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车一直往北边黑暗之处开去。

不知睡了多久，阿和在车上逐渐醒来，伸了个懒腰活动筋骨，发现旁边的石头还在睡，便伸手过去搭了他的肩膀。石头也迷迷糊糊地醒来，看了看车窗外，一片黑暗，转头问阿和是到哪了。阿和只做出一副自己也不知道的姿态，把搭在石头肩膀上的手缩了回来，然后开了一瓶矿泉水递过去。石头接过来喝了几口，便听到正在开车的阿山笑嘻嘻地说了一句：“还早着呢。”

石头再一次看了看窗外，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可他似乎也不是为了能看到什么，只是看着外面就好。应该是出了广州市，石头心里想，终于要回家了，都不知道多久没回过了。

“怎么，想家了？”阿和像是读懂石头的心理一样，一边吃着干面包，一边说道。其实，别说石头，阿和也是好久没回去过了，想想也有两三年。这两三年里，阿和从一个打工仔变成了一个小餐馆的老板，生意倒还过得去，买了车也买了房。想着自己也算是有了小成就，是时候回去和老祖宗说说了，可自己连驾照都没拿到，就只好让在餐馆里工作的老乡阿山开着车，拉上自己的弟弟石头一起回去。

“哈哈，你们应该很想家吧，毕竟这么久没回去了，是时候看看家乡的变化了。”阿山开着车，在黑暗中一路驰骋，像一道光把黑暗劈开，而被劈开的黑暗毫发无损，迅速愈合后还是黑暗本有的模样。阿和想起阿山也是很久没回家的人了，便随口问道：“你也好久没回去了吧。”“九年咯，都过去九年了。”阿山继续开着车，思考了几分钟才终于叹着气说出一句话。

阿山在阿和手下干活也有一年了，所以阿和对他也是有一定了解的。阿山今年都40岁好几了，以前一直在家乡里耕种，娶了隔壁村的一个年纪相仿的女人，育有一男一女俩小孩。那时，他与妻儿还是和父母一起住，父母虽然上了年纪，可还能帮忙耕种和照顾小孩，而阿山也正是对这样的生活知足，就没在弟兄们的号召下出去在地打工，坚守着家里的几亩地，勤勤恳恳地生活着。可九年前，一场变故让家中的父母双亡，接受不了这样事实的阿山好几个月没有耕种，眼看着地里长出杂草，柔弱的妻子也无可奈何，俩孩子看着父亲这样也不好受，慢慢也变得沉默。幸好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阿山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连续抽完一包烟后他把睡着的妻子叫醒，说了一句：“走，我们离开这里。”就这样，一家四口就来到了广州，重新开始新生活。可阿山的生活并不如意，妻子出来没几年就跟其他男人跑了，大儿子也在前两年意外去世，父女俩相依为命，直到遇到阿和生活才有所改善。阿和对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兄长一样好，既让他有了好的安顿，也让他女儿能上学，这一切阿山是记在心里的，因此阿和让他做什么他都尽力做好。

阿和回想起阿山的经历，在心里默默感慨人生坎坷之余，也不禁有一丝疑惑，为什么阿山一直不愿意回家呢？这一次也是因为阿和再三要求，经过几天的考虑，阿山才答应的，可一直没讲为什么不愿意回去。阿和将心中的疑惑合盘托出，阿山并没有回答，默默开着车，阿和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却看不到他的脸色与神情。

没办法，阿和只好再一次搭了石头的肩膀，和石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是有五年没回去过了吧？”

“嗯，回去又能怎样？”

“人不能忘本啊，怎么说根都还在那呢，况且，你妈妈在家等你好久了。”

石头自觉理亏，本还想着争辩，却无可争辩，只好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然这一次我也不会跟你回去。”

