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当【一】

作者: 牧子鱼 | 来源:发表于2017-03-26 23:14 被阅读0次

    守拙才发现,有些事情藏久了,原来是真的会忘的。

    一.

    “嘭嘭。”屋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天才蒙蒙亮,隔壁张家的鸡还没打鸣,守拙当然还躺在床上,贪恋着厚实的被子。门外的敲门声越来越急,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不得已,翻身起了床,要看看这扰人清梦的贵客。

    “店铺还未开门,贵客先回吧。”

    敲门声还是不断。

    “别把我上好的古董木头敲坏了。”守拙跳下床,边说边开了门,一个衣不蔽体的姑娘站在门外,不待开口,就闯进了店内,道:“青门当铺?”

    “正是。”

    “你姓守?”

    “正是。”

    “我当掉我自己,你开个价吧。”

    守拙看着眼前的姑娘,觉得有丝眼熟,他不是看见漂亮姑娘就心神不宁的人,只是这个姑娘眉眼间有着熟悉的味道。缓缓神,没从睡意中出来,这些年掌柜的行当在不知觉就显露了:“姑娘你面色太差,四肢无力,衣服虽然是好料子,但是你也知道,破了的东西也就不值钱了,鞋有两只,只是一只已经没了底,四两银子,不能再多了。”

    “本小姐在你眼里才值四两银子?”

    “三两。”

    姑娘咬牙,满眼的怒气,紧紧地咬住嘴唇,吐出了两个字:“成交。”

    “你留下来做做杂役,抵押期间,按本金可以赎回,过期不候。”

    江湖当铺的规矩就是用来江湖救急的,典当的东西、价钱,自凭协议。在规定日期之内,可以按价赎回,过了日子,物品就归当铺所有,当铺可以自行处置。这本来就是当铺的规矩,不管当得是物品,还是一个人。

    “你真敢留下我?”

    “你敢当,我为什么不敢留。”

    姑娘向内屋走去,转过头,抬起眼睛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守拙:“青门当铺有求必应。”

    守拙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走进了他的卧室,一瞬间就脱了鞋和外衣,缩进了被子里:“正是。”

    他的眼神还是困倦的,但他这时说的话还是让人放心。

    二.

    青门当铺,有求必应。

    青山脚下的通城,通城内的一处街坊,街坊北数第五家铺子就是青门当铺。有求必应是传不出门的名头,有人听也不会有人信,街坊人家只把这当个噱头,现在有两个人信了这不靠谱的鬼话,一个是守拙,多了一个就是这冒失的姑娘。可这世间的事不就怕一个相信吗。

    守拙补好了觉,隔壁老张家的油条香味飘了过来,他躺在床上闻着香气,炸的刚刚好,多一份太过,少一点又不够酥脆,刚出炉,正是吃的时候。翻身就去摸衣裳,衣服却不在床边挂着了。

    “找什么呢?”

    守拙看着眼前的姑娘,想起了早间的事情,她现在穿着守拙的衣服,洗净脸之后,露出了杏眼丹唇,阳光照进来,姑娘的眉目峰谷分明,只单单穿着的衣服不合身,头发披在身后,别有一番英气。

    “好看。”看字还没说出口,“你穿我衣服干甚。”

    “我那身衣服早已破的不成样子,你总不会只这一身衣裳吧。”

    守拙想想有些不对,怎么她穿了自己的衣裳反而还像是自己做错了事,盘算出一句话:“衣服从你当金里面扣。”从柜子里找出一件灰白的衣服,急急忙忙跑去隔壁老张家,油条冷了就不好吃了。

    老张家开着茶点铺,走南闯北的人都会过来吃个早饭。轿夫和镖师,店家和伙计,前有行乞的,桌上有当差的,说着四面八方,道听途说的消息。守拙要了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花,给当铺里的姑娘也拿了一份,自己坐在老张家听着人来人往的消息。

    “兄台可听说了京城之事?”一个车夫坐在了守拙桌上。

    “京城怎么了。”

    “五年前清江府灭门一案后。”

    “清江府。”守拙抬起了嘴角,筷子夹起油条放在嘴中,动作丝毫没有停滞,道,“老兄,莫谈国事。”

    那人也回过神,道:“那件事,京城不是还有个李家嘛。”

    “李府怎么了?”

