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能(638一713年),俗姓卢,父名行滔,母李氏;祖藉范阳(今北京大兴、宛平一带),唐高宗时,父贬官到岭南新州(今广东新兴县),成为平民。
惠能生于唐贞观十二年(638),他的法名,在唐以前的资料里,都是写作“惠”——恩惠之“惠”;唐以后资料,大都写作“慧”,或许是为了突出他的智慧。
惠能的弟子法海,写有一篇《六祖大师法宝坛经略序》,讲了他刚出生时一段故事:
黎明,有二异僧造谒,谓师(指惠能)之父曰:“夜来生儿,专为安名,可上惠下能也。”父曰:“何名惠能?”僧曰:“惠者,以法惠施众生;能者,能作佛事。”言毕而出,不知所之。
宗教领袖的事迹,当然是要显得神异的;此文中还讲到惠能诞生之时,“毫光腾空,异香满室”;“师不饮乳,遇神人灌以甘露”。
但据二十世纪在洛阳出土的、惠能弟子神会墓碑上文字,六祖的法名,的确写作“惠能”。
俗名与法名同一,在中国佛教人物中,惠能是独一唯有的;一个信奉佛教的研究者,作出这样解释:
“为什么直接用俗名当法名呢?我想,这可能和传说中惠能的名字是由梵僧所起有关,这个既然是由西天的罗汉起的,那他的这个名字本身就有法名的意思。”
近些日子以来,我的右旁胁骨的旧伤处,总是隐隐觉得胀重;或许是雨天多的原因。
夜来经常失眠,便贴上个止痛膏,填上个枕头,仰卧于床,取几本惠能的传记来读,竟然越读越有兴致;去医院的事也一拖再拖。
据北宋赞宁所撰《宋高僧传·唐韶州今南华寺慧能》记述:
惠能三岁丧父,又随母迁到南海(今广东南海县),家里很穷;稍长,以背柴叫卖度日。
一天在集市上,惠能听到有人在诵念《金刚般若经》,迟迟不肯离去;诵经人告诉他,蕲州黄梅冯茂山的弘忍禅师劝持此经,说是即得“见性成佛”。
惠能听说以后,就象干渴的人,饮了琼浆一样。
安顿好了老母,他便前往蕲州了。
弘忍禅师问他:
“你从哪里来?”
“从岭南来参拜敬礼,只求作佛。”
弘忍说:
“岭南人没有佛性。”
惠能回答:
“人有南北之别,佛性却没有南北之分。”
也就是说,南方的蛮人虽然与你北方的文化大师有所不同,但佛性是没有丝毫差别的。
只这么一个答,便让五祖弘忍默识其根性;《涅槃经》上说,“以佛性等故,视众无有差别”;这是佛家必须护持的信仰,也是一个禅者立身的根基。
奇哉,惠能!
