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脾气倔,如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和同伴玩耍,一言不合,往往拳脚相加,大打出手。村中同龄人中大的,小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我都交过手。一次,我一石头把进田的头砸了个洞,吓得八天没敢出门。有几次甚至和大我十几岁的青年打架。由于我瘦弱,矮小,自然是输的多,赢的少。可每次输了,我都不气馁,因为我总会从堂弟身上找到自信,重拾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尊严。
我的远房堂弟比我小二岁,是个孤儿。一岁左右时,其父上树打核桃,不慎跌落,腰断而死,其母生下肚中的妹妹后便改嫁。堂弟自幼由其爷爷奶奶抚养,家中还有个二叔,光棍一条。爷爷脾气大,不操心,爱看庙会,几乎风雨无阻,即使天上下刀子也照看不误。十里八乡的庙会,逢会必赶,常两三天不归家。在家不是讲庙会,就是和光棍儿子骂仗。“驴日狗养“,“断子绝孙”,骂起仗来,两人不像父子,胜似仇人,什么难听的话都能从父子二人口中骂出。这样的人,自然不管孙子。堂弟大伯三伯一为木匠,一为泥水匠,皆为村中头面人物,终日走村串户,吃香喝辣。并早已成家,另立门户,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也顾不上管堂弟。幸好堂弟有个好奶奶,和蔼可亲,慈祥善良。面对一家老小,从不生气,整日笑呵呵的。老人家人好,烙的薄油饼也好,黄灿灿,热腾腾,酥蓬蓬,香喷喷,端上来,热油冒着泡,泛着沫。我们去找堂弟,便热情地端给我们。
顺理成章,无后顾之忧,堂弟便成了我欺负的对象。和别人架打赢了,踢一脚,显示我的不可一世;输了,打一拳,平衡我受辱的心理。高兴或不高兴,殴打堂弟便成了我的家常便饭,只因为堂弟没人管,敢怒不敢言,我可以放心地欺负!每次我欺负堂弟时,就连我那平时被我欺负得屁滚尿流的弟弟也跟在后面,敲锣打鼓,摇旗呐喊,为虎作伥,趁机占尽便宜。唉!现在想想,我那时实在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堂弟家在村子上边,要向上走过一条长长的小巷,巷子两边是别人家高高的房子后墙。家门口长着一棵高大的弯弯柳,粗壮的树干几个小孩都抱不过来,如一条粗壮的巨龙,扭曲向上。斜欹横生的各个枝干,蟒蛇一般,蜿蜒盘旋,延伸向四面八方。一条条悬空垂下的细小树枝,弯弯曲曲,如吊在树上的千万条小蛇。树高大茂盛,遮天蔽日。六月的炎炎烈日下,树下阴森森的,凄神寒骨,白天我都绕远到后门去找堂弟。夜晚,庞大的树冠如恶魔乱发丛生的头颅,黑魆魆,想想都害怕。
每晚玩耍结束后,我们兄弟便和堂弟结伴回家。每每快到我家门口时,堂弟便紧走到前面,以便借着我们兄弟壮胆穿过那条小巷。后来我发现了这个秘密,每次快到我家门口时便抢到前面,堵住堂弟。然后我们兄弟二人故作神秘,极尽所能,想象着各种可怕的事,吓唬堂弟。“树上有黑毛红耳朵,揪住不放脱。”树底下有个棺材,棺材里躺着没头的死人。”……我们讲得越来越起劲,以至于连自己都骇得毛骨悚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堂弟开始还强作镇静,满不在乎,接着便结结巴巴,进而啜泣。我受到鼓舞,越发猖狂放肆。“福爷说,那天半夜他去挑水,看到树上挂着一个吊死鬼,舌头这么长……”说着我将头伸到堂弟面前,张开嘴,吐出舌头。堂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看时机成熟,拉着弟弟向家跑去。堂弟疯了一般,扭便跑,连声音也没有了。
一个秋日的下午,刮着冷风,天上的云黑一股,白一股,向西北方向移动。我输光了自己的四角子,和弟弟闷闷而归。肚子场上,堂弟和几个小孩子在摔四角子,我们便凑了过去。堂弟刚好赢了一个,咧着嘴笑。我一看,羡慕嫉妒恨一古脑儿涌上心头。正好手里提着一根豇豆棍,不由分说,便朝堂弟腿上抽了两下,堂弟疼得龇牙咧嘴,连跳带躲,最后哭着跑回家找大人去了。我知道堂弟爷爷去看庙会了,二叔碍于大人面子,不敢打我,只有奶奶在,我并不怕。果不其然,一会儿后堂弟奶奶迈着小脚来了,后面跟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堂弟。说实话,别看欺负堂弟心安理得,可一看到慈祥有爱的奶奶,我却有点局促不安,一个劲把打麦场上的烂地膜往棍子上缠。弟弟早躲到了一边。奶奶径直走到我面前,摸摸我的头,笑着说:“又打进娃了?你们是兄弟,一家人。”“你看你们都有爹有娘,进娃是没牙娃,有老子养,没老子教,可怜呀!”“你是好孩子,会听话,我还给你婆婆说过,孝娃长大了,常帮着进娃……”,奶奶始终面带微笑,温声细语,没有半点责怪我。我甩打着棍子上的地膜,表面装作满不在乎,无动于衷,内心却翻江倒海,五味杂陈,悔恨交加。尤其表扬我的话,似一道道鞭子抽打着我。奶奶说完便领着堂弟走了,我呆立在那儿,不停地甩打地膜,直到天空落起了雨才回家。
这件小事,对我的影响巨大,奶奶的话,好长一段时间还索绕在我耳畔。至此之后,有人欺负堂弟,我便会挺身而出;每次去学校,我都等着堂弟;摘了野果,我会给堂弟几颗;夜晚回家,我和弟弟会一直站在巷子口大声喊叫,直到堂弟欢快的声音进了门才回家……
在记忆的长河中,这是一件小事,虽小如沙砾,却触动了我幼小卑劣的灵魂,使我逐渐变得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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