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到考场名单时,小鱼以为自己数错了。
于是她又数了一次,把手指点在名字上,顺着名单一寸一寸地往下挪动。滑腻的纸张贴在冰凉的铁门上,似有一阵寒意与指尖相连。
十五号,陈晓宇。二十二号,他。
那么按照一竖列七个人来算,他们俩正好是并排。
指尖停在他的名字上,小鱼打了个哆嗦,瞥见自己小拇指上的一个冻疮,她难堪地把它弯曲下来,折进拳头里。
她赶紧把手放了下来,担心后面有同学注意到她的过分停留,嘴里嘟哝着怎么这次坐第一排。
装作懊恼的样子回过头去,却发现走廊上不过有几个作值日的女生无精打采地扫着地,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可小鱼依然不敢回头再去确认一眼,只好再系一次鞋带,缓慢起身的时候用余光又瞥了瞥。
小鱼其实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她不具备任何能让她在人群中一眼被挑出的特质,即不能美的在走过操场时让男生为其来一次跳投,也不至于丑到会在群聊时成为大家心照不宣的打趣对象。她永远规矩地扎着马尾,带着最常见的板材眼镜框,额前的刘海让她不鲜明的五官被弱化成了背景板,让人回想一下都费劲的那种。
也不是不努力的,但她总给人一种没什么灵气的感觉,老师也察觉到了这点,每次开家长会的时候看见小鱼的父母,总是梗了又梗,想说的话又化为一次叹气逸出来,拍拍肩膀作罢。
她憨厚老实的父母自然不明白这一拍是什么意思,总难免又要诚惶诚恐地问上几句是不是女儿不听话了啊?要不要给她再加点功课一类的话,老师只好摆手找借口走掉。于是小鱼每次就会在家长会后收到父母依葫芦画瓢来的拍肩膀以及一声叹气,只是个中滋味就只留得她一个人品了。
入学自我介绍之前,小鱼暗暗给自己设计了很多版本的介绍词,但最后一句都是“…对了,我叫陈晓宇,大家可以叫我小鱼”,鱼的尾音要带一点儿化一点上扬,这样听起来比较俏皮。睡觉之前一遍遍地在心里过,梦里都是自己神采飞扬与过路同学挑眉眨眼地打招呼,一声声上挑的小鱼在天上汇成一只可爱的透明红尾巴小鱼,小鱼走过教学楼前的小桥时,那只红尾鱼钻进池塘跃出来吻她,撒起来的水雾会在阳光下射出一道彩虹。
可是当她真的站在讲台上时,那些事先编辑好的词汇像是被刮坏的胶片,失真变形地从她嘴里飘出来。精心设计的笑点她还惯性地预留了空白,可沉默结结实实砸到小鱼脸上,甚至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浮在半空中,近乎冷漠地审视着这个在讲台上难堪、不安、焦灼的小姑娘。
最后一句“大家可以叫我小鱼”以近乎蚊呐的声音结束了,就在她准备下台时老师叫住了她。
“等一下。”
她近乎绝望地拧过头去,眼中朦朦胧胧地闪着泪。
“这位同学,你还没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呢。”
“…陈晓宇,我叫陈晓宇。“
那个打瞌睡的男生还在用手支着头打盹,倒数第二排的女生在低头奋笔疾书,应该是在回复闺蜜的小纸条,靠墙的男生依然无聊地在纸上涂鸦,连姿势都没变。没有人注意到她。
没有人注意到她。当她意识到这个事实时,看见那条红尾巴小鱼趴在窗户上盯着她慢慢变灰了,砸到池塘里发出噗通一声巨响。她将脸埋进臂窝里,感觉池塘里的水又溅了自己一身。
过了几个星期,班上的新同学逐渐熟稔了起来,就有一些所谓的班对流行起来。无非就是男女同桌上课讲话两个人被老师拉到后面罚站,做操的时候倒数第三个男孩老会在转体运动时有意无意用手划过倒数第三个女生的肩膀,体育课的时候那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居然帮篮球小子抱着校服,诸如此类。
而当班对渐趋固定后,这一男一女往往也就受到了众人的瞩目,大家都热衷于想象他们之间的种种纠葛恩怨给无聊的学校生活找几分乐子。班里有个好学生叫绵羊,有一次轮到她值班晚自习时,她在黑板上写上了几个刺头的名字。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有一个刺头之前跟绵羊有点朦朦胧胧湊班对的迹象,下面有人一怂恿,刺头梗着脖子站起来。
“你怎么能写我名字?”
