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关于独创性》(下)
译/彭少君
就我自己的体验而言,如果想要寻觅到具有自己风格的、独创的文体或叙述方式,那么作为出发点首先需要做的工作就是“从自己身上减少些东西”,而不是“给自己增加些东西”。认真想来,在我们的人生中,我们似乎背负了太多的东西。信息过剩、负荷过多、被给予的琐碎选择项过杂,当我们想要试着表达自我的时候,那些繁杂的内容经常会引起冲突,有时还会让我们陷入类似于发动机失灵的状态中,并且无法再次挪动半步。所以,如果能暂且将不需要的东西投入垃圾箱内,并让信息系统顺畅地运行,那么大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运转了。
那么,什么东西是必不可少的呢,什么东西是不需要的呢,或者说什么东西是根本不需要的呢,怎么样才能加以区分呢?
就我自己的经验而言,答案非常简单,我觉得“当你在做一件事的时候,你是否感到高兴呢”应该成为一个评价标准。当你在做一件你认为很重要的事的时候,如果你不能自然而然地感受到快乐和喜悦,也不能感受到内心的激动,那么似乎其中就存在着某种错误的、不协调的东西。这个时候,你应该从头开始,将那些阻碍快乐的多余部分和不自然的因素一个一个地剔除出去。
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并没有说的那么简单。
我创作了《且听风吟》并凭借它获得了《群像》杂志的新人奖的时候,我还经营着一家小店,高中时代的一位同级生来到我的店中,对我说:“如果那样的东西行得通的话,那我也可以写”,说后他就回去了。被他这样说,我不免有些生气,同时我也老实地认为“或许正如他所说的,如果那样的东西行得通的话,那谁都可以写了”。我只是用简单的语言流畅地将自己脑海中浮现的东西写下来罢了。晦涩的语言、精巧的技法、华丽的文体,我都没有使用。说起来,它就像是“空空如也”一般。不过之后我并没有听说那个同学写过小说。当然他可能认为“在这个社会上,如果那种程度上的空空如也的小说也能流行,那我也就没必要去写了”,于是什么都不写了。如果现实真是如此,那么他的想法应该算是一种真知灼见了吧。
但是现在想来,他所说的“那样的东西”,对于一个立志做小说家的人而言,反而是难以书写出的东西。我是这么感觉的。从大脑中将“可有可无”的东西一个一个地剔除掉,并对剩下的东西用减法的方式单纯化、简略化,这样的工作并不像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那样轻而易举。起初我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在“创作小说”,所以这种无欲无求作为一种幸运,反而帮助我轻易地完成了那样的工作吧。
不管怎么样,那就是我的出发点。我从那种“空空如也”的易于通风的质朴文体开始,花费时间一部一部地创作小说,并一点一点地增添具有自己特色的技法。让结构更加立体更有层次,让骨架慢慢地变得壮硕,并使之能装下体格更加巨大内容更加复杂的故事。伴随着这一切,我的小说的规模逐步扩大。正如前面所说的“将来想要写这样的小说”的大致愿景虽然一直存在于我的体内,但是它的行进过程却不是刻意的,而是自发的。现在回首往事,我才注意到“原来它的变化过程是这样的啊”,最开始我根本就没有设立任何计划。
如果我的小说里存在着可以称之为独创性的东西,那么我觉得它可能就是从“自由”中诞生的。在我二十九岁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单纯地“想要写小说”,于是我写了自己的处女作。所以当时无欲无求,也没有“小说必须这样写”之类的束缚。那个时候,我根本不了解自己所处的时代的文艺状况到底是怎么样的,当时值得我尊敬和效仿的作家前辈(幸运抑或是不幸?)也没有。
那时我想写出能够反映我当时心绪的、具有我个人风格的小说——仅此而已。因为那时我强烈地感受到这种坦诚的冲动,所以我也不管之后会怎么样,就坐在桌边开始胡乱写起文章来。用一句话总结就是“毫不紧张、轻松自然”。并且我在创作的过程中感到非常快乐,也很自然地体会到了自由的感觉。
我觉得(也希望)这种自由又自然的感觉,就是存在于我写的小说里的一种根源性的东西。它是一种原动力。就如同引擎对于汽车的作用一般。在各种表达方式的根源处,经常不会缺少这种丰富而自发性的喜悦。独创性可以说就是想要把那种自由的心绪、没有任何制约的喜悦,尽可能原原本本地传达给更多的人的自然渴求和冲动,所带来的一种结果性的形式。
而且这种纯粹的、内在的冲动,会将其自身的形式和风格,自然而然地赋予我们的身上。这并非是人为创造出的东西。头脑聪慧的人,无论怎么苦思冥想,无论怎么绘制图表,都难以让自己轻松地获得这种独创性。即便获得了,也难以长久地持续下去。就如同根部没有深深地扎进土壤中的植物一样,如果一时没有降雨,那么不久它就会失去活力,然后枯萎而死;或者突降暴雨,而随着土壤流失而去。
