泣声，就过来看看。原来真是你。”英国男人站在侧掩的化妆间门口，操着一口伦敦腔“我理解你的感受……如果换成白种人，比如我，他们一定认为这是无足轻重的鸡毛蒜皮。”

玛雅▪安吉罗用泪眼看了看那个男人，确定他就是当时坐在台下的那个人。用左手拉紧她的米黄色外套，站起身说：“有色人种的厕所在两公里之外，而且只有一个……蹲位。我已经争分夺秒了，可是。他们威胁要把我开除。”玛雅再一次留下了眼泪。

男人侧身进入房间，但是与玛雅保持一定距离，“我知道你们国家的种族问题，我很抱歉，我可以向他们反映，也许管用。”

“这并不是主要原因，先生。他们认为我们不值40美元，一天。所以想找个理由把黑人演员裁掉，能裁几个是几个！我们没有工会保护。”玛雅看着那个男人。

男人盯着玛雅的棕色眼睛，挺直腰板，戏谑地挑了一下左眉角。

“你要直面你的生活，不要逃避，因为逃避生活永远无法得到平静。同样，我也不会逃避自己的责任。我是这部戏的编剧，我会亲自和老板说你的事情，这就是我的责任，你放心。”男人说着话，同时观察化妆镜里玛雅的米黄色背影。

玛雅微微张开嘴巴，眼神里是兴奋，又是惊喜，她左脸颊抽动一下，轻声说：“您就是朱利安▪W▪贝尔先生，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外甥！”

不等朱利安开口，玛雅向前大跨一步，对着朱利安继续说道：“那是您姨妈的一句名言，我在《达洛维夫人》里面读到过，那句话一直都是我的座右铭。听别人说这部戏的编剧是伍尔夫的外甥，没想到真的是您。”

“我是谁对自己来说不重要，但是对别人来说重要。我一直要摆脱的光环，被你们一次次提及。至于你是谁，对你自己很重要；你必须直面自己的生活，无论现实或梦想，你都要去直面它们。”朱利安温柔地说着，并用右手擦掉玛雅的泪水。他们谁都没有移动半步，因为彼此已经距离的够近了。

（二）

玛雅▪安吉罗环视四下，一张张不同肤色的稚嫩面孔正在注视着她，而她眼眶湿润的注视着孩子们。如今，不同肤色的孩子可以一起上学，玩耍；相同性别的人们可以相爱，结婚。玛雅看到无数先驱为了今天的成就而付出的努力。

“我无法忘记与朱利安▪贝尔相遇的那个傍晚，就是那个傍晚，他点燃了我的斗志，让我为更多人的自由而战斗，就是我刚才讲的那个故事。至少是朱利安保住了我的工作，我没有被开除，因此，在剧场门口认识了马丁▪路德▪金，然后我的人生就改变了。”玛雅一边对着孩子们说话，一边拿出一枚总统自由勋章，2011年奥巴马总统亲手授予玛雅•安吉罗。

孩子们纷纷发出赞叹的声音，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三）

汽车里，玛雅安静地坐在后座上，她的儿子开车，孙女坐在副驾驶。

玛雅刚刚结束一场特别的班会，作为她孙女请来的特别嘉宾，为班里同学做分享。毋庸置疑，这次班会相当成功，她的孙女从头到尾都兴奋无比，这会儿还在咋咋呼呼。

“奶奶，你的人生真是因为朱利安而改变的吗？”孙女跪在副驾驶座位上，一双深黑色眼睛镶嵌在深棕色皮肤里，闪着光芒注视着玛雅。

玛雅缓缓坐直身体，嘴巴微张，似乎要发表长篇大论，她的面部表情定格三秒钟之后，长叹一声。“不，不完全是这样。”玛雅垂下眼睛慢慢说道。“我骗了你的同学们，亲爱的，我编造了这个故事。当然，并不全是编造，我只见过朱利安▪贝尔一次，当时我10岁。”玛雅咽了一口唾液“我看到，他那时和另外一个男人，正在骚扰我那当服务员的姐姐。一个著名诗人，当众骚扰一个黑人女服务员，就是这样！”

玛雅的儿子盯着后视镜几秒钟，并未说话，只是把车开得更快了。

孙女收起刚才嬉笑的表情，直勾勾看着玛雅，等待她继续这个话题。

“所以我说的都是假话，他并没有在后台撞见我。你们知道吗，在我10岁撞见他没多久，他就去了中国，并且找了一堆情妇。然后，然后去了西班牙……哈哈哈……和海明威一个班组。我在想是不是蠢货都要去西班牙送死，呵呵。”玛雅撇了撇嘴角，用手搓去干掉的口红和死皮“你们可千万别相信那些二混子的光辉事迹，海明威在西班牙开卡车为人民军送货，朱利安开救护车，只有真正的英雄洛尔迦到前方抗战，但是洛尔迦竟然被他们骂是娘娘腔，就因为是同性恋，哼！一群混混竟然要对革命者说三道四，真是可笑。对了，朱利安最后被炸死了，不到三十。”玛雅因内心略微激动而蹙紧五官，眼神一概往日的轻松，变得凌冽，甚至恶狠狠。

玛雅的儿子叹了一口气问：“那么你当年在百老汇到底过得如何？既然朱利安•贝尔没有在后台遇到你，我必须知道你当年在百老汇是怎么熬过来的。”

玛雅缓缓舒张开面部轮廓，用嘲弄的语气说道：“在那天晚上，我被剧院开除，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登上过百老汇舞台。但是后来我成了编剧，这个你是知道的，用另一种方式重回百老汇。”玛雅注视着后视镜，与她儿子四目相及，二人同时轻叹一口气“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作品激励我，永不妥协。还记得我写过的一句话吗‘你就算只身前往，也仿佛带领百万雄兵’就是看《达洛维夫人》有感。”

“我记得你的那首诗——《我们的祖母》。”儿子应声说道。

玛雅安吉罗不再说话。她看向车窗外逐渐模糊的路灯，为什么视力下降的如此厉害？连路灯都无法看清。随即她又明白，那是眼泪，她哭了。她女性意识和自我的觉醒从读弗吉尼亚伍尔夫开始。

玛雅靠在座位上，突然想起弗吉尼亚的遗书：你要把人生看透彻，一定要真实的面对人生，了解人生的本质，当你最终了解，才会真正热爱生活，也才会有勇气放弃……记住所有的一切，记住这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