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今天是母亲节，此刻，我在想，如果我的母亲还健在，她该多么幸福地享受着她疼爱的儿子的百般宠爱。

可惜，我的母亲不在了。十四年前，母亲在紧紧地搂着她儿子的脖子让她的儿子从一楼将她背到五楼后，在她的儿子把她轻轻地放到床褥上之后，在她的儿子将被子盖上她发抖的身子之后，在她的儿子一勺勺地将水送进她翕动的嘴唇之后，在她的儿子拉着她骷髅的手掌焦灼地呼唤着“妈唻”、“妈啦”之后，她便闭上眼睛，不再理睬她深爱的儿子，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母亲是伟大的。

在及其艰难的“大跃进”时期，父亲因饥饿至极偷食了一口生产队的山芋种而被叛入狱，母亲孤身一人带着大姐谋生，在那个信息闭塞的时代，传说中父亲是已经不在人世了的，母亲不信。严冬，母亲带着干粮，徒步跋山涉水，爬过一座座结冰的木桥去看父亲，而父亲在监狱安心改造，根本没有死。

我现在理解了，年轻的母亲冒着严寒，徒步数十里地，跋山涉水去看传说中已不在人世的父亲时，内心深处该有多少个不为人知的预想。

母亲一生共养育了四男四女，一头一尾因饥饿和疾病夭折，中间六人相继成人（我排行老六，兄弟姐妹们都喊我“老六”），虽没有声名显赫，也遵纪守法，各自成家立业，按照母亲到话说“没有违法乱纪，被人戳脊梁骨”。

母亲是苦难的。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家庭的“当家的”，当家才知道油盐贵，当家的才纠结如何让嗷嗷待哺的孩子们食能果腹，衣能蔽体。我经常想，如果我有六个孩子要养活，仅仅是衣食住行的压力，我能支撑多久。

母亲在娘家是老大，也是娘家讲话算不了话但不得不承担责任的“当家的”。母亲饱含着哀怨痛苦与恨铁不成钢的复杂心情先后送走了她的二弟弟，大弟弟。三弟去世的时候，母亲已身患重病，行动不便，和我一起住在我最初工作的偏远乡村。事后，我告诉母亲，“瞒着我搞哄呢？我现在自身难保，难过伤心也没有用处”，母亲语言平淡，但我在母亲平淡的语言里，清楚地体会到了她的痛苦与黯然神伤。

母亲是严厉的。

小妹妹因病去世之后，我成了家里的老小，母亲是偏爱我的，即便如此，我的内心深处依然对母亲充满了敬畏，哥哥姐姐们对母亲也言听计从。那时候，母亲的家教异常严格，我小的时候，哥哥姐姐们经常莫名其妙就被毒打了一顿，打也不许哭，打完之后，一字排开地罚跪，罚跪后母亲便去操持家务了，命令我看守，有没有人偷懒，身子没跪直。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哥哥姐姐们都能够自觉遵循社会公德，以良好的姿态立足社会之中，这与母亲严厉的教育与严格的言传身教是分不开的。

母亲经常教育我们：你可以不优秀，但必须遵纪守法，你们走到任何地方，都不要丢老方家人脸，更不要让人指脊梁脊。

母亲的教导，对于我，至今受用，我也用同样的话语教导我的儿子。

父亲年轻的时候受尽了生活的折磨，1996年，60虚岁便离开了人世。父亲去世之后，母亲身患糖尿病，执意一个人生活，母亲独居生活了7年，在病情加重之后不得不轮流着与他的六个儿女生活，然后轮流着与他的三个儿子生活，最后一个人住进出租房，由儿子们照应饮食，女儿们照应起居。

2008年7月，我在学校加班，四姐打我电话：“老六，赶紧来，妈现在全身哆嗦，已经认不得人了，床上垫絮已被撕碎，扔了一地。”

我知道，那是何种难以抑制的痛苦在折磨着我的母亲，我更知道，我的母亲在受尽了人世间的所有苦难之后，又将忍受着何等不为人知的苦痛离开这个人世。

我的母亲没有享受到人间的清福，有时候我在想，全天下所有的母亲，来到世间，是否就是为了一个异姓的家庭，为了叛逆的孩子而不允许撂挑子地相夫教子，忍受受难，直至离开这个世界呢？

母亲节又到了，我又想起了生我养我的母亲。想起了我的少年，母亲在堂屋煤油灯下眯着眼睛纳鞋底等我做作业的情景；想起了我的青年，我在锅门口添柴火，母亲多放了一勺油，为我准备下一周带去学校的咸菜；想起了我成年之后，周末，母亲起早从笼子里捉鸡，带上鸡蛋和各种农作物，挑着担子到我工作的乡村学校看我；想起了我调到县城之后，母亲跟我过，半夜从床上掉下来，喊我，我抱她上了床；想起了2008年6月，我去看母亲，母亲非要把她皱巴巴的布袋钱包给我……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其实，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在我身边，其实，这么多年来，母亲也从未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