绵羊本来脸皮就薄,受点刺激脸就发红,这下更是红到耳垂,话都说不利索。
“我…我怎么不能写?”
潜流暗涌的寂静中,大家都默不作声地、从各个角度望向这对主角,一个后排的男生翘起的椅子腿重重砸到地上,瞬间点燃了整个班级的荷尔蒙。
刺头冲上讲台,在一片欢呼起哄声中,擦掉了名字。
接着他拉过绵羊,重重地在脸上亲了下去。与其说是亲,慌乱之中的力道,更像是用嘴巴拍了上去。
小鱼默不作声地看着周围人的狂欢,看到她平时除了做题基本不抬头的同桌,拿书大力敲打桌子,涌上脸面的血刺得痘痘都凸出了一圈。每一个人都在尽情地释放青春期的热情,比自己被亲了还要激动。可只有她,小鱼不无忧伤地想到,体内存了陈年的雨水,快生出腐旧的青苔。
这场闹剧以老师的怒斥结束了,闹得最厉害的几个被依次叫进办公室,回来的与下一个进去的总会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互相交换着眼色,共同保守秘密让他们觉得从未如此团结,老师变成了一个邪恶的特务,而他们则是那不屈的同盟。
小鱼望向绵羊,她坐在座位上成了小小的焦点,旁边的女孩子们拿笔戳她的背,催她快些交待情况。绵羊还是脸红红的样子,可语调都多了几分神采飞扬。她一下子长大了,那副样子像是个娇羞的新娘,可自己却像个小老太婆。小鱼不无自怜地想着。
那次晚自习过后,绵羊与刺头的名字就绑在了一起,回答问题点到其中一个的名字,另外一个的身边总会响起一圈满含深意的咳嗽,刺头的身边还会有男孩子特有的粗野的调笑与起哄,绵羊则被窸窸窣窣的娇笑声包围。
开始一段时间绵羊还带着哭腔解释过几次,再过段时间就发现绵羊在体育课上给刺头抱着校服了,平日里说话也不再总是好学生那副文弱模样,多了点有秘密女生的自矜与跳脱。她与刺头琢磨不定的感情走向让这一出“好学生与坏小子”更多了看点,从此班上同学说起绵羊总会拉长音调:绵羊——她呀?
总而言之,绵羊在绯闻的洗礼中迅速褪下了青涩稚嫩的面孔,加上有不错的成绩保驾护航,好像走在上学路上都会有外班同学来打听了。
小鱼低下头,让刘海垂直于书本,拿手指头捋了缕,试图让干燥的手指吸收点刘海的油分,使其看上去蓬松点,不再紧贴额头。今天上午的课她一直心不在焉,觉得刘海快捂得她额头上的痘痘又多了几颗。虽然心知肚明不会有人在意她额头上的痘是一颗还是十颗,可总是忍不住去想。
“我说,你老是捋你那几根毛干嘛,我看你都弄了一上午了。”是旁边的同桌做题时用余光瞥见,随意甩来一句。
小鱼顿时紧张起来,不知如何应对,因为同桌与她的交流平时仅限于分试卷与借文具,“恩,贴着额头不太精神。”
同桌却来了兴致,一下子凑过来观察,近到连太阳穴那个痘痘暗色的边缘都能看清楚。“我觉得这样就很好啊。”
小鱼第一个反应是屏住呼吸,免得说话同桌就会闻见她早餐的油饼味儿。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同桌这番动作中一丝丝的暧昧与试探,电光石火间小鱼脑海里飘过千万种念头,但小鱼什么都没抓住,她只好将头撇开去,埋在书卷中应付了一个字“哦”。
同桌的头有点尴尬地僵在那几秒,这番随兴之举也给他带来了不小的羞愤,他继续做题,这次两人连借文具的交流也没有了。
小鱼觉察到这种境地的难堪,在大课间时想请教同桌一道题来化解,可不知是有意还是凑巧,在小鱼拿起书转过身的时候,同桌抛下笔跟后面的男生嘻嘻哈哈地说起了篮球,当机立断小鱼拿起书站了起来,环视全班装作找人的样子。
拜托拜托,来个人看我一眼吧。
大课间是高中生们一天中难得的放松,喧嚣嘈杂中每个人都连接着彼此的一种“场”,独独小鱼像是被隔离在了真空。她默不作声地拿起书,想伪装成去办公室问老师的样子,以维持自己最后一分尊严。