当他被五祖弘忍秘密指定为禅宗第六世祖之时,连个僧人的身份也还没有,只是一个在寺院中打杂的小工;后来又被人追杀,逃回广东老家的深山老林中,与猎人与伍,一藏就是16年,然后才出山入寺,剃度为僧。
从目不识丁的山野樵夫,到万众景仰的禅宗祖师,惠能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
惠能著有《坛经》,其实却是由他的弟子法海,依据惠能的多次讲法,以及平时与弟子们的谈话记录,整理而成;中国本土产的佛学著述无数,唯有这本书称作“经”,能与佛祖释迦牟尼的言论并列,这也是佛教中国化进程完成的一个重要标志。
《坛经》阐释了中国禅宗所理解的佛理,书中到处可见这样的言论:
“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
“汝今当信佛知见者,只汝自心,更无别佛。”
“前念迷即凡,后念悟即佛”;
“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如果加以概括,便是“见性成佛”——真是简单明了,易懂易记,而且雅俗共赏;有位知名学者,如此称赞“见性成佛”四个字说:
“平民百姓不因它雅而深奥敬而远之,士人官绅也不因其俗而简洁不屑一顾,原因就在它既是贴近生活的通俗说教,又是思深义密,情理交融的玄奥思辩。《坛经》和禅宗思想如是而已。”
自从庐山慧远结社念佛以来,外在、有形之佛国净土,比较普遍地受到了善男信女们的欢迎,汇成了以彼岸净士为指归的净土法门;但惠能却以“唯心净土”取代了西方极乐净土,这也是“见性成佛”说的一个体现。
《坛经》中这样指出:
“迷人念佛生彼,悟者自净其心,所以佛言:‘随其心净,则佛土净’……心但无不净,西方此去不远;心起不净,念佛往生难到。”
惠能对传统佛教的基本理论,予以大胆的革新;佛教原有佛、法、僧三皈依之说,而《坛经》却打破这一成法:
“佛者,觉也;法者,正也;僧者,净也。”
也就是说,要归依本自觉悟、纯正、清净的自心;这就是惠能“自性自度、自在解脱”的思想:
把“佛”还原为“人”,将神性拉回到人性,将彼岸世界拉回到此岸世界;也不必去顶礼膜拜任何偶像,将“解脱”交回到人们自己的手中。
《坛经》的思想,在当时的年代,可谓惊世骇俗,至今也难以被思想传统的佛教信众所接受;然而,民国时期有位宁波藉、学问很好的法学博士,却在《禅学的黄金时代》中,这样谈到自己读《坛经》的感受:
“《坛经》并不是一本绞尽脑汁的学究之作,而是出自于一位真人的肺腑之言。其中一字一句,都像活泉中所喷出的泉水一样,凡是尝过的人,都会立刻感觉到它的清新入骨,都会衷心的体验到它是从佛性中流出的。只有佛才能认识佛,也只有佛才能知道自己心中有佛性,知道一切众生心中都有佛。”
既然佛性存在于宇宙万物之中,也就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既然禅宗把佛教修行,归结为内心的证悟,那么,惠能也就认为,人有“顿悟成佛”的可能。
惠能这样说,是有依据的;佛本就由人做成的,这也与释迦时代、佛陀自言“吾在僧数”的精神,是相通的。
在惠能看来,众生与佛之间,并不是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关键在于“迷”与“悟”;而迷悟之间的转化,在时间上是非常短暂的,往往就在“一念”之间,所谓“迷来经累劫,悟则刹那间”。
据说从前有一个和尚,一天走在路上,不小心踩死了一只青蛙,想起了自己长期修行吃素,伤心地痛哭起来。
有一个屠夫恰巧经过,想到自己杀了不少的猪,罪过比他要重;悔悟之下,便要替和尚赎罪,立即拿出屠刀自杀了。
和尚见此情景,也用这把屠刀自刎了,结果只是死在路边;而屠夫却因一念觉悟而上了西天。
当然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况且佛教是反对自杀的,但这个故事,也说明了思想觉悟的极端重要性;如果仅只看重一些修行的形式,而内心没有觉悟,那是不能成佛的。
《坛经》中,也记录了几个瞬间觉悟的实例,如:
惠能自述,五祖于夜三更,唤他入内说《金刚经》;他于言下大悟。
法达听惠能说《法华经》义,“言下大悟”,涕泪悲泣;志诚到曹溪听法,也是言下便悟,即契本心。
传统佛教往往偏重于坐禅功夫、“因定发慧”,亦即先定而后慧;惠能却强调说,定与慧,是无二无别的,更没有先后次序的关系,也叫作“定慧等”。
他还认为,坐禅与不坐禅,对于两者,都不应起执着之心;禅不拘于坐,但行住坐卧皆是禅,也不排斥“坐”,此中之关键,在于任心自运、无执无着。
他批评那种“长坐不卧”、“住心看净”的坐禅方法,指出“住心观净,是病非禅;长坐拘身,于理何益”;又说偈曰:
“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
惠能的这一主张,表面上似乎是不重视禅定,实质上却是扩大了禅定的修行范围;禅定是为了觉悟,“道由心悟,岂在坐也”,如果能够达到悟道目的,又何必一定要用坐禅的方式呢?