说到底这些都不过是我个人的一些想法,如果您希望自由地表达某些东西,与其在头脑中浮现出“我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呢?”的问题,不如呈现出“不追求任何外界事物的自己原本是怎么样的人呢?”的疑问。如果从正面追寻“我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呢?”的答案,那么话题就会不可避免地变得滞重。并且在多数场合下,话题愈是滞重,自由就愈是遥远,步伐就愈是迟钝。如果步伐变得迟钝,那么文章就会失去其气势。没有气势的文章难以对别人——或是对他自己——产生吸引力的。
与之相比,“不追求任何外界事物的自己”就宛如蝴蝶一般,可以轻盈飘逸地自由飞舞。放开双手,让这蝴蝶自由自在地飞翔就好。如果这样做了,文章就会变得畅达奔放。仔细想来,即便不去自我表达,一个人也可以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然而,尽管如此,您还是希望去表达一些东西的。就在“尽管如此”这种自然的文脉中,我们或许能够意外地窥视到自己本来的姿态吧。
我大约持续创作了三十五年的小说,英语中所说的那种“Writer’s Block”的状态,即因为写不出小说而极度萎靡的状态,我从来都没有遇到过。我也没有经历过想要创作小说但却写不出来的状况。这听起来似乎我“才华横溢”,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原因说起来非常简单,就我而言,在我不想写小说的时候,或者在我还没有激发起想要写小说的情绪的时候,我是不会动笔写一个字的。只在我想写的时候,我才会下定决心“那么,就开始写啦”,然后动笔创作。如果没有这样的状态,我就会做一些翻译工作(英语翻成日语)。因为翻译基本上是一种技术性的作业,所以它是一种与自我表达欲望无关的、日常性的工作,当时也让我学习到很多写文章的方法(即便不做翻译,我想我也会找到与之类似的工作)。另外,有时我会心血来潮写写随笔散文。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做着,想到“即便不写小说也死不了”,然后又开始了严肃认真的生活。
不过,在一段时间没有创作小说后,我的内心就会觉得“差不多是时候开始写小说了”。就如同雪融化后的水积蓄在水坝里一样,那些应该要表达的材料就堆积在我的身体里。于是某一天,我无法再忍受(或许可以说这是最好的状态),我就坐在桌前开始写小说。诸如“现在虽然没有写小说的心情,但是收到杂志的邀约,必须写点什么”之类的状况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因为没有邀约,所以也没有截稿日期。于是,“Writer’s Block”(文思枯竭)的状态与我基本无缘。无需赘言,创作对我而言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在不想写的时候,不得不写些东西之类的压力,我是没有经历过(不是这样吗?难道是我太特殊呢?)
回到最初的话题,当我们谈到“独创性”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我十几岁时的影子。那时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一台小型的半导体收音机前,人生第一听沙滩男孩乐队的音乐(《冲浪USA》)和甲壳虫乐队的音乐(《请取悦我》)。我的内心受到触动,我想到:“这些音乐太美妙了。我之前从来没有听过这些的音乐。”这些音乐在我灵魂里开凿了一扇崭新的窗户,并让清新的空气透过这扇窗户吹了进来。那里充盈着幸福而自然的昂扬感。感觉自己似乎从众多的现实制约中解放出来,自己的身体也离地漂浮起几厘米。对于我而言,这就是“独创性”所应该具有的姿态。非常简单易懂。
之前在阅读《纽约时报》时(2014/2/2),对于刚出道的甲壳虫乐队,有这样的评论:
They produce a sound that was fresh,energetic and unmistakably their own。
(他们所创作的音乐,新颖、充满能量,而且无疑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
非常简洁的表述,但是对于“独创性”的定义或许又是最容易理解的:“新颖、充满能量,而且无疑是属于其自身的东西”。
“独创性”到底是什么呢,虽然很难用语言给它下一个定义,但是它却可以描写、再现内心的状态。我一直觉得,我努力地写小说,就是想要试着将这种“内心的状态”在自己的体内建构起来。因为这是一种非常美好的心绪。就像在今天又诞生出另一个全新一天似的,让人觉得清爽舒适。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阅读我的书籍的读者们能够体味到这种心情。就像在人们的心壁上开凿了一扇崭新的窗户,让新鲜的空气吹进来一般。这是我在写小说的时候一直思考的事,也是我由衷希望的事。剔除晦涩的说理,只是单纯淡然地去阐释。
(第四回《关于独创性》译完,敬请关注第五回《那么,写些什么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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