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了吧,有一回回老家,妈妈突然跟我说,友彦先生过世了,当时怔住了,谁都会死,我们生下来就开始向死亡迈进,然而在这过程中,遇见别人的死亡总是让我们那么意外,因为我们过日子,总好似忘了要死这回事。
友彦先生大约是我五年级时候的数学老师,他很矮,能看见黑发间杂着银丝,背上一边有个很大的突起,是传闻中的“罗锅”,前胸也比一般人突出,常穿着灰色中山装,扣满扣子,整整齐齐,配着一双黑褐色半透明胶靴,站立坐行似他的衣服,规规整整一丝不苟,所以即便有背上那个突起,他还是显得挺直板正。
友彦先生就住在学校里,没有电铃的时候,友彦先生打铃,拽着那根绳子,左右摇晃,控制我们上下课的时间,简直大权在握。整个一年级,我都在懵懂和迟到中度过,上了二年级,突然很喜欢早起去学校,有一次天还没亮就到学校了,敲了门,友彦先生来开的,学校里亮着几盏黄黄的灯,浸在湿乎乎的空气里,透着湿漉漉的黄光,像没熟透的蛋黄。友彦先生开了门,站在廊下刷牙,之后不紧不慢喂了鸡。我看得很有兴致,内心雀跃不已,大感自己早起的奥妙,然而以后再也没有那么早过。
后来他教我数学,我挨了次板子,他觉得我学不好是因为不用心,打过手掌心,下次考试好了,再往下,又恢复了原来半死不活的状态,他没再训过我。
放假我和弟弟表弟表妹们疯跑疯闹的时候,外婆回来说友彦先生让我去趟学校,忐忑不安的去了,他招呼我上二楼,在教室走廊边上,放了一筐海蛎壳,已经扎好孔了,墙上挂着一把绳子,这些绳子穿上海蛎壳打好结,放海里养着,我们家没有养挂蛎,外婆也会帮左右邻居穿海蛎壳。
“会吗?”友彦先生看着我,带点揶揄的笑。
“嗯,会......吧。”
“这么大了这么点活不会干,那就太笨了,过来穿两个我看看。”
我试着穿了两个海蛎壳,他调整一下,又示范了两个,让我注意间距,然后便走开了。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学校里,吹着海风穿海蛎壳,脑子里乱纷纷的过大戏。
忘了穿多久,友彦先生手里拿个东西过来了,走近了一看,是块蜂巢,“给你看个好东西,你吃过吗?”他笑着说,我摇摇头,他说那试试吧,然后割了一块给我,那蜜真是香甜啊,却一点儿也不腻,带着沁人心脾的清新,他见我吃得开心,又夸耀了几句,然后说:“你看,自己的劳动所得,特别不一样,是不是特别香甜?”别有深意看我一眼,我低下头默默翻个白眼,真是老套,人间至简的道理,这么浅显的方式,偏偏用这蜜来说,蜂箱里割出来的蜂巢,是不是我劳动所得,它都那么香甜啊。
“吃完过来。”友彦先生开了阅览室的门。我赶紧三两步跑过去,“好了,这是今天给你的奖励,想看什么看什么,爱护书籍,看完了帮我把门锁上,钥匙拿过来给我再回去。”我笑嘻嘻点头,接过钥匙,看他走了就关上门。
内心的亢奋和激越,要超过那次早到学校看友彦先生喂鸡了,两层楼的小学,就不用想图书馆了,只有这个阅览室,基本上还都关着门,阅览室很小,一排书架,甚至没有摆满,再就是和小清汤面馆一样,靠在墙上的细长条木板,充做小桌子,上面间隔着摆了杂志,都固定住了,我随便翻了翻,稳住心神,挑了一本书坐下来看。
书名记不得了,大约写的是几个少年探险的故事,买书看并不便宜,更何况爸爸总说“书非借不能读也”,妈妈给我买的书也就是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365夜新故事那些,那会儿我爱看的是小姨留在她阁楼里的书,张爱玲的文集,好像是《流言》和《传奇》什么的,三言二拍,还有一套《海上花列传》,吴侬软语换成文字,完全看不懂,后来也没再试着看过,猛然间看到这种一看就纯粹是写给儿童和少年的书,很是惊奇,一鼓作气看完了。
这么多年过去,早忘了书的内容,那天的微风却仿佛一直吹在心上,还有洒进窗口的阳光,闭上眼,还能见到它们当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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