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老舅,是个谜。没有人告诉过我老舅姓甚名谁。我甚至搞不清楚老舅到底是
谁的老舅,只是因为姥姥村子里跟我年龄相仿的小伙伴都叫他老舅,我便也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叫了起来。
第一次回到姥姥村子里在外面疯玩的时候,爬在树上的光头生生指着远远站着的一个人告诉我,那个人是个疯子,我踮着脚尖往远处张望着,只看到一个灰灰的模糊的身影。我大声叫着看不清楚,生生就张罗着要从树上下来带我去看那个疯子。还没等从树上爬下来的生生醒过神来,他便被他的父亲揪着耳朵往回跑了。鉴于我从小对疯子那蓬头垢面,龇着牙望着你傻笑的印象,我也不敢独自去瞻仰生生所说的疯子,只好跟着龇牙咧嘴的生生往回跑。疯子没有看上,倒看了一出生生挨打的戏,听着生生爸爸教训生生不许叫那个人疯子,看着生生跳来跳去捂着屁股讨饶说再也不敢了的样子,那个开心可比看疯子强多了。
生生住在我姥姥那个四合院的角屋,轮辈份他还应该叫我姑姑呢,不过,好面子的生生从来也没有叫过我,这一次让我这个小姑姑看到他挨打的窘态,而且这个姑姑不说情还在旁边放声大笑,这让生生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和我玩了,整个村子里就只认得生生一个人的我只好每天远远地跟在他后面,默默地忍受着笑话别人给我带来孤独的严重后果。
生生怕我把他挨打讨饶的事情告诉别人,只要看到我跟在后面便飞快地往前跑,每次生生象兔子一样跑得不见踪影的时候,我只好一个人悻悻地往回返。我曾想向生生的爸爸告一状,可怕生生再次挨打,只好天天重复着追光头兔子的运动。那天,我不但没有追到兔子,还被地下的石头给狠狠地教训了,眼泪鼻涕一起下来的时候,一个头发灰白的人出现在我面前,他穿着一身军黄色的衣服,黑褐色的脸上一道道皱纹象刀刻一样的深而长,他双手放在我腋下把我从地上扶起来,还用粗糙的手笨拙地给我擦着眼泪,把我的脸都刮得有点疼,他又从大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青里透红的酸枣往我的口袋里塞。我乖乖地任他树皮一样的手拉着我,跟着往前走。一直走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返回来的兔子跟前,兔子竟然也乖乖地接住了被灰头发人递过去的我的手。我们就这样手拉着手看着那个人往回返的背影。兔子生生告诉我那个人就是他爸爸不许他叫的那个疯子,而必须叫老舅时,我脑海里仅存的疯子的形象坍塌了。又或许,他不是个疯子?
我偷偷地把自己的疑问说给姥姥听,姥她只是叹了口气:“那是个恓惶人你们可不要欺负他。”姥姥可能觉得我小吧,再也没给我说什么。
二
生生终于又和我玩了起来,他带我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小河边。小河静悄悄地汩汩地向前流着,河水清澈见底,可以看到河底圆滚滚的河卵石,可以看到小鱼在水底潜游的身影,有的时候生生还会在河里摸到小螃蟹呢。拿回家姥姥给裹上面用油炸了让我吃,那个香啊!之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螃蟹。小河的河岸是一块好大好大的石头形成的斜坡,河水从坡底的石头上流过,干净透明。河水浸不到的石头则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这里是我们最喜欢的地方。我和生生经常趴在宽敞光洁的石头上晒太阳,数蚂蚁,再不就看生生给我用马兰草编蝈蝈笼,不过总也没有编成的时候。有好几次我们都被太阳晒得迷迷糊糊睡着了,睁开惺忪的睡眼的时候,总会看到老舅——姥姥说的栖惶人就坐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只是经常这样对望着,有的时候他会掏出我从没有见过的野果子招手让我过去吃。我自己都奇怪,我居然从来都没有怕过他。生生不在家的时候,我也会和他一起坐在小河边看远处的山,这个时候,他的眼睛就会湿湿的,我总怕他哭出来,这个时候就卖力地想让他高兴,把仅会的几首儿歌唱给他听,《我爱北京天安门》巛一分钱》,黔驴技穷的时候,我甚至把姥姥教我的猪拉柴狗烧火的玩意儿也奉献出来,直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他就轻轻拍拍我的黄头发,摸摸我的小胖手表示他已经高兴了。这样的时光在我幼年的时候一直陪着我,一直到我上了小学后,再很少见到他,偶尔放暑假回到姥姥家,他还是会和以前一样给我野果子吃,我还是会和他一起去小河边坐着看远山,看落日。看田里快要长成的庄稼.看踏着石块小心翼翼过河的男女老少。
三
年龄渐长,我终于在母亲那儿知道了关于老舅的一些事情,老舅是个军人一一一解放军,按道理说家里是独子的可以不去当兵,可老舅当年却非要参军,母亲说村子里有人说老舅的爸爸不喜欢他,老舅才去当兵的;还有人说老舅喜欢邻村的一个姑娘可姑娘的父母却不愿意她嫁给他,老舅的爸爸给他娶了另外一个姑娘,老舅一气之下就去当了兵。不管怎么说,老舅变成了军人,老舅的家也变成了军属的家,享受着军属的待遇。 十几年后老舅当兵回来的时候,物是人非。老舅的爸爸已然作古,老舅不喜欢的媳妇也早已跟着游街串户的另外一个男人跑得不知所终。老舅喜欢的那个邻村姑娘嫁到了老舅的村子里作了他人妇,生活过得很不如意,在一个夏天被丈夫暴打,偷偷往娘家跑的途中,正遇上暴雨后的咆哮大河……那条我和生生经常玩耍的小河,平常看起来是那么温顺安静,没有相到暴怒之下居然可以侵吞掉人们的生命。
