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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皓月当空，孤船依岸。
船内，一女子，着一袭月白色长裙，怀抱一把碧色琵琶，倚靠于朱色雕花木窗边，望向江心，怅然若失。
细看她，蛾眉细眼，俏鼻樱口，肤如凝脂，云鬓微耸，其间点缀银色花钿一二。整体妆色素雅，如一朵白荷，在如水的月色中，静静绽放。
目光却迷离失神，心事重重，恰似窗边珠帘，大珠小珠，细细密密，欲说还休。
不忍打破这份宁静，我悄悄地，走进她的梦。
02
长安城内，虾蟆陵辖区，歌舞升平，繁华如斯。
郊区一隅却一贫如洗，破败不堪的几处茅屋，风雨飘摇。
其中一间，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声，一个健康漂亮的女婴呱呱坠地。年轻貌美的母亲温柔地凝视着她，憨厚的父亲则在一旁高兴得直搓双手。
但，家徒四壁，空空如也。门前的两棵垂柳，也枯败无生气。
倏忽间，父母先后病故。女孩抱着怀中的小弟弟，目光呆滞，默默流泪。身旁站着一妇人，不时轻声安抚她，与她母亲的清秀模样相仿，想必是她的姨母。
此刻，女孩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样子，浑身上下却散发着超越同龄女童的成熟气质。令人心酸。
柳飘飘，雨细细，女孩一步一回头，告别姨母和小弟，踏进虾蟆陵闹市区一栋雕栏画栋的楼阁。
深褐色的大门门匾上刻着金灿灿六字，京城第一乐坊。
堂内，一位衣着华丽俏眉凤眼的贵妇牵起女孩的芊芊细手，细细打量，笑容灿烂。
随后，双手递过一把，碧色琵琶。女孩的秀目瞬间闪过一抹亮色，细眉微挑，是许久未见的欢颜。
好像收到心爱的礼物呢。我那颗惴惴不安的心，也随之开心不已。
03
仿佛抓住了一根求生稻草，她抱着碧色琵琶，没日没夜地弹奏，全然忘记周遭一切纷纷扰扰，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中。
像一棵孤零零的世外仙株，拼命汲取雨露芬芳，静候修炼成形的那一天。
但凡琵琶声起，她那原本暗淡无光的眸子立即变得澄澈透亮，随着乐曲秋波盈动，璀璨迷离，仿若江心漾动的一轮银月，直叫人挪不开眼。
春风拂柳燕子飞，秋雨滴荷黄蝶舞。春去秋来，花开叶落，朝朝暮暮，暮暮朝朝，唯琵琶声声不息。
女孩的脸庞彻底褪去最后一丝稚气，出挑得如古画中走出的绝世美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铮的一声，鸦雀无声，片刻后，四座骤然响起一片叫好声。朱红的雕花木窗微微颤动，似乎也在应和鼓掌。
是京城最繁华的群芳楼。
台下乌压压一片，五陵少年，青年才俊，激昂沸腾。
首排正中几位颇具师者风范的长者，故作矜持地微微颔首，相互对视后，又盯向台上的弹奏者，带着一副难以置信又惊喜欣慰的表情。
舞台正中，端坐着一位如花美眷。一袭曳地红裙，云鬓花颜，怀抱一把碧色琵琶，犹如一朵艳丽的芙蓉花，傲立枝头，在翠绿枝叶映衬下，愈发不甚娇羞，妩媚动人。
13岁，如花的年纪，天仙的娇颜，出神入化的技法，柔弱低调的姿态。自是天然一段风流，香气袭人，酒不醉人人自醉。
出道表演，完美收官，得到琵琶大师们的一致认可，俘获全场观者的倾慕之心。
成功了，扎根了。好似望见凄风苦雨中栖息彷徨的孤雁，终于觅到一处安稳的立足之地，我远远地看着，由衷地为她祝福。
04
一夜之间，红遍京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酒楼茶馆，朱门陋巷，均在谈论这位红粉佳人，琵琶高手。
邀约信札，纷至沓来。五陵少年，争相捧场。
夜夜笙歌，场场爆满。
那日，恰逢中秋月圆，一家江上船舫酒楼，又响起熟悉的琵琶乐曲。
皎皎月华，粼粼江水，渺渺仙乐萦绕江面，好似仙女舞动长袖，纤巧灵动，摘星揽月，挥洒自如。真真，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众人皆如痴如醉，频频举杯，声声喝彩，不甚欢喜。
一位赤脸少年郎，仗着几分醉意，翻身登上舞台，端着一只墨绿色夜光杯，邀请琵琶女共饮一杯。
见她不肯，竟然意欲抢夺琵琶。不料，一个脚步趔趄，酒杯倾斜，朱红的酒水瞬间倾注到碧色琵琶上，好似琵琶受伤，呕出大口鲜红的血液，红碧相映，触目惊心。
我一惊，心里一阵刺痛，犹如刀割。
女孩脸色骤变，猛然起身，抱起琵琶，藏于身侧。任由污浊的酒水染红簇新的红裙，氤氲成血红一片。
