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琬惠
一
当我从保姆手中接过小宝的时候,这个六个月大的孩子仿佛千斤重。
在五个月前得知他是脑瘫患儿的时候我已经下决心要杀死他。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又怎么舍得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在我两岁的时候,妈妈生了一个弟弟,那个婴儿如同我舅舅一样是脑瘫患儿,追溯上去,我妈妈的家族每代都会诞生脑瘫患儿,所谓家族病史。舅舅活到40岁,智障,行动不便,有时候连大小便也不能自理,从小到大,身边不能离开人,把外公外婆捆得死死的。
爸爸不愿意重复那样的悲剧人生,他是个极为要面子的人,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老婆娶到最漂亮的,工作上也最努力,他事事都要掌控,决不允许儿子是傻子。
很快,我们看似幸福的家庭破裂了,爸爸和妈妈离婚了,我归爸爸,弟弟归妈妈。没过多久,爸爸又结婚了,继母比妈妈更年轻,是爸爸的秘书。一年后,我有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小弟弟连卫。
而妈妈因为照顾患儿的艰苦和孤立无援,加上严重的产后抑郁,没过几年,就决绝的在澡盆里闷死了大弟弟连松,随后自己自杀了。
以上种种,是我在成长经历中逐渐拼凑起来的,爸爸和继母从来不提过去,外人都以为我们是一个完整的家庭,羡慕我有事业成功的爸爸和处事得当的妈妈,只有我自己知道在这个家庭中我一直都是边缘人物,是被认为有“脑瘫”基因的下等人,就连比我小几岁的连卫都可以肆意嘲笑我。
连卫年纪小,身体壮,从小又高又胖,我9岁的时候,刚上小学的他身高已经有些超过我,比较起来,矮小瘦弱的我反而更像弟弟。我们在同一个学校上学,上学放学路上他都毫不客气地大声喊我“连柏小矮子”,总是引起同学们一阵哄笑。我只有忍耐,继母对连卫百般宠爱,若我让她的“卫宝”不高兴,就会有几倍的伤害施加于我。
我们长大成人,所受的待遇仍截然不同。连卫留学归来后进入爸爸的企业,已经被爸爸内定为未来企业的接班人。我则过着散漫的生活,读了医科大学,没有拿到毕业证,做过一段流浪歌手,还做过广告策划和电影宣传,总之都是爸爸认为不靠谱的人做的不靠谱的事。
我很幸运遇到美珍,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妈妈。我们家没留妈妈一张照片,我只在外婆家见过她的样子,印象最深刻的是妈妈的一张婚纱小照,美珍的脸上有着同样的圣洁庄严。
假如这世界有一见钟情,那就是我对美珍的感情。我的爱如同火山爆发,不可自抑又强自控制。我偷偷为她写了很多首歌,发了很多封炙热的情书邮件。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我们终于成为情侣。
小宝的出现是个意外,美珍很倔强,坚持要把他生下来。我没敢告诉她我有“脑瘫基因”,心中总存在侥幸,如果这个孩子和我一样健康呢?
命运没有饶过我,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基因”还是因为出生时的脐带绕颈,小宝终被诊断是脑瘫儿。自此,我整个人都坍塌了,无心工作,也不敢见美珍,天天喝酒买醉。
在整个成长期,我常常想,如果我是大弟弟,是舅舅,智障的灵魂一辈子被封锁在无法自理的躯体里,若灵魂有一瞬间的清醒,我会如何自决?想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自杀。这是唯一从生命酷刑里逃脱的方式。所以杀死小宝也算是帮他解脱。
我曾经和美珍探讨过,对小宝来说,死可能更幸福,美珍流着泪表示,决不放弃小宝。“我们俩有过那么幸福的时候,超越了我的想象,也许幸福太多该被惩罚,小宝是代替我们遭到了天罚,那我就该担起照顾他的使命。”
我认为女人逻辑混乱,不想再跟她讨论这些,只是暗自做着安排。我要让谋杀变成一场意外。
我趁美珍换保姆的时候,让一个带着假身份的女人上门,做了小宝的保姆。几天后,假保姆终于得到机会把孩子偷出来交给临时在酒店订了房间的我,我给她结清了高价的、用以封口的报酬,现在房中只剩我和小宝了。
