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秋荻与谢晓峰相遇时,她只得十六岁。谢晓峰比她大不了多少,他年纪虽不大,名气已经很大,是武林公认的第一剑客,三少爷的剑,人人闻而动容,不过虽然慕名,多数人希望永远也不着他的剑出鞘,挑战他的人,失败的不是大多数,几乎是全部。慕容秋荻对谢晓峰一见倾心,在第二次见他的时候,即使那时她已经和别人订了亲,还是义无反顾的跟着他走了。少女心永远无法猜测,第一次见面就想杀人,第二次就跟了人走。她也许是因为真爱,他却是一时冲动,之后,他离开了她。作为武林四大世家江南七星塘慕容家的女子,她对这种遭遇先是不敢相信,然后愤怒,于是,她的后半生,都用来报复。
慕容秋荻智慧与美貌并存,傲气与野心并驾齐驱。在谢晓峰离开以后的七年间,她拒绝了四十三个提亲,名义上是不想离开生病的父亲,实际上是觉得那些人都配不上她。况且,她被人辜负过,这口气还没有出,她怎么可能匆匆把自己嫁掉,失去恨他的理由?她生下谢小弟,其中一个原因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个辜负吧
谢晓峰天生是个学剑的天才,也是个浪子。他亦系出名门,且又年少成名,照理说,前途无可限量才对。但不,名气太盛之后,他的日子并不好过,他自觉杀戮太多,心存内疚。本来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是有一日他忽然因此颓丧,借着江湖中人人以为他已经死亡的机会,放纵自己堕落,从此走上赎罪之路。 古龙的小说人物一开始思考人生,人生就会自巅峰走向低谷,快、准、狠。《欢乐英雄》中的王动如此,谢晓峰也如此,哲学家不好当。
故事当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假死结束,谢晓峰骗得过天下人,骗不过曾经的枕边人。
谢晓峰的死讯,慕容秋荻一个字也不信,只是,他的剑法太强,想要报仇不容易,她要等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于是,在等待的过程中,她费尽心思,网罗了一大堆高手,一手建立了一个神秘组织——天尊。天尊旗下多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高手,他们当然不会是重金礼聘的,但也不需要追究为何他们会为她卖命,总之,谢晓峰俨然成了她的囊中之物。她发誓,年少时的屈辱,一定要洗得干干净净。
后来,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多少让人明白,离开她,不一定是他的错。他一开始就过得太绚烂,后来只想做个普通人。而她的野心太大,想要的太多。二人相见后,他不再是昔日的他,她则除了面容,其他都变了,大权在握,踌躇满志,随时准备倾倒武林。——江南慕容和天尊,任何一个名头都响当当,可是她还想做神剑山庄的女主人,不断收罗各地出名的人物,希冀之大,可见一斑。想站在武林之巅的女子不多,但一两个足以让武林翻天覆地,因为女人狠起来,只会比男人更绝。
只是,她的初衷,确实是为了一个男人。无论是谢晓峰负了慕容秋荻,还是慕容秋荻负了谢晓峰,过了十五年,他们都回不去了。有时候,恨一个人不是为了让自己记住那些屈辱,更多只是一个活得强大的理由。她有才有貌,完全有能力依靠自己生活,为何不肯忘却过去,生活得更好?拜托,放不下,也不必假装大方,她有报仇的能力,凭什么就要忍气吞声,在后半辈子郁郁寡欢呢?虽然后来,她的希冀已经不止是报仇。
有才有貌有心计的女子,一旦有了做某事的决心,是不择手段的。后来,她对谢晓峰的醒悟很不置可否。也是,有什么可能,在距离武林霸主一步之遥的时候,她会突然停止前进,退出江湖为他洗衣煮饭?比起那些遇到薄情寡义之人只会郁郁寡欢用尽下半生流泪的女子,还是像慕容秋荻这样能爱能恨也能为自己出一口乌气的女子比较好,凭什么她被人抛弃以后只能埋怨命运?她为什么不可以去改写自己的命运?
作者很公平,并不让人认为她的野心不堪,没有她,也有其他人,江湖永远不可能平静。绚烂过的人才会想着归于平淡,可是未曾得到过的人,只会不择手段,只为扬眉吐气,出人头地。名声很重要,谁不想让人敬仰呢?后来的厉真真,和谢小弟,不正是这样的人吗?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胜旧人,而且,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们纯粹是想出人头地,绝不假装自己有什么高贵的理想和愿望。
慕容秋荻的野心源自于感情的失败,而她曾经的恋人,是站在武林之巅的人物,要彻底打败他,她也必须站在那个位置,而且,为着争一口气,她要比他做得更好。确实,她也做到了,翻手为云覆手雨,除了武功,各方面已经胜出谢晓峰许多。他认为她天生是个赢家,可是,他却不知道,她是输了他,才打算赢得天下。男人即是男人,只看得到自己想看到的,看不到他不想看到的。他只知道后来的她站得又高又远,却不知道她曾经经历过什么。要得到一样不寻常的东西,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一个女子要做到那样,一定会牺牲很多,不过,如果她觉得值得,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旧时一般人对女子的看法很单一,她再聪明再美丽再能干也好,到了一定年纪,人人都会觉得她应该走一条比较温和的路,比如说相夫教子,打理家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静待时间过去,安稳走完一生。一旦她没有遵循传统,就是出格,要遭人非议。遇人不淑这回事,多数与其他人无关,只是她的运气不好,除了忍气吞声,她最好认命。在这一方面,还是要多谢古龙,他给了很多女子不一样的人生,虽然她走的路未必就是正确,可是,她有自己的选择,她没有怨怼至终生,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武林外史》里的王夫人,也是一个被始乱终弃的女子,她同样没有忍辱负重的度过一生。她一手打造了自己的王国,生活只有比从前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但她也没有放下过去,总在伺机报仇,她情愿与负心汉同归于尽,也不想苟且偷生。悲壮得有如风萧萧兮易水寒。
女子的报复有很多种,一种是处心积虑陷对方于不义,看着他不快乐,她会很快乐;一种是两败俱伤在所不惜,没有我就没有你;一种是努力超越对方显示优越,回头嘲笑对方,今时今日你算什么呢;还有一种是漠视从前,努力将来,他是谁,他做过什么,通通忘却。后一种当然比较好,但,太难。
一个人对一件事或另一个人没有期待的时候,当然不会被辜负。可是,生而为人,总得有个理想,不然,人生有什么意义。其实没有谁比谁过得更容易,只是女子的形象相对柔弱。所以,一个女子能够在遭遇感情挫折后继续精彩无疑值得为她拍掌,但更加希望她一生畅顺,丈夫体贴,孩子听话,闲时亲手淘澄胭脂,到花园里追逐玉蝴蝶,不必有过分哀愁。
不过,一个人没有得到想要的,即使手上已经拥有很多比想得到的那样更好的事物,还是会不甘心。
慕容秋荻的表现道尽了女子的复杂心情。十五年过去了,见到她恨了十五年的那个人,她发现自己虽然恨他,可是也还爱着他。而且有多恨他,就有多爱他。终于,她承认自己不一定要杀了他,她处心积虑的算计他,只是想让他记住也。唉,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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