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故事
那个老头儿

那个老头儿

作者: 雪梨 | 来源:发表于2014-01-10 10:28 被阅读137次

    我总会想起他,总想对他再说几句话。爷爷走的时候,我小学六年级,那个时候的我,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但又出奇地冷静。

    妈妈问,你怎么不哭,爷爷对你那么好呢。我说,爷爷没有走,他只是享福去了,所以我不能掉眼泪。尽管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寿终正寝”的意思是什么。

    因为奶奶走的时候是火化,爷爷总觉得不好,所以坚持要求死后葬在老太爷的祖坟旁边。于是,我见到爷爷的最后一面,是在订棺的时候。大人说,你赶快多看看,爷爷要走了。我看着爷爷的遗体被大人们抬进棺材,他的面容十分安详,只是蜡黄了些,瘦弱了些。

    出殡的那天,天空下着绵绵细雨,六月的天突然让年纪小小的我有些呼吸困难。我端着爷爷的照片,走在出殡的队伍里,脚下踏着泥泞的土路,颠簸地走向山上。

    整个仪式肃穆又阴郁,我看到雨水落在相框玻璃上,便用手擦拭了一下,紧接着又一滴雨水落下,我不得不反复用袖子擦拭,好像是拭去老人的眼泪一般。那一刻,一晃,12年过去了。



    90年代中期,夏天没有现在这么酷热。晚饭过后,一丝丝凉风吹开余热,人们倾巢而出乘凉聊天扯闲。爷爷经常叼着一根烟,坐在小院里,慢慢吐烟,眼眯起来却不说话。

    那时的他70有余,身子板儿硬朗得很,每天6点起床就在屋里忙前忙后。直到这落日余晖时,他才得了个空闲。

    远处的我和小朋友们在玩闹,忽然一阵骚动,哭声传来。

    爷爷立马坐起身,快步走向前。一堆小孩散开,我一身泥趴在地上。站在一旁的邻居家的小男孩正准备逃,爷爷一把揪住那男孩的衣服。

    爷爷不喜欢这小男孩,也不喜欢男孩的爷爷。多年前,为了抢小院后方一块菜地,两个老人结了梁子。爷爷挑起一担子土直接撂在地上大骂,陈家老伯不直气,不知会一声就把两块菜地给占了。虽说都是公家的地,但也有个先来后到。

    “我没文化,也知道你得先告诉我一声,这叫尊重。”爷爷气归气,但道理总是讲的,“那陈家小子比我还小个十几岁,但我也不欺小,只要他给我把事情讲清楚,我保证亲自帮他把那块地松好土,等他来种。”

    陈家老伯拗不过他,只得恭恭敬敬道一声抱歉。多年后,我们一家从院子里搬走,那块菜地上起了新的办公楼。陈家老伯如今已经年近古稀,偶尔还会心心念念说起那段故事,感叹“还是赵家老头子倔”。

    爷爷不只是倔,还懂得许多人情世故。爸爸年轻时要竞聘单位的职位,不懂巴结领导。爷爷就身体力行,每天挑些最新鲜的蔬菜,捆绑的好好的送到领导家里。虽然爷爷固执起来,谁也劝不动,但他懂得看人做事,看人说话,他有自己的方针。

    老头儿没文化,却并不像其他村里人那样把小孩栓在一亩三分地上,即使穷得吃不好,穿不好,他还是送爸爸去上学读书。他老念叨,读书就有出路,让我赶快读好书,长大有出息。在一个尊重知识分子的年代里,爷爷觉得有文化是最大的光荣。



    爷爷老是说起,他年轻时做过共产党的保管员,这个“职业”是这辈子他唯一一份正式工作,所以他很骄傲。年老了,他还总畅想当年的神气劲儿,于是他成了家属小区里最尽职的传达室大爷。

    抠门儿,小气,守财奴。这些词都是爷爷的“优秀”品质,毕竟在过去,这是勤俭持家的门道。爷爷给我的遗产是一盒子各式硬币还有粮票,我不知道这是爷爷攒了多久的宝贝,只当是稀奇的玩物,总是在小伙伴们来家里玩的时候,拿出来“显摆”,说这都是古董。

    在大跃进的年代,爷爷因为是地道的农民,大字不识一个,被列为成分好的模范,被乡里村民邀去在大会上演讲。虽然这事儿,他倒不常提起,但是每每训斥起周围不听话的小孩儿,他依旧架势十足,那气场足见当年演讲的风采。

    但没过几年,小区要重新翻修,传达室被拆了,空出来的地方加建了一栋新住宅。爷爷只能搬到楼上和我们一块儿住。他越发的沉默,老是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然后抽烟。大人说,那是他老人家孤独了。