据说从那之后,老舅就变了一个人,村子里的人说老舅是打仗的时候被吓着了,还有的说是回家后媳妇跟人跑了受了刺激。总之老舅变得沉默寡言,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他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那条小河边,人们经常见他坐在河边望着河水发呆,人们也经常在河边得到他无偿的帮助,河水涨得不厉害的时候,那些胆小的人也战战兢兢的不敢过河,老舅便一言不发地把他背过来或背过去。当然帮助的最多的还是帮他们送货,庄稼人走路没有空手的,通常都拿着很重的东西,遇到过河便会犯难,河边的老舅便是他们的救星。老舅的河边巡视也救过许多如我和生生一样不知道夏天上游下雨下游涨河的冒失鬼。我想这也许就是生生爸爸不让生生说老舅是疯子的缘由吧。
四
母亲告诉我老舅不在了的时候,我的泪象村边的那条小河一样沽沽地流个不停。我想起了我摔倒时伸过来的枯瘦的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想起了那风中飘扬着的灰白头发,想起了我初见老舅时他那踽踽独行的背影。河边一老一少的身影象电影一样不停地在我脑海里出现,想到我再也不能那样和老舅安静地看落日,再也不能吃到老舅从口袋里掏出的野果子,再也不可能给老舅唱我所有会唱的歌,我的抽泣终于变成了号啕大哭,母亲没有来劝我,也在旁边默默地落着泪……
老舅的不在居然是因为生生,上了学的生生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淘气,夏天的时候,因为偷偷摘了邻居家没有成熟的苹果,邻居的指桑骂槐让生生的爸爸又气又恨。当然,这气和恨还不只是因为那未熟的苹果和邻居的责骂,更多的是对生生的逃学的气愤和对生生爬树翻墙的担忧。这些担忧与气愤纠结在一起的后果,便是把生生按在板凳上用放牛棍狠狠地揍了一顿。生生没有贾宝玉那样的福气,挨打的时候没人通风报信,更没有慈爱的贾母护着。生生爸爸挥舞着放牛棍,生生的妈妈在旁边火上浇油:“给我狠狠地打,不打不成器。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再大才收拾不住了。”
生生挨了打,伤心之余捂着屁股到河边反省去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生生爸爸打了生生之后不把他关起来呢?不然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了。
河边的大石头上,只有生生一个人一会儿坐着一会儿侧躺的身影,火球一样的太阳把大树的影子披在石头上,形成了天然的太阳伞,生生就在这太阳伞底下昏昏沉沉地反省着自已的错误,终于熟睡了过去。河水如打雷般轰鸣着下来的时候,生生还在梦中躲着他爸爸的放牛棍。而老舅几乎和河水同时到达熟睡的生生跟前,可已经长得象小牛犊一样结实的生生却让日渐衰老的老舅无能为力,他用力地摇着生生……,揉着惺忪睡眼跳起来站在石头上不知所措的生生被老舅用力地向岸边推了一把,而老舅也在这种往前推的反作用力下落入了咆哮的河中,忽隐忽现的转瞬即逝……
被爸爸暴打无数次也没有落过泪的生生面对消失的老舅号啕大哭,哭声引来村里老老少少数不清的人,人们张罗着找工具,张罗着救人,许多人已经向下游狂奔而去……
一切都是徒劳。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老舅被人抬了回来……孑然·一身,没有子女亲属的老舅,去世后却不孤独,灵棚很快地就搭了起来,王家太婆婆给自已准备的柏木棺材,现在安安静静地躺着老舅,无数的真花假花做成的花圈包围着他,老舅自已也不会想到自已百年之后竟然会有这样的风光吧?许多小伙子自告奋勇地为他守灵.生生从出事以后就在老舅的身边没有离开过。一向淘气的他这时候出奇地安静,生生爸爸的一腔震怒也被生生的安静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出殡那天,村子里和村子里在外面工作上学的人几乎都赶回来了,长长的队伍静静地向前蠕动着,象那条变安静的缓缓流淌的小河。生生头上挽着白纱,身上穿着白袍,腰间系着麻绳,双手端着纸锅,眼泪无声地在他的脸上淌着。这是他第一次心甘情愿做的事——当孝子。老舅的离去换回了生生的新生,如果老舅在天有灵,应该感到很欣慰吧!
溜棺、盖土,象黑蝴蝶一样飞舞的纸灰中传出越来越大的哭泣声。泪眼朦胧中,我终于明白,老舅不是那一个人的老舅,他是村子里所有人的老舅。人们称呼他老舅不仅仅是因为辈份、年龄,更多的是感激与尊重,朦胧泪光中,我似乎又看到了老舅飘着灰白头发,沉默寡言的身影,清晰、高大,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