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日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第三次来到恒河岸边。薄阴的天空下,河水不时泛起亮亮的波光。远处斜对岸的树林前,浮着稀疏的水雾。脚下台阶边的河面上,纵横泊满了各式的大小游船。身后沿岸修建的楼房和寺庙等古旧的巨大石质建筑紧密排列着,像悬崖一样峙立在此岸。我们租了一条木船驶向对岸的沙洲。今天我们汲取了昨天上午从阿西河坛到梅朵河坛之间租船游览的教训,准备了吸引鸥鸟的食物和撷取河沙的容器。在船工的啸叫和扣打船帮声中,我们用力将一把把食物抛向空中,一大群白色的鸥鸟向我们飞舞而来。鸟太多了,像是要把缓慢行进的小船包裏住一样。它们扇动着灰白的翅膀翩飞在我们眼前,那黑亮的眼珠、洁白的鸟身和亮黄的双足伸手可触。手放食物伸开双臂,它们会嘎嘎地鸣叫着争先恐后地扑下来啄食。我们一边嘴里发出兴奋的啸声汇入群鸥的鸣叫,一边摆着各种姿式换着不同位置互拍照片,也请船工为我们全家留下珍贵的合影。
欢娱总是时短,看着挺宽的河面,觉着船速也不快,怎么一下子就到了对岸?我们第二次踏上了洁白柔软的沙滩,仍然像昨天第一次踏足另一块沙洲时一样地兴奋。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精细、这么洁白、这么匀称的沙子!用手满满地掬起沙,它们会像水一样顺着指缝向下流出,而且还闪着银白的亮光。有的佛教徒相信,因为两千五百多年来大量的得道高僧火化后的骨灰洒在恒河里,沙里夹杂了他们的舍利,所以才能闪闪发光,并且具有不可思议的加持力,仅需一指甲之量或一粒就可以消灾除障祛病安宅。在佛祖的讲法过程中,经常用恒河沙来譬喻说理。在《金刚经》中,就是先提问须菩提:“如恒河中所有沙数,如是沙等恒河,于意云何?是诸恒河沙宁为多不?”“以七宝满尔所恒河沙数三千大千世界,以用布施,得福多不?”然后再教诲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于此经中,乃至受持四句偈等,为他人说,而此福德胜前福德。”我读佛经,也是借用恒河沙的形象来深入理解“有无限多的世界和世界无限大”的佛理。恒河沙对我而言,已经不再是普通的砂石,而是一种精神的寄托物了。今天得以一而再地眼亲见、手亲掬、肤亲触,那种内心的惊奇、赞叹和感慨,是难以用语言来描述的。
折返此岸后,我们沿着岸边曲折上下宽窄不定的石级道路向左游览:驻足欣赏毗显奴大神在水中化身为鱼、龟和鳄鱼等的壁画,记得毗湿奴十大化身中并没有鳄鱼,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画;追着一只黑色小山羊拍照,它在上层台阶上来回蹦跳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走过蓬头垢面、骨瘦如柴、臂戴粗环涂着颜料、只用布缕裏住中身的跏趺而坐的苦行僧;不时看到冒着寒风下河沐浴的男女老少,他们不是为了洗去身上的污垢,而是相信把全身浸入圣洁的恒河水,就可以洗去一生的全部罪过,使灵魂得到净化,最近印度总理莫迪也将一幅在恒河沐浴的照片上发在了自己的脸书主页上……突然发现,岸边或街角的高高低低之处都堆满了木柴,这是怎么回事?原来,我们到了著名的玛尼卡尼卡河坛火葬场,这是许多朝圣者最终的目的地。
信奉印度教的人们相信,人在恒河岸边死去火化,将骨灰洒入恒河,灵魂可以升入梵界天堂,能够永远摆脱尘世轮回的痛苦。这是很多人一生中的最后一个愿望,一个可以从容完成的生命仪式。在瓦拉纳西恒河附近的街道上有太多的从各地赶来等死的老人,他们的衰老之态经常让我忍不住叹息连声,却不知道如何描写。女儿在游记中是这样描述的:“太多的老人实在是太老了,他们虚弱地倚靠在路边,像一本书页泛黄的旧书,正被岁月的风快速翻动。他们风烛残年、神情凄惶,瘦瘦的四肢从破碎的布片中伸展出来,显得摇摇欲坠”。