    “听说啊,李府里通外敌,密谋造反,幸而被安插在外部的密探打听到,引得天子大怒。和五年前的清江府一样。”车夫压低了声音,“满门抄斩。”

    守拙只觉得浑身一冷,是这几年来不曾有过的透骨的寒,打翻了嘴边的豆腐花。车夫奇怪的看着他,守拙扭了扭脖子,吐出一口沫星,冲着老张家嚷嚷:“说了要吃咸豆腐花,老张,甜豆腐花是人吃的吗。”

    “甜豆腐花好吃啊。”姑娘从当铺走出来,从昨天到现在怕是饿了很久,道“张伯,再来一碗。”

    车夫看见那姑娘迎面走来,茶没喝完就放下了。走到拉货的车旁,翻了翻箱子,运货的箱子里突然飞出一只黑色的鸽子,窜上了天,朝北方飞去。

    守拙坐在原地看着车夫,道:“老兄,你的鸽子飞走了。”

    “不碍事,不碍事。”车夫说完拉起车就往城外走,嘴里念叨,“该上路咯。”

    姑娘没有理会车夫,坐在了桌子上,守拙看着她,真真是好看极了,早上时候神色匆忙是一连的俊气,现在一笑,守拙只觉得甜酥到了心里,咸豆花也变成了甜豆花。他放下了碗,这豌豆花看来今天是吃不完了。

    “你该说说你的来历了。”

    “你早上不问,现在倒是问了。”

    “因为早上就算你衣不蔽体,你也只是个女子,而现在你不是了。”

    姑娘挑眉,道:“你什么意思。”

    “你看见那车夫放出的鸽子没?”

    “难道是‘黑风’。”

    “‘黑风’因品种稀少,整个天下也不过二十来只。”守拙看着鸽子飞走的方向,神色凝重,“那你知道为何,即使会暴露那车夫也要用黑风传递消息。”

    “只因为消息要快。”

    中年人不惜被他们发现,也要放出‘黑风’传递消息,就说明了这个消息足够重要,要立刻让人知道。

    “你既然当给了我,那总得告诉我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我叫桑桑,李桑桑。”桑桑的脸色变化,缓了缓才接着说,“我爹爹上朝前就备好马车让我南下,带修书一封,让我来找青门当铺。结果,我才刚出京城就听到了里通外敌的消息。可是,可是,我爹爹要是叛国,还为什么还要去上早朝。这中间一定出了问题。”

    “果然是李家的女儿。”守拙道,“书信呢。”

    桑桑拿出了书信,交给守拙。他打开信封,纸上字字遒劲,每个字都用了很大的力气。

    “你爹爹跟你说起我没?”

    “只说到了以后,都听你的。”

    守拙把信收起来,字字珠玑,京安李府,位于京城以西,将门世家。大小战功,不计其数,帝王登基时正是他抵御外族于边境,倒头来变成了里通外敌的卖国贼,落得个满门抄斩。守拙沉默着,老张家再怎么好吃的豆花,过了这么久,也已经凉了,面上没有冒出一丝热气。

    三.

    桑桑留在了这里,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吃着老张的油条,睡着竹板搭成的床,干着数不尽的活。她从来没有干过这么多的活,这小小当铺的活好像比她原来家中的活还要多,扫地、拖地、洗衣服、擦一个个物品、算账、晒被子。守拙让她一直干活,累过后就不会时间想想家中的事。

    她已经这样过了几天了,京城很大,通城很小,桑桑一直在劳作,没有时间去思考,偶尔躺在床上难过起来,也立刻就睡着了。到了梅雨时节,天上压满了乌云,空气里都是湿润的味道,街坊附近的店已经关了门,街上也没有行人走动,黑云压城,只有青门当铺还开着门,只有桑桑还在打扫着卫生。

    “大小姐,快去干活了。”守拙站在当铺的台桌后面,拿笔练着字。

    “就你这破地方,破货物,破东西。”

    “别忘了你也是它们一员,那个‘五彩瓷’是在你之前来的,按礼你应该叫它兄长。”

    桑桑生气了,从没有人这样对待她,这些天的劳累和委屈一起发泄出来:“你去死吧。”

    守拙看着桑桑,关切地问:“好些了吗。”

    桑桑哭了一会,擦掉脸上的泪,她现在知道守拙的心思,嘴上还是犟着:“你你你,屋里连个凳子都没有。”

    “多站可以减肥。”

    “一天到晚站着写字,一定是有病。”

    门外面突然站着一个中年人,穿黑色的衣服,带着斗笠站在雨中,桑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那得,也不知道这雨是什么时候下了起来。