可一迈出教室她却立刻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感到羞愤,走廊里还有不少外班的同学三三俩俩的靠在窗边谈笑,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她不得不穿过这一片更为巨大的“场”。但回去呢,只怕别人觉得更怪异了。
她紧紧捏着书,历史课本的一角被攒进手心,慈禧的画像被扭曲成更丑恶的模样——这样用力才会让她的心跳的慢一些,脸才不会因为不自觉地咬紧牙关而显得凶神恶煞。
快到办公室的门口,小鱼松了一口气,正在脑海里搜索有什么问题可以问老师时被人喊住了。
“同学,你东西掉了。”
是隔壁班一个眼睛笑咪咪的男生,他伸手递过了一张纸。小鱼疑惑地看着他,他抓了抓脑袋,指指历史书。
“谢谢啊。”小鱼接过来准备要走。
“你也讨厌慈禧吗?”
“哈?”
“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我看到你抄了这句话还打了一个好大的叉。”
小鱼的脑袋还有些转不过来,呆在原地,她猜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可笑极了。
男孩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这样说话有些冒昧,故作潇洒地背靠窗台,笑着解释了两句:“上课我听到的时候就被这死老太婆气死了,我要是在那个时代非一刀废了她不可。”
不算文雅,却带着年轻男孩子那股滚烫的元气与生命力,恩,还有幼稚。小鱼接过纸,鬼使神差冒出一句:“我叫小鱼。”
“哈哈哈我叫大鱼,开玩笑啦喊我雨哥就行。”还没来得及答上话,就有一群从厕所出来的男孩子嘻嘻哈哈把他挟回班里,有一个嗓门特别大的调笑着,“雨哥又是看上哪个班的姑娘啦。”听到这里小鱼恍然一惊,匆匆忙忙走回教室,还能听见零星几个词,“好学生”,“还给她”。
小鱼意识到这也许是个机会,但究竟是什么事情的机会,她不愿去想,只是无师自通地明白了怎么做。
上厕所的频率提高了很多,一定会挑那男生与同伴一同靠在窗边的课间;
查了课表知道那男孩什么时候上体育课,那节课间要去小卖部偶遇他;
放学路上看到他不动声色地朝那边移动,只为了一声“好巧”;
看到他有一次在问地理题目,下次就在办公室里偶遇;
……
这些小女生的心机被人迅速的识破,高中嘛,大家无处安放的荷尔蒙都快在头顶上形成了一个电网,任何的旖旎情思碰到了都会爆出一声巨响。再下一次的时候,小鱼看见雨哥的朋友在她经过时挤眉弄眼地推搡雨哥,手足无措的男生只好给了朋友一拳以化解自己的尴尬。再多几次,小鱼远远地出现,就会听见几声走调的咳嗽,伴着“那是谁呀——”的背景音。
还不够。小鱼洗了头发换了一身连衣裙,去那雨哥所在的四班。她抓住一个眼熟的男生,礼貌而克制地说希望他帮她喊个人。身后有窸窸窣窣地骚动,小鱼知道那些男生都在后面议论,她把背脊又挺直几分,说“麻烦你帮我喊一下方子清。”
男生脸上的兴奋与期待凝固了,悻悻地应了下来,进去之后各式各样地声音表达着没看成好戏的失望。小鱼跟那女孩说着话,却在转身回班时看到雨哥有些失落、释然的脸。
她知道雨哥不喜欢自己,但这没什么,因为小鱼也并不喜欢他她按部就班地继续着自己的计划,就快成功了。
她给自己的脚本设置的是隐忍的暗恋被发现,这跟张扬的倒追不一样,没有咄咄逼人的攻击性,大家只会对这种给他们带来话题与谈资的主角报以怜惜,会希望她一直保持这样,那么才有一直讨论的可能。如今小鱼经过走廊,四班的男生都会在暗里推推搡搡,说欸那个女生又过来了,走来路上会有外班的男生去打听,是这个女生暗恋咱们雨哥吗?小鱼听见被问到的男生吓了一跳,呵斥说你声音小点,别吓着人家。