我看着熟睡的小宝,他的脸长得像我,也像美珍,还像我照片上的美丽妈妈。无毒不丈夫,我一横心,解开他的衣服,将他的整个身体浸没在满浴缸的水中。那小小身体的竭力挣扎,我闭目忍受着,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二
中年警察张明接到报警,一个叫夏美珍的女人焦灼如焚,说保姆带着孩子出去散步,一去不回。张明查询保姆的身份信息,发现她用了假身份证,她所在的中介公司管理混乱,说不清她的去向。这显然是一起有预谋的拐卖婴儿案。
张明调取了小区的录像,发现保姆抱着孩子径自走出小区,上了一辆出租车。他继续追查出租车,得知司机将客人送到一个商场,那商场靠近郊区,门口四通八达,没有装监控摄像头,就此失去了线索。
这个案件的关键点是,婴儿是脑瘫儿,谁会拐卖一个脑瘫儿呢?难道是绑架勒索案?或者是报复?毕竟被偷婴儿的祖父连太义是市内有名的企业主。
张明带着年轻警察小蔡去了婴儿家,只有婴儿的母亲夏美珍在家。她个子不高,皮肤苍白,神色憔悴。说起失踪的孩子,她美丽的大眼睛噙着泪。
问起她的丈夫,夏美珍回答他好久没有回家了。
“他工作很忙,没有时间……”
张明一眼看穿这女人在替丈夫掩饰。她的眼神飘忽不定,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小蔡打通了孩子父亲的电话,希望他回家接受调查,电话那边虽然答应很快回来,但声音冷漠。
孩子的父亲瘦削矮小,带着傲慢的神情,听到警察问话,哈哈笑起来。
“你们知道脑瘫是什么吗?我儿子可是严重的脑瘫,一辈子下不了床,白痴脑袋,吃喝拉撒全靠别人,用他勒索和报复?神经正常的人不会干这么自找倒霉的事吧?”
张明看到孩子妈妈凄苦的样子,板着脸喝止道:“你作为孩子父亲,怎么能说这些话?”
对方的手机响了,他聊了两句,借口有工作的事情需要马上处理,起身走了。
张明揣摩着,看样子父亲对孩子没什么感情,那么会不会是父亲带走并丢掉了孩子呢?
三
小宝失踪第二天,美珍在我的临时住地找到了我。她瘦了一整圈,样子失魂落魄,让我心疼。
“你给我交个底,小宝是不是你带走了?”她劈头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
“要换保姆的事情我只给你一个人微信留言说过,别人都不知道,怎么会那么巧,就有一个条件极好的保姆毛遂自荐呢?是你安排的人吧?”
“你真是急糊涂了。”我环抱抚慰着她。
“小宝失踪,你们一家都不着急,你爸妈和连卫就算了,他们本来就冷血,你作为孩子的亲生父亲也躲着我。连柏,我们不要再绕弯子了,我知道你的性格,如果不是做了什么,你不会对我这么冷漠。”
虽然在孩子确诊脑瘫后,我对美珍疏远了很多,但她永远占据我心底最重要的部分,我在她面前无法伪装。
“美珍,我希望你能接受现实,孩子已经死了。”
她流着泪摇头。
“是你……你杀死了孩子吗?”
我沉默了。
美珍慢慢收了泪。她抬头望着窗外,做梦一样说:“小宝长得那么像你,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他一直在做康复训练,医生说他能恢复正常……”
“医生是为了安慰你撒谎。”我决定把一切真相相告,“我亲生妈妈的家族有遗传史,我有‘脑瘫’基因,不想让小宝重复痛苦的宿命。脑瘫孩子不配活着,不要让他再受欺负……”
美珍的脸色越来越冷,仿佛一道冰墙将我们隔开了。“你有什么权力这么说?他是无辜的,他有灵性,懂得爱,有罪的是你,我看错了,原以为你善良,其实是懦弱自私,蠢不可及!”
我恨她不懂我的煎熬,不懂我在说小宝的时候内心撕裂般的痛,我也恨她说我蠢、笨,这些词都是连卫从小骂我的。我们就此吵了起来,越吵越烈,以刺伤对方为胜,直到美珍说出她会有新的孩子,一个健康聪明的孩子,她和连卫的孩子。
失控就是大脑空白的感受吧?等我瞬间清醒,才意识到我用本打算削苹果的水果刀扎到了美珍的胸,我连连道歉,问她怎样。美珍的左胸有一个小小的伤口,一点点沁血,她说没关系。我们抱头痛哭,为说过的过头话互相道歉,互诉情爱,像笼中的困兽,斗累了,太过疲倦,就抱着睡去。
我不确定过了几个小时,听到美珍说痛,她捂着胸口,身体蜷成虾子状。我查看她胸部的伤口,那小小的伤口血早已凝固,但当我看到她苍白的脸和身体,摸到降低的体温时,脑袋轰然巨响。以我的医学知识,刚才锋利的刀尖应该扎到了心脏,造成静脉出血点,那血点缓慢而不动声色地在心脏每次搏动的时候,将血流进胸腔和腹腔。因为大量失血,美珍已经无力坐起,她需要急救。
我到处找手机,要拨急救电话,美珍拉住我,她吐气如兰,在我耳边说:“刚才你睡着的时候,我把手机都丢掉了。”
“为什么?”