    在搬来之前,奶奶还健在,她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小脚老太太,温和而又懦弱。

    “你这个老太婆,挡道了,快起开。一点儿活儿都不会干,放下放下,我来。”爷爷的语调总让我误会,爷爷是个凶巴巴的人。但是,奶奶从来不抱怨,一辈子跟着一个能忙了外面忙屋里的人,她被唠叨几句也是甘心的。

    爷爷凶不过一个下午,到了夜里,他给奶奶端洗脚水,递毛巾,会给她擦脸擦手。老太太牙不好,下巴还经常掉,一掉就不能进食,每到这个时候,爷爷就成了奶奶的左右手。一块纱布似的东西,把奶奶的下巴合起来,我觉得这样子活像电视里的滑稽演员,每次忍不住笑话奶奶的造型。奶奶却是想笑也笑不得,只能任凭爷爷用一双大粗手没好气地给她这个笨拙老太喂饭、喂汤。

    爷爷奶奶住的传达室,只有几平米,漆黑的墙面被爷爷糊上了旧报纸,墙角黢黑一片,一扇小窗是阳光进来的唯一通道,窗户有缝,冬天的时候,我能从这里听到呼呼风声,全身都能感受到偷跑进来的凉风不管不顾地侵进衣袖里。但我却愿意在这个阴暗的小窝玩耍,累了就躺在床上睡觉。爷爷奶奶在,我就安心。尽管爸妈很多次邀两个老人住到楼房里,但他们总是坚持住在这个狭小的地方。

    我始终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但我怀念爷爷奶奶的时候,也会回忆起那个小黑屋里的温暖。爷爷是比爸爸更加支柱的存在,没有爷爷的饭桌是不完整的。我有时会跑到小区外面,花1块钱买两个烧饼,紧紧捂在怀里,拿回家给分给爷爷吃。那是我觉得很好吃的东西,爷爷肯定没吃到过,所以一定要他尝尝。爷爷笑着吃起来,我很得意。



    他不仅仅是个农村老头儿,他或许是个间谍,他或许是个叛逃的国军将领,他或许是大户人家的富家子······这些猜测,是爷爷走了好几年之后突然产生的。几乎没有人见过30岁之前的爷爷是什么模样。爷爷老家在湖北,在战乱时一路乞讨来到湖南最北的乡村里,到了一个名叫谭家组的地方,娶了个寡妇,过继了她的女儿。随后多年里,奶奶生下三兄弟,爸爸排老末,是爷爷近50岁才有的儿子。

    老大、老二都生得一表人才,照片里的他们都穿着军装,英气十足。可怜的是,老大长年染疾,老二出事丢了性命。我长大后,听妈妈提起这些,像听故事一样感到神奇。而更加不可思议的是,爷爷走了好几年,突然有个老妇人跑来认亲。

    那人说的很真,说爷爷是国军的将领,他不仅饱读诗书还有个美满的家庭,但是中途失了联系。如今爷爷的其他“亲人”都去了台湾,只留下老妇人几个在老家。

    爸爸听闻,觉得可疑。但那人看着爷爷的照片就说这人就是他老父亲,还坚持要去坟上拜一拜。听大人们说,那人在坟前哭得真真的,眼泪鼻涕一大把,那个阵仗着实惊了大家。但又因那老妇人所说的许多情况,一半合,一半又不合,真假不明,所以爸爸提出要验DNA。老妇人说先回趟家,或许是要和家人商量,又或许有其他原因。但从那以后,老妇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件事,成了我们家的一大疑团,至今未解。爸爸曾经跑到爷爷老家那边,想找寻些老人问问情况,但那里已经是一片平地,连爷爷的老乡也认不得当年生活过的地方。这是一个断了线索的悬案,多年过去,人们很少再提起。

    我常想,爷爷的确是富家少爷,许是家道中落,许是战事牵连,有或者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需隐藏身份示人。我的想象总是夹杂了许多电视剧的情节,显得更为戏剧化。

    或许只是那老妇人认错了人吧。

    30岁的爷爷,多遥远的事情,就像仅仅过了12年,我却感觉他离我越来越远。这种失落感每隔几年就会加深一次,因为我心疼老头儿过去曾经说的话。

    “我多想再多活几年,给你们守守新房子,别让小偷着了家,可惜老天不给我阳寿了。”住了一辈子窄屋的爷爷奶奶,从没享受过大房子的敞亮。我总是心生遗憾。



    妈妈说,爷爷奶奶在天上保佑我。于是,我考大学之前,出国前,都去坟前跪拜。大人说,坟头的草越深,代表福气越大。当年的小坟冢,如今已经被绿色包围。

    祭拜的时候,我看到墓碑上的照片,便一下子想起那个下雨的天。回家后,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这迟到了近十年的眼泪,不知是因为我终于感受到身体某个部分被抽离时的痛楚,还是为我的终于懂世事而哭泣。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那个老头儿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fkyct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