她一言不发，只冷眼盯住醉酒少年，蛾眉倒竖，浑身颤栗，如秋风中挣扎的残荷，又像舍身护犊的母亲。
船舫内，宾客一脸震惊，四周静得只听闻江中哗哗的流水声。
少年酒意顿消，一脸尴尬。又是惭愧又是恼怒，不好发作，只得讪讪地拱手作一个揖，扔下一枚金钿，灰溜溜地窜下舞台，夺门而走。
女孩落座继续弹奏，仿佛什么都未发生。整个世界好像与她无关，只有她和心爱的琵琶，相依为命。
江心那轮盈月，泛起微微波澜。
05
波澜逐渐加速，女孩的容颜渐次模糊。
依稀可见，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期间也有醉酒者骚扰滋事，但女孩已不再惊起，只是淡淡地，宠辱不惊，轻拢慢捻，续续弹拨。
又见，官府门外，一群少年身着簇新的士卒服装，正与亲朋好友告别。
女孩扶着年迈的姨母，挤挤挨挨地夹在送行的队伍中，与其中一俊朗少年挥泪洒别。少年的眉眼与女孩颇神似，正是曾经还牵着女孩衣角哭哭啼啼的小弟。
忽地，天色骤暗，乌云密布，狂风怒号，枯叶纷飞。
女孩着一身缟服，面容憔悴，神情凄切，伫立于一座坟墓前。
风，扯起她的衣袂，弄乱她的发髻，吹飞发间的小白花，但，她一动不动，不知是世界抛弃了她，还是她遗忘了世界。
她，仍旧弹奏碧色琵琶，素衣淡妆。琵琶颜色斑驳，如她的容颜一般，黯淡无光。
客人稀稀疏疏，来来去去，神情淡漠，像萧索秋风中的梧桐叶，飘飘荡荡，了无生气。
06
眼前一亮，终于，她又换上一身红裙，头上顶着一块大红的盖头。
两只高脚红烛灼灼燃烧，轻烟袅袅，照亮了明镜旁的碧色琵琶。女主人在它细长的脖子上打了一个好看的大红丝缎蝴蝶结，颇似一位俏丽活泼的伴娘，喜气洋洋。
可是，新郎并不年轻，体态稍显臃肿，油头滑面，满脸堆笑，典型的市井商贩。
心中暗自为她叹息，但又庆幸，总算有个家。即使是船上人家。
她，随着丈夫东飘西走，最终回到丈夫的故乡浔阳城定居。京城，她自己的故乡，在千里之外。
商人重利轻别离，丈夫常到几百里外的浮梁城做茶叶买卖，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甚至数月，杳无音讯。
只留她一人，守着偌大的船只，在浔阳江头随波逐流，如无脚飞雁，无根浮萍。
幸得碧色琵琶总是相伴左右，只是颜色已旧，琴体磨损发白，转轴灰暗如铜锈。
但，共历风霜后，琵琶似乎更了解了主人的心思，稍一拨弄，便曲未成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
“如此雅乐，惊为天人，可否请姑娘再弹奏一曲？”一位青衣长袍的儒雅男子，拱手抱拳，恳请再奏一曲。眸光清亮，神情急切。
客船内，一桌清雅送别宴席，围坐七八个书生模样男子，皆恳切地望向女子。
窗外，墨色天际，一轮盈月粲然高悬，月华如洗，风清露凝。江水粼粼，簇拥着一轮江心月，洗尽风尘，端庄雅致。
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定为姑娘谱写一首琵琶诗行，让世人传唱，歌以咏之。”男子的声音再起，激动得嗓音发抖。
女子感激地俯身行礼，思忖片刻，一段旋律浮上心头。
一声急促响亮的弦声划破静夜，恰似银瓶乍破水浆迸，直震得那轮江心月仿若欲跃出水面，冲向天际，追寻归家之路。
随即，声声促，弦弦急，如万马奔腾，似银河落瀑，披荆斩棘，踽踽独行，“江湖多险恶，舟楫常失坠”，“冠盖满京城，斯人独憔悴”，斩不断，理还乱，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故乡，仍远在云雾飘渺间，亲人朋友，却已一一远去。唯留下伶仃人，叹知音稀，恨不相逢。
众人皆已迷失在乐曲中，忆起平生种种事，个个失魂落魄，悲泣之情难以言表。
尤以那位自称江州司马的青衫男子为甚，遥望江心月，泫然涕下，青衫业已湿透，却浑然不知。
07
我亦卷入这场漫天悲雨中，一弦一弦似乎重重扣打在心上，刻骨铭心地疼，疼，疼。
“小碧，小碧”，一连串疾呼如催魂铃，猛地一个激灵，我惊醒了。
闺蜜朱朱在庭院内向我拼命招手，言笑晏晏，满树梨花如江心秋月，晶莹剔透，一袭红裙灼疼了我的眼睛。用力按下快门，收藏这一瞬间。
隐忍已久的泪珠，终于从梦中滑落。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曲老歌，飘入耳中，萦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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