“活着太累了,我要去陪小宝,下辈子我们再重新来过。”
我不想听她再说傻话,抱起她想往外跑,只见她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来不及抢救了。
我把美珍放在床上,有了一个新决定,清晰而明确。
四
张明查出失踪孩子的父亲在孩子出生后很少回家,他住在外面的房子里,身边女人不断,和妻子关系冷淡。他曾对人说过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孩子,所以打算离婚的话,但是没有证据证明他和带孩子离开的保姆有勾结。
正在纠结处,突然听到警察同事说在西郊的一个垃圾场捡到一个男婴,怀疑是失踪婴儿。
张明赶紧联系夏美珍,却发现她手机关机,人也消失了。
这几天夏美珍请了不少人,和她一起把寻子启示贴到大街小巷,悬赏额很高,指望有人能提出一点线索。她时时高度关注,如果不是遇到特别情况,怎么会关联络的手机呢?
张明查出她父母双亡,于是带小蔡去了夏美珍公公——企业家连太义——的住处。自从二儿子连卫接管了企业,连太义就呈半退休状态,孙子和儿媳的失踪并未改变他和太太品下午茶的习惯。
连太义对警察很客气,让人备了茶,邀请张明尝尝太太新做的点心。对张明的提问他表示道歉,说儿子婚后一直在外面住,他对儿媳和孙子的情况都不了解。
张明不甘心一无所获,告别的时候假装无意中提到,近来公安局和市电视台合作了一个栏目,对一些比较大的未决案件会曝光调查情况,请市民协助破案。夏美珍和儿子一起失踪属于适合报道的案子,可能这一两天就会制作节目,电视台也会上门调查。
连太义脸色变了。在市里乃至省里他都是有影响力的企业家,当然不愿意家丑外扬。他起身送客,拍着张明的肩膀,推心置腹地说:“儿女大了,作为父母心有余力不足,管不了了。我看美珍也不一定是失踪,还是不惊动电视台的好。”
张明知道,凭连太义的面子,局里也不会不征得他同意,就将他家人失踪的事在电视台播出的,他就是想诈一下这老滑头。听到他话里有话,张明又追了一句:“如果马上能破案,当然用不着电视台了,不过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好呀。”
连太义闪烁其词地说:“破案还是靠警察,就指望各位了。张警官一看就是人才,不像我大儿子连柏,太不成器,我都好长时间没见他了,也不知道做些什么。”
张明上了车,对搭档说:“查连柏。”
五
我躺在美珍身边,右手握着她慢慢冷下来的左手。阳光的反光映在天花板上,琉璃的光影一点点移动着,窗外有鸟在鸣叫,远远传来路上的车喇叭声。
在这静谧悠远的天光里,在我最爱的女人身边,我心里流淌着过往。
我第一次见到美珍是在连卫的婚礼上,她是新娘子,穿着白色的婚纱,圣洁庄严,让我惊为天人。
连卫的婚礼后,我的身体很快离开了这个城市,心却留下了。美珍本性是专情的女人,如果连卫有一点爱她,她也不至于在我的热情下慢慢融化,和我有了婚外情。
连卫并不知道我们的地下情。他酷似父亲,最大的兴趣是工作,业余时间则流连于烟花巷中,追逐新鲜的女人。他用花言巧语娶了世上最美丽温柔的女人,却并不爱她,甚至懒得关注她,他只是需要一个乖巧的妻子为他传宗接代。
我和美珍曾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又为这不能曝光的爱有过多少痛苦。美珍正式提出离婚,连卫暴跳如雷,他警告美珍,如果离开就会杀死她,只有他甩别人,绝对不允许别人甩他。美珍坚持离开,连卫暴打了她,导致她手指骨折和大面积皮下伤。待他离家后,美珍哭着给我打电话,我当时在外地,听后气血上涌,叮嘱美珍先去医院治疗,我第一时间开车赶回,发誓要杀了连卫!