惠能把悟道的过程,扩充到了日常生活之中;这样也就把庄严的成佛过程,还原于“运水搬柴”等生产劳动。
惠能是樵夫出身,到五祖处求佛,也只是个舂米为主的杂役;这些经历,都使他认识到、劳动与食物供给的重要性。
南逃以后的16年里,他一直在猎人队伍中劳作与生活;后来重建被毁的韶关南华禅寺,他求得“一袈裟宝地”,要求全体僧人农禅并做。
惠能去世以后,禅僧凭着劳作以度日,能够做到自给自足;这样就把中国古代小农经济的生产方式,紧密地结合到了僧众的生活之中,也使得禅宗更加趋于平民化。
农禅并做,还增强了禅僧应对经济危机的能力;会昌法难,亦即唐武宗“灭佛”以后,禅宗南派得以幸存,就得益于农禅并作的措施;后来还能够向北方发展,使得南禅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
奇哉惠能;天生惠能!
唐高宗仪凤元年(676)二月初八,惠能在广州法性寺(今称光孝寺)菩提树下授戒剃度;而惠能的出生,也是在二月初八——这是中国汉传佛教传说的释迦牟尼放弃王位、出家之日。
或许,只是巧合。
二月初八这天,由智光律师主持,为惠能授了具足戒,惠能也就成为真正的和尚;据说当时所登之台,就是天竺高僧求那跋摩法师所筑之台。
跋摩法师,汉名智药三藏(445——550);他随商船来到广州,曾经勒石以作悬记:
“以后会有肉身菩萨在此受戒。”
梁末真谛三藏,还在坛边上种了菩提树,并对众人说:
“种此菩提树120年后,当有开悟之士在此树下说无上乘,度无量众。”
北宋赞宁著的《宋高僧传》卷八上,记载了以上这两件事;或许也只是传说。
但惠能去世后,唐代三位大文豪王维、柳宗元、刘禹锡,分别为他撰写碑记,赞颂他开创了人间佛教、树立一代禅风。
宣宗皇帝赐惠能以“大鉴禅师”谥号,柳宗元在所写墓碑《曹溪六祖赐谥大鉴禅师》中说:
“遁隐南海上,人无闻知,又十六年,度其可行,乃居曹溪为人师。会学去来尝数千人。”
刘禹锡在《大鉴禅师碑》里,这样称颂惠能:
“能使学者,还其天识,如黑而迷,仰目斗极。”
惠能以后在曹溪传法三十多年,共培养了几千名弟子;其中著名于后世的有,青原行思、南岳怀让、荷泽神会、南阳慧忠、永嘉玄觉等五人——应验了达摩“一花五叶”的偈语。
近代太虚大师这样评价:
“惠能则弘于广东曹溪,后来所谓宗门,实到惠能南宗始巍然卓立,因六祖前只有少数人相传,自初祖至四祖,始分牛头一支,至五祖遂分南顿、北渐二宗,六祖南宗下,始波澜壮阔。”
胡适也认为,禅宗到了惠能及其神会等弟子这里,简直是发动了一场革命:
“总结一句话,禅宗革命是中国佛教内部的一种革命运动,代表着他的时代思潮,代表八世纪到九世纪这百多年来佛教思想慢慢演变为简单化、中国化的一个革命思想……”;
佛教学者任继愈在20世纪60年代讨论禅宗的文章中,还将惠能对于中国佛教的贡献,譬之于16世纪时马丁路德、在欧洲推动的宗教改革。
惠能出身贫苦,历尽艰辛与磨炼;拜师五祖得“东山法门”真传,他既严谨求实,而又开拓创新,以其毕生不懈的努力,将中国禅宗推到了最高峰。
他所塑造的禅文化,至今仍在世界文化宝库中发出无尽的光辉;惠能本人,也成为人类文化史上的一个奇迹。
(2019.8.5,宁波、翠柏西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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