我们没有走近火化场,只是远远地看着。不想围观死亡,只是要感受别样的风俗。若隐若现的火光,时浓时淡的青烟,抬尸走动的亲友,木然等待的人群,漠然无视的神牛,构成了一幅人生终端的悲伤场景;然而,我们没有听到哭声。也许,在满足死者最后一个愿望、完成最后一次送行的亲友们心里,这种肉体回归自然、灵魂升入天堂的安排是人生最大的圆满。
死亡、肮脏、贫穷、疾病、匮乏、瘦弱、衰老……见得太多之后,我对佛祖的“悲心乃不忍见之心”和孟子的“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有了更深的体验的理解。曾经在《千年一叹》中读到余秋雨先生的指责:“在恒河边,我看到的是,人的肮脏、人的丑陋、人的死亡,都可以夸张地裸露,都可以毫无节制地释放给他人、释放给自然”。现场亲睹之后,我却不能同意他的观点,因为印度人是生活在另一个地域有着另一种价值观的世人,我们看不惯可以不看,因为没人请我们来;看得惯也可以不学,因为我们是另一种文化塑造的人;但我们没有权利指责他们。他们生活在自己的自然历史文化环境里,我们没有权力用自己的感受替代他们的感受。他们难以找到民族自豪感,只能找到宗教皈依感。在传统宗教的皈依中,获得尘世的温暖和希望,增加在三分之二历史中被侵略、被压迫、被占领的屈辱中生活下去的精神力量。肉体可以被奴役、财富可以被掠夺、国土可以被占领,但他们精神的自我圆满却无论什么力量都无法剥夺。独立以来的国家信仰,需要补充民族自豪感的根基,这就是今天印度高大上的历史电影流行的原因吧?看到北京故宫,会我们自豪于自己祖先的辉煌创造;不知道占总人口80%的印度教徒会不会为伊斯兰政教合一的莫卧儿王朝建设的德里红堡而自豪?
他们和我们,不过是三千大千世界的两粒沙,一沙一世界。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逻辑,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了。和谐不是强求一律,而是包容共存。我相信中华民族可以为人类社会贡献出第四个普世价值观——和谐,前三者是自由、平等、博爱。不同的自然历史塑造了两者的差别异样,相同的人性人情让两者可以交流沟通。
五城十五日的一路旅行下来,接触到了形形色色的印度人,收获最多的是友好和愉快,虽然其中也有许多不解与隔膜。
给我们留下最好印象的印度人是学生。在德里红堡的相遇已经写过,那整洁的校服、青春的朝气、高雅的气质、娇好的面孔、友好的笑颜,真的让人难以忘记。在阿格拉红堡的相遇更值得一记。那是一群穿着制服的正在搞集体活动的军校学生,她们热情地邀我们入列合影,把仅有的两串鲜花挂在女儿和老王的脖子上。群体合影之后,三三两两的男孩女孩又像喳喳欢叫的小鸟开心地拿着手机围着我们每个人要求合照。我和老王只能报以微笑,配合他们照相。女儿可以和她们口头交流,气氛很是热烈,其中一个女孩还加了女儿脸书好友,周末发信息邀请我们去她家坐客,可惜我们已经离开阿格拉了。旅游中的相会,基本都是有缘相遇、无缘再见的浅缘。特别是回到国内,女儿已经无法登录脸书,更是断了联系。但愿我们不在这个年轻美好的印度女孩儿心中种下中国人人情淡薄的种子。
旅行中接触最多的印度人是在各个景点的国内游客。在印度,有钱又有闲出来旅游的人一般都属于上层阶级。他们的举止和衣着都是让人舒服的,沟通也很友好。女孩子大多穿纱丽,有着鲜明的印度特色;男孩子大多穿休闲装,差不多与世界各国都一样。在德里顾特卜塔景区,两个年轻人主动和我打招呼介绍自己,我努力了半天,终于半猜半听地弄懂了他们是德里大学的学生,学的外语是中文。他们努力想和我聊,可惜他们说的中文我听不懂,不是所有学了外语的人就有能力和外国人聊天的。我不会说英语,女儿恰巧走开了,只能遗憾地拜拜了。在瓦拉纳西恒河看夜祭的时候,坐在我们旁边的是一大家子印度人。三四个年轻人拿着手机和相机转着拍照,却把两个孩子丢给两个老人照看。两个小男孩儿大大的眼睛特别可爱,我和老王就逗弄他们。那个老太太会讲英文,可以和女儿聊天。老太太顺手把孩子放到我们怀里抱着,让我们开心地拍照。女儿还发微信开玩笑:“拜访恒河捡俩儿子,得,没我什么事儿了”。可能老太太带孩子太累了,她又把孩子放在女儿怀里抱着,而且照完像也不往回抱。我在心里暗笑:现在的年轻人啊,哪国都一样!这种感觉一点都不像萍水相逢的两国人,而像相处融洽的两个邻居。在恒河沙洲上,我请正在放风筝的一群小伙子中的一个帮我们拍张合影,他愉快地答应了。帮我们拍完之后,他要求和我们合影,叫另外的小伙伴帮拍。结果,一群小伙子都开心地笑着跑过来和我们合影了,包括那个手中放着风筝的小伙子也急不可待拉着风筝线坐到前排。又有一个小伙子跑过来蹲到前排,一边参加大家的合影,一边拿出自己的手机自拍,忙得不亦乐乎。