    “姑娘此言差矣。”中年人对上守拙的目光走进了当铺,他摘下斗笠靠在墙上,雨水顺着流了下来,他又接着说,“站着写字,当然是有病,这位先生却不单单是站着,整个脚面只有脚尖的那一点着地。听闻江湖上的‘燕子三抄水’,脚尖点水,踏水而无痕,先生好功夫。”

    中年人说完,转过头看着桑桑,打量一下像是确认了一样点了点头。

    “先生,在下这次前来,不过是想取一样东西,还望先生不令我徒劳往返。”

    “但说,当铺的本分生意,自然是有当有赎。”

    “那就先谢过先生了,要带走的是这位小姐。”

    守拙放下笔,道:“这银子你怕是付不起。”

    中年人拿出一万两银票放在柜台上,丝毫没有犹豫,守拙叹了口气,中年人的意思他当然明白。一万两不管放在什么地方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可以买数十个小当铺,也能买上这一条街坊;出一万两带走桑桑只是表明态度,出一万两银子的人一定会有十万两银子的准备,这只是传递一个信息,如果能用钱解决,那么钱就不是问题,一万两只是他们的诚意,而不是价值。

    衣服该换新了,被子也最好换一换,老张家的油田想怎么吃就能怎么吃了,钱确实是好东西,特别是一万两银子更是世上不多的好东西。桑桑看着守拙,守拙只在那苦笑。

    “你这一万两银子,可以买上百个这样的丫头,又是何必呢。”

    “先生是不懂?不对,先生是懂了,若是不懂,应该早已经同意了。”中年人笑了,像是憋了好久终于笑出了声,他明明说了那么多话,却像是就在等着这样一个结果。

    “窝藏逃犯,其罪当诛。”

    守拙站直了身子:“不好意思啊,这店里的东西得到了期才能卖出其,这东西没到期,自然不能乱动,不然就坏了规矩。”

    “有些东西比规矩重要。”中年人关上了身后的门,“活着不好吗。听闻‘燕子三抄水’的轻功无双,今后怕是再难看见了。”

    中年人转身拔剑向守拙刺过去,既然要动手,就不必等着话说完,说以他还在说话的时候,剑就已经先到了,直指要害。

    剑要快,刀要重,剑越快,越不可测,刀越重,越不可挡。中年人的剑很快,流星坠落般就到了眼前,但再也无法进去一分。守拙从柜子下抽出刀来,挡住了这一剑,他的刀很重,所以只要接住了招式,这一剑就算再快也被他卸去了势,中年人翻转手腕,该刺为削,顺着刀身就向着守拙的手出招。剑招穷极变化,一手接一手,守拙只站在原地握稳了刀,他的刀重是这把剑的三四倍有余,所以当他出招挡住剑的时候,这场比试中年人已经输了。他的刀挡住了那把剑,而刀的招式一往无前,中年人挡不住他的重刀。

    守拙仗势,大刀用力砍去,中年人没吃准力,手中的剑脱落,右手去捡落在地上的剑,守拙上前紧逼,中年人俯身,左手却突然掏出唐家的霹雳弹向着守拙扔过来,让唐家霹雳弹命中一定必死无疑。他的身体已经离中年人不过一丈,就算是再好的轻功,这么近的距离也是避无可避,已经是死路一条。

    可就在这一刹那,守拙也动了,他没有向两边跳开,即使能避开,他的身后还有桑桑。他反而更向前进了一步,完全靠上了中年人,中年人以为他是要同归于尽,左手收了一下,没有立刻丢出霹雳弹。而守拙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提刀出手,挥刀砍断了中年人的左手,反手又是一刀抹开了他的脖子。刀很快,伤口的血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停了片刻后才迸射出来。

    有个人说过,刀住够快的话,血流出来的时候,会听见风的声音,中年人在最后片刻听见了风声。

    四.

    桑桑在身后不敢说话,守拙从中年人身上翻出了一块令牌,上面是铁铸的虎。

    “十二生肖中的‘寅虎’没想到是唐门中人。”

    “他死了吗?”桑桑从没见过这样的死人,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怎么也流不尽。

    守拙不想桑桑担心太多:“你先去休息吧,这些我来处理。今夜不再有事了,十二生肖从未失手,所以他们做事也从来没有后手,你该休息了。”守拙担心的看着桑桑,短短几天她从一个大小姐变得家破人亡,被人追杀,现在又碰到这样的事情,这些本不该发生的事,都不得不让她背负着,只因为她是李家人。

    桑桑真的累了,收到太多的惊吓早已经疲惫不堪,她突然紧张起来:“什么味道,着火了,着火了。”

    可大雨天哪来的火,守拙刚准备安慰她,却也闻到了大火的气味,这么大的雨,抬头看见门外还窜着火星。他这才明白,李家的遗孤太重要了,重要到即使派出了寅虎,幕后的人还是不放心,在这后面还安排了后手,等寅虎执行任务没出来,就泼油放火烧屋。

    屋外面开始射暗箭,从两个方向射过来,守拙包着桑桑躲在了柜子后面。

    桑桑整个人在抖动,无意识反复的说着:“怎么办?”

