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上又长了依依新柳。
往事像是化了冻的春水,漫过堤岸,说不想它,它还是来了。
01
“姐姐,爬那么高,掉下来会痛的。”
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我低头往下看,确认他是在和我说话。映入眼中的,是一个小小的身子,他背着书篓,正踮着脚,扯着我的裙裾。
“你能看见我?”
他眨巴着眼睛,好像在思考我的话,“当然啦,可是天色已晚,姐姐怎么还不回家?”
我坐在树干上,晃着悬空的双脚,做了个鬼脸,笑了起来,“这棵柳树就是我的家呀。”
我本以为他会将我视为异类,仓惶逃走。
可他点了点脑袋,慢悠悠地拾起了一根树枝,拂下了一旁树干上的蜘蛛网,然后把书篓卸在一旁,蹲下身子,用小手哼哧哼哧拽着什么。
过了许久,他站了起来,抬着灰扑扑的小脸望着我,满是骄傲,“姐姐,我已经把你家里的杂草拔干净了。”
家里的杂草?
我思考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我栖息的柳树根茎旁,泥土翻起,秃了一片。
我一时哭笑不得。
他背起书篓,“姐姐,那我以后下了学堂,都来看望姐姐可好?”
他的脸,在一瞬间和我模糊记忆里的人重合起来,我努力回想着,却什么也无法想起。
傍晚的风,吹拂着柳枝。
那男孩小小的身子,也渐渐隐没在暮色中。
02
他叫柳淮序,柳树的柳。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沉默着,想不起任何有关自己的事情,我只知这棵柳树是我的禁锢之地。
淮序靠着树干坐下,“现在正值初秋,那便唤姐姐岁方秋吧。”
我欣喜地点头。
在此后的几年里,他果然如应允我的那般,日日都来看我。
“方秋,这是我在家中摘的桃子 。”“方秋,先生说我的功课又精进了。”“方秋,这是母亲为我做的新衣。”“方秋,马上就是新年了。”“方秋......”
他将所见所闻讲给我听,消磨着我百年的孤寂。
那天夜里,一场大雪封住了万物,淮序提着一盏灯,拖着被子,远远地向我走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里。
我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挠挠头,脸倏地红了,没有说话,只是拥着我坐下,用被子将我围住,“下雪了,我怕你冷。”
我噗嗤笑了,心想,魂魄哪会感觉冷呢。
我们依靠着彼此,看着茫茫的天地。这几年,与他的日子,过得格外快,物走星移,像度过了几生。
可是,美好的日子并不会这样下去。
我深知,淮序有自己的政治抱负,他要改吏治,他要战疆场,他有扶摇直上的青云之志,不会因我而停留。
告别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
只是这一次,望着淮序走远的身影,我才后知后觉,他已经长大了。
03
春华秋实,夏蝉冬雪。
自那日分别后,我和淮序再也没有见过,可我常常会想起他,会想起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年月,好像恍然隔世。只不过,这份想念没有那么黏,也没有那么热。
像微风,轻轻拂过。
忽然,城内锣鼓喧天,鞭炮声传到城郊。路过的行人无不议论着,今日是城北柳府的二公子迎娶尚书之女的大喜之日。
我久久望着城内的方向,也不知在望着什么。
依依堤上柳,万里送离舟,暮雨染新色,此去不回首。
再见淮序时,是次年的冬日。
跟着他的还有一个年约十八九岁,面容清丽温婉的女子,打了脂粉却难掩身体的虚弱。
“方秋,我带新妇来看你了。”
他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拉着身旁的女子跪在了我的面前,低垂的双眼中划过万分痛苦。
“清容得了恶疾,这些日子我带着她求医无果,那么多年,我知道方秋你并非凡人,我求你,救救她。”
“你可知我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深陷的眼窝透露着绝望,嘴角苦笑着,“不过几年的修为,最多几十年。我求你,救救我的发妻。”
那一刻,看着他怜爱她的眼神,我恍惚了起来,这些年压抑在心底的情思变得杂乱。
我与他,两两相望,寂静无言。也许,我与他的尘缘,早在十年前相遇那一刻就注定了。
“轮回换,宿命迁,都不重要了。”
04
自此,是三十年寒暑。
柳淮序任期已满,上奏告老还乡,在途中,路过鸣山寺,便让随从先行回到府上看望夫人,自己留在寺中小住几日。
他回想起自己这半生,被朝廷赏识,出将入相,平步青云,好像凡事都被庇佑着,也因此对神佛格外虔诚。
用斋时,他和住持问起城郊那棵古柳可还安在。
住持捻着佛珠,眼神变得悲悯起来,叹息着,“那树有灵,却不知因何缘故自断修行,一夜枯槁。魂走了,树便死了,死了......。”
柳淮序的眼眸渐渐暗淡下去。
住持起身,从禅房的箱中,翻出一本县志,递与柳淮序。
百年前,云县河水暴涨,淹了上百户人家。
有一对新人,正值大喜之日,河水倒灌入城的时候,他们用红绸将自己和对方的手腕系在一起,说来世再做夫妻。可后来,只打捞起女子的尸身,家人将她埋于城郊柳树下,男子不知所踪。
或许是她执念太深,感受到夫君还幸存于世间,便以柳树为寄,久久不肯离去,一等就是百年。
“轮回换,宿命迁......”
柳淮序的嘴里不断呢喃着什么,开开合合。此时的他,眼神空茫,像具枯木一般,透着刻骨的麻木与绝望。
他发了疯一般,在禅房里翻着什么,念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方秋,岁方秋。
他撕下一块红布,系在手腕,蹒跚地走出了禅房。
“方秋,这次,不会让你再等我了。”
“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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