等我赶到故乡医院,美珍告诉我,治疗时检查发现她怀了孕,是我的孩子。在人来人往的医院,我心乱如麻,为美珍担忧,暂时放下了杀连卫的心。
美珍想了很久,告诉我她要生下这个孩子,离婚应该会是一场持久战,为了胎儿的健康,她不再提离婚,对连卫隐瞒了孕期,回娘家养胎。她决定等孩子半岁直接去法院起诉离婚。
孩子一个月大时,父亲让我回家,告诉我他的孙子确诊脑瘫。我们父子面对面坐着,对视着,没有说一句话。却等于什么都说透了。父亲从我的眼睛里证实了我才是孩子的父亲,我则从他眼中的痛苦获得了报复的快感。他最爱的儿子被不成器的儿子戴了绿帽子,他曾无情无义地甩掉了脑瘫父亲的名声,却又被冠上脑瘫爷爷之名。这种无法对任何人提起的痛,让我看穿他铜墙铁壁外壳下的懦弱和自卑。他蜷缩在椅中,似乎想求得我的同情,我冷笑着走了。
那次报复还远远不够!我想起父亲在大家庭聚会中高声褒扬他的二儿子,宣布二儿子是他接班人时,七姑八婆恭维的掌声和嘲讽我的话语。想起年复一年,父亲、继母和连卫鄙夷的眼睛和扭曲的脸,他们毁掉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毁掉了我的一生。细细想来,对美珍狂热的爱中一开始就渗入了报复弟弟和父母的因子吧?
唯一值得开心的是,曾经是连卫口中“小矮子”的我在青春期变得又高又帅,而他自己成年后则成为标准的袖珍型男人。想到他称呼我“傻大个”时那张自作聪明的脸,我恨不得挥出一棒,将他砸烂。
天花板的光影早已消失,天色渐渐暗下来。在决定与美珍一起共赴黄泉时,我的心里极为安静,但是现在我发现必须完成一件事后才能安心陪伴美珍。
打伤美珍的人一定要付出代价,我多年的积郁一定要获得宣泄,我要杀了连卫!
六
警察张明拨连柏手机,显示关机。打电话给连柏所在的外省一家影视公司,公司说他近日已经辞职离开了。连柏的父母、老同学和过去的同事都表示不知道他在哪里。张明查了酒店记录,发现连柏曾经在某家快捷酒店租过短期房。他从酒店调了监控录像,清楚看到那个假扮的保姆带着一个包裹进入连柏所在房间,出来时包裹不见了。一个小时后,连柏退房,拎着一个行李箱离开了酒店,很显然,孩子被他带走了。
当务之急是找到连柏在哪里,张明开始四处排查。
七
我给连卫的秘书打电话,告诉她我是谁,问连卫在哪里。在外人眼里,我们一直保持和睦的假象,所以他的秘书不设防的告知我他在办公室工作。
我驱车前往,20分钟后,赶到他的办公室。他正在打电话,看到我出现很诧异。我关上门,走近他,一句话也没说,举刀拉开了他的喉管,伤口之深连声带也切断了。那壮丽的血像喷泉一样喷涌到天花板和墙上,他捂着脖子,只发出咔咔的声音,说不出话来,想要冲出门,走了几步跪倒在地。
我把外套脱下来,擦干净脸上和手上溅上的血滴,用连卫的手机拨通了爸爸的电话。
“爸,我杀了你一个儿子,还会杀另一个。”
他问,“你在哪里?”
我关了手机,跑出门,一直跑进电梯,又从电梯里跑过大堂,我看到大堂保安正在接电话,也许那是命令他们关门封锁大厦的电话,但是来不及了,我跑出去了,像来时一样迅速地回到了美珍身边。
不知道妈妈杀死了弟弟又自杀的时候想了些什么呢?有没有想到我未来有一天也会走同样的路?
八
张明终于查到在连太义闲置很久的一所别墅外,曾有人见过连柏。张明在赶往那里的路上,接到局里消息,说连柏杀死了弟弟连卫,目前不知所踪。
从失踪案嫌疑人一下子上升到杀人疑犯,公安局紧张起来,派了一队配枪人马增援张明。
那别墅区接近郊外,地广人稀,住户很少。大门口保安证实,连柏的车刚刚进入不久。
张明和同事靠近了别墅,门外没有异常,里面灯光大亮,门开着,好像在邀请他们进入。他们持枪而入,在二楼卧室发现床上躺着两个人,不,是三个。
穿着白裙的夏美珍苍白美丽得如同天使,她的胸口躺着失踪的小婴儿,连柏侧着身体,一手环绕夏美珍的肩膀,一手搂着婴儿,希腊雕塑般英俊的脸庞似乎正在吻着夏美珍的秀发。他们沉睡般恬静。
一圈持枪警察围在床边,张明在最前面,突然意识到床上是三具尸体,有一瞬间,他觉得所有的喧哗都静止了,风中有细碎的铃声,仿佛挣脱了镣铐的灵魂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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