阿和不禁笑了起来，虽然并非亲生兄弟，但他打心底里喜欢石头，因此在自己爸爸和石头的妈妈再婚后，阿和没过多久就接受石头成为自己的弟弟，并像亲兄弟一样对待石头。石头如今还在读书，应该是已经读到博士了，阿和不懂这东西，但在心里，自己的弟弟是村子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这就让他有很大的骄傲，好像自己读过大学一样。他知道他这个弟弟读过很多书，懂的东西比他多，因此石头做什么事他都不管，他知道石头有他内心的考量和斟酌，就像石头这么多年不回去看望家中的母亲，他虽时常有劝，但也不强迫。

不过他也知道，他这个弟弟太倔了，倔到曾经因为调查九年前的那件事，被公安盯上还抓进了监狱，那时候还是他通过自己的人脉把弟弟弄出来，还不记录案底，这样弟弟才能继续读书。可就在石头被弄出监狱回到家的那晚，石头和家人吵了一架。

阿和还深深记得那晚，石头在监狱里待了十几天消瘦很多，被阿和带回家时，爸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说话，石头一回来就只想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可却被母亲叫住了。

“怎么，不想见到我们啊！”母亲显得有些激动，虽然她看到自己的儿子受了不少苦，可还是忍不住埋怨几句：“你说你，为什么要去调查那件事，有什么好调查的，难道你还想让你死去的父亲不安宁啊！”

“你不懂！那次难道只有天灾，就没有人祸？我不信，我和我的朋友们已经有些眉头了，这里面保证有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搞成现在这样你开心了吧，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你知道你大哥为了能救你出来花了多少心思吗！”

“我只想还原真相而已。”

“真相？真相是什么，够你的命重要吗？”

“重要！如果不能给大家一个真相，正义往哪里放，难道死了这么多人，就这样过去了？”

“重要？我辛辛苦苦带大你，你就这样对我？”母亲有些体力不支，身子一软坐在沙发上，旁边的丈夫立马扶住她。此时阿和也拉着石头，让他赶紧道歉，可石头就是倔着，挣脱了阿和，一声不响跑到自己的房间去，重重地关上门。就这样，第二天他就悄然无息地离开了，而这一离开，就是五年。

五年里，石头没和自己的母亲联系过一次。因此，这一次能回来，阿和也着实吃了一惊。在车上，阿和想到这个问题，情不自禁就问了：“其实，我还是没想明白，你这一次怎么就答应回来了。”

“其实，我到现在都没觉得我做错了什么，反而在这五年的时间里，我更加坚定了这样的想法。可也是在这五年里，我累了，很累很累。”

“其实何必呢，你这样做也没用的，有些事我们还是不能说出来的，心里知道就好了。”

“是啊，可如果不做，以后就真的没人知道了。”

“你现在还在做这件事吗？”

石头沉思了一下，喝了一口水，才缓缓而无力地回答道：“不做了，累了。”

此时，一直没说话认真开车的阿山也搭了一句：“是啊，累了，真的累了。”刚好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个服务区，阿山把车开到服务区里停下，下车松松筋骨，阿和也下车上厕所，只有石头赖在车里没出来，只是把车窗摇下来，把头伸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突然，阿山走了过来，靠在副驾驶位置的车门前，说道：“我挺佩服你的，你做了我不敢做的事情。”

石头有些灰心丧气：“那都过去了，现在不还是一样。”

“我一直不愿意回去，就是因为我无力面对所有的事情。自从我父母死了，我就觉得，我再也没回去的必要了。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死的，我都不敢面对，回去只会让自己更痛苦，甚至更愤怒。”

“我也不知道这一次回去，面对自己的家乡，面对自己的土地，面对埋在地下的人们，会有怎样一番感受。我只是想再一次去看看，好证明自己还没有死去。”

阿山自然是听不懂这话的，可他也没问是什么意思，反而笑了笑，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然后说道：“所以，有些事，还是过不去啊！”

此时，阿和也上完厕所回来了，带着大袋小袋的饮料零食，舒舒服服地钻进车里，便分给阿山和石头。阿山喝了一罐红牛提神，便启动汽车，又继续前行了。

车一直往北边黑暗之处开去，一直开去，不知何时开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