小鱼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拿着书稳稳地走进办公室去问题目。班上也会有热心肠的女生过来关心小鱼,听说你喜欢隔壁班那个夏雨?要不要我们帮你一把。
小鱼急忙否认,但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如果能知道关于他的更多也可以”的意思,女生们一脸心领神会,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笑容。
课间的时候几个女生邀请她一起去小卖部,小鱼扬扬手中的习题册意思是自己还要做题,有个女生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对她耳语“我四班的朋友说夏雨也去哦”,小鱼要装模作样地推让几下,才表示自己也可以陪着她们一起去。那几个女生享受了共同分享了一个秘密的快感,她们亲热地把小鱼挽起来,让小鱼可以跟她们分享。
小鱼都震惊于自己的熟练,对于那些话、那些神态、小动作,她信手拈来地塑造了一个全新的人物形象——那个小鱼,礼貌而克制地暗恋着一个人,一切举动有分寸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情,青涩地让人忍不住想帮她。她沉溺于这种布莱希特抽离表演式的主宰快感,在每晚睡前构思明天要怎么做的时候,她都不禁要为自己的冷静与清醒拍手叫好。
就这么过了快一个学期,期末考试前四班的一节体育课,小鱼翘掉自习的最后几分钟下楼去小卖部,那几个女生已经成了她的好朋友,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跟她分享着自己最近的感情生活。
“小鱼,你还不跟夏雨表白啊,准备瞒到什么时候?”
“没有啊,我又不喜欢他。”
“少来了你,我们又不瞎。”
大家也习惯了小鱼的否认,调笑几句小鱼又继续安静地听她们吐槽自己的男朋友。几个女生神采飞扬地走在林荫道里,谈论着高中的爱情,小鱼觉得自己简直要化在这一瞬间,这个剧本她可以一直演到毕业。
快要到篮球场了,小鱼有自己的一系列程式化动作,走到哪里头得不经意扭动一个角度,要不经意地去寻找夏雨的身影,还要装作心不在焉地参与女伴们的谈话。太熟练了,熟练到每一次她扭头,眼睛都会自动锁定夏雨。小鱼有些得意,她如今都不用再需要提醒自己做什么怎么做,好像身体都有了记忆,帮她关注着那个叫夏雨的男生。
但今天不太一样,小鱼刚调整好角度,就被人喊住了。是夏雨的同学让她过去一趟,身边的女同学闻此爆点消息都发出了压抑的惊呼,七手八脚地把小鱼撵了过去。夏雨抱着篮球站在那里,眼睛还是那副弯弯的模样,只是没什么笑意,有点不安。他额头上还有汗,在阳光的照射下年轻男生的肌肉线条也纤毫毕现。
他张口的那一瞬间,小鱼甚至都没去听他在说什么。她眯着眼睛盯着他逆光的头顶,想了很多,老师知道了怎么办,家长知道怎么办,转瞬之间她就确定了她愿意。
她突然发现身后女孩子嬉笑打趣的骚动静止了,空气里有着些诡异的安静。
“……我女朋友一定要逼我来跟你说清楚,其实,啊呀真的,你说搞得你也挺莫名其妙的是吧,没啥,哈哈根本就没啥嘛……”
小鱼回到林荫道上,走到那个该扭头的位置点习惯性地再看一眼,却发现在下课的人群里她依然一眼注意到了夏雨。男孩子跟旁边的人说笑着,边拍篮球边走,跟往常一般无二。这一个扭头的瞬间仿佛有一生那么漫长,小鱼又看见了那个站在讲台上的自己。
下课铃像个黑洞吞噬所有声音。阳光在小鱼的眼睛刺出了眩光。耳边的一切都在倒退。舌头不听使唤。颠三倒四地说了对不起和谢谢。好像被人拉走。有浮游生物和绿色的荧光从眼球上略过。归于平静。这该死的夏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