    守拙很紧张,这么多年他没有再碰见这样的事,先前的交手让他耗了不少力气,他把桑桑报的更紧了,低声吼着:“不要吵,不要吵。”

    守拙不敢大声让外面,怕外面的人听见,他很急,脑子在飞快的运转,箭从两个方向射过来,外面的人应该也不多,他们只是接做后面善后的事情,功夫不高,不然应该直接就同寅虎一起进来了,就因为他们把握不住情况所以只敢在外面点火放箭。守拙不知道对不对,但是现在他只能拼一下了。

    “你进这个柜子。”守拙把柜子的东西倒出来,让桑桑躺进去,自己去穿寅虎的黑色衣服。

    “什么?”

    “别问那么多了,没时间了。”守拙带好斗笠,拿起霹雳弹,盖上柜子,对着里面说:“千万别说话。”他抱起箱子冲出了这个大火的房间,使得正是燕子三抄水的功夫,抱着箱子飞到了街头,这已经快花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转头冲着黑暗处,回想着寅虎说话的语气,平静的说:“事情结束了,我还有事,你们先回去禀告吧。”转手把霹雳弹向着当铺丢去,在火焰中嘭的一声炸响,街坊的人看见了,开始有灯亮了起来。

    守拙在赌,赌寅虎是这批人中的老大,赌他们不敢过问寅虎事情,赌他们分辨不出他在假扮寅虎,他要蒙混过去。可是他不知道后手射箭的人在哪里,所以他只能对着黑暗说话,抱着箱子就往外面跑,只要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就能带着桑桑逃掉。

    没有人,守拙向着街道出口走,不敢走快,这几步要慢慢走,等到了街头,就能用轻功跑了。守拙刚刚走到街头,刚准备跳起来,一句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运气不好,这个方向刚好有后手的人在这。

    “大人不回京禀告吗?”

    守拙的冷汗开始冒了出来,后手的人一定不止这一个,他现在已经没了精力,即使打败这个人,这次怕也是插翅难飞了。

    真的没有办法了。

    那人还在身后等着守拙的答话,守拙转过身,没等他看清自己,抬手就是一巴掌把人打翻在地:“你点火放箭的时候可有想过我还在里面。”

    那人不敢起身,跪在地上,守拙知道这次是赌赢了。

    “大人息怒,我只是按命令办事,半个时辰后点火,绝无他心。”

    “那你是觉得我不能解决这件事?”

    “不敢。”

    “我还有事。”守拙说完就走,这次不再着急,一步步走着。

    “大人不回京吗?”

    守拙回头又是一巴掌打过去:“多管闲事,屋里面是女人的尸体,现在怕是被炸成灰了。”说完就头也不会的走了。

    五.

    过了半个时辰,守拙换好衣服,从外面急匆匆跑回这街上,火势被雨水和街坊给扑灭了,守拙冲进去翻着东西,好不容易找到了半截手臂,抱着手臂抱头痛哭,边哭边喊新买的丫环和铺子被火烧没了。哭到周围的人都没人劝他了,再看不见一个人他才停下来。

    走进隔壁老张的屋子里面,冲着老张喊:“老张,来碗豆腐花。”

    一个姑娘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大晚上的,哪来豆腐花。”不是桑桑又是谁,她走过来:“你抱着手哭的样子,我都看着心疼。”

    守拙笑着:“我是真的心疼。”

    “我又不是真死了,有什么好心疼的。”

    守拙终于笑了出来,事情都来得太快,现在才能缓过气。

    “我是心疼,他那一万两银票就这样烧成了灰烬。”守拙笑着,笑着都喘不上气,“心疼啊心疼。”

    他本来只是想打趣一下桑桑,结果桑桑突然难过起来,守拙有些慌了。

    桑桑看着守拙说:“我该怎么办?”

    守拙知道她说的是今天发生的事:“你知道你的仇人是谁吗?”

    “不知道。你替我报仇好不好。”

    守拙答不出来,他看着桑桑,眸子里一如当年的自己。

    叹了口气,话还是说出了口:“不如,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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