再有经常打交道的就是出租车司机和餐厅侍者了。城际交通,我们只从德里到斋普尔选坐了火车,其余都是包租汽车或选乘飞机。包车司机都纯朴友善、彬彬有礼,临别都合掌当胸送上美好的祝福,让人感觉很温润。但市区内有的司机很笨,连路都找不到;不仅找不到路,连怎么问路也不清楚,经常要女儿教他们向哪儿问,真的觉得他们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经常让人着急;更让人着急的是,凡是他们听不懂的话,却一律说YES而时常导致误时。有的很聪明,为了拉返程的活计,故意先不收来程的车费,而在门口等着我们走出来,把返程的活计拉上再一起收。最聪明的是斋普尔的那个SONI,不仅能用英语开玩笑,还特别会拉活计,搞各种推销,女儿的游记有专章写他。餐厅侍者都是彬彬有礼的,只是有的对我们点菜不点饼不理解,非得让我们再点一份儿饼,结果不是吃撑就是剩下。他们永远理解不了我们中国人多尝几个菜却吃不了那么多主食是什么道理。这也算值得一记的趣事儿。
最让人讨厌的就是景点的小商贩了。一是他们的缠卖是那样地“不屈不挠”,一路上贴近紧跟缠卖不休,摆手和说NO是不管用的,直到惹起你的疾言厉色才悻悻离开。一般情况下,对基本不买什么东西的我们来说,心情都会遭到损坏。最差劲的是游琥珀堡时,我们坐在象背上,他在下边跟着一路聒噪,急促的声音让人头疼。二是他们的叫价完全没谱儿,从三百美元叫到三百人民币再叫到三百卢比,完全没有大小的概念。如果抱着“旅游区不做回头客、宰一个是一个”的鬼聪明倒也罢了,我怀疑他们是心里对数字完全没有概念地瞎叫,不知道两次换算的差别有多大。真对不起向现代世界贡献了十进制和发明了数字0的他们的伟大祖先。而街头的小商贩们则好多了,他们的笑容朴实而憨厚,努力地调着五彩的料汁做一份小食物卖给你,价钱虽比当地人贵,但并不离谱儿。不要怪他们用报纸包着递给你,因为他们不知道那是脏的。很少有用食品袋装食物的,因为底层民众的消费还没达到这样“高”的层次,四十年前我们也一样。有意思的是卖玛沙拉茶的小贩,用陶土罐儿装茶,而且一次性丢掉,感觉有点“土壕”。
经常让人禁不住生出悲悯之心的路人和乞丐。印度路上的人太多,几乎所有的道路都像中国的集市一样拥挤。在这里,摩肩接踵绝不是形容词,而是白描词。而且大多都是满身灰尘和神情麻木的样子,经常让我想起晚清照片上的中国老百姓。景区的周围多有衣衫褴褛的乞丐。非常让我难受的是在德里的一条路上,一个穿着脏得分不出什么颜色衣服的八九岁的小女孩挤到我们的车前,用手摸一下自己的额头再指向我的脚,然后伸出瘦弱枯干的小手,瞪着可怜兮兮的大眼睛望着我……我刚用手摸向口袋,这时前边的绿灯亮了、司机一脚油门突突突地冲出去了。在斋普尔贝拉神庙下边那个乡民庙前,保管鞋子的一家人穿得破破烂烂也形同乞丐。我取回鞋子穿好走开一段距离后,偶一回头看见其中有个脏脏的两三岁的小女孩儿依偎在母亲身边,特意跑回去递给她十卢比,她害羞地笑了,是那样地明媚。最让我难受的是,有一天游览归来路过斋普尔城门,看到在黄色的夕阳光线里,一个流浪的母亲坐在街边为一个可爱的八九岁小女孩儿梳头,地上堆着她们晚上露宿的毯子之类的东西。我们晚上逛街的时候,她们已经睡在那堆毯子里了。老王特意上前叫醒了那个母亲,把一包食物留给她。她没有表情和声音,麻木地看了我们一眼,又蒙头睡去了。哀民生之多艰,岂长叹息以掩涕?
阿格拉饭店电梯偶遇一家人。中间这小男孩儿,是我想像的佛陀儿时的样子。
斋普尔卖早餐的小贩。下沉处是早餐店,墙上挂着有明星来吃饭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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