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月十八,汴京快马加鞭送来御号,父亲病重,母亲盼我归。
知此,我与驸马带着百安和玳玳,一家四口匆匆踏上了回汴京的路。
从燕京赶到汴京也是两日后的清晨,顾不上长途跋涉的疲劳,在弟弟府中稍作梳洗,便与驸马进宫。
父亲见到我们,精神似乎好了许多,卧床多日,竟想去出去看看。
“外头烟尘大,你刚好点,还是过些日子再去吧。”母亲在一旁劝道。
父亲不理会母亲,反是问着我怀中四岁的玳玳,“玳玳,陪外祖父去走走,好不好?”
玳玳自小被父亲宠着,父亲对她有求必应,玳玳同样对他也是有求必应,她脆生生答道:“好啊,外祖父,我们去哪呢?”
“望春阁。”父亲说出这个地方时,我与母亲互视了一眼,心里有些不安。
早春时,父亲就下令拆了望春阁,听母亲说,那时父亲日日在那看着望春阁被一点点地拆掉,直到暮春,父亲病下。
“外祖父,”玳玳的胖乎乎的小手拉了拉父亲的大掌,父亲弯下腰,与她平视,慈爱地问她:“怎么啦?”
“那屋子建得那么好看,为什么要拆了?”玳玳奶声奶气地问。
父亲凝神望着望春阁,眼底青黑,复着淡淡的哀色,“那里旧了,住不得人了。”
玳玳头一歪,思考了一下,又问道:“那里可有人住过?那有条河,真是可惜了,玳玳想去那里嬉水。”
其实那条水渠,父亲命人给填了,只是前些日子,雨水多,不便动工,一直拖着。
“住过,善善就在那里住过。”父亲耐心答道。
善善这个名字,我已经许多年没听过了,祖母在世时,总爱捧着我的脸,端详许久,长长叹了口气,对身旁母亲道:“阿雎,生得真像善善。”
这句话,总能让母亲伤神许久。
“善善是谁,我可识得她?”玳玳追问。
“善善,”父亲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许久才说:“善善,是外祖父的妹妹,你不识她,不过,你母亲与她生得十分相像。”
“那她生的一定很漂亮,人人都道我母亲是世间难得美人儿。”
玳玳不知曾经这世间,善善生得才叫绝色,明艳富贵花,倾城倾国,她的一个笑,曾媚倒众生,只是渐渐地,她的笑失了颜色。
“是啊,她生得很漂亮,连汴京名师高义都画不出她三分美。”高义是绘像名家,确实善善的美,高义是画不出的,唯有沈晏才能画出她的神韵。
“外祖父,你怎么哭了?”玳玳吃惊道,我闻声看去,父亲脸上挂着泪珠,玳玳正用手为他拭泪。
“我只是想善善了。”父亲哽咽道。
“那外祖父可以去找她,她在哪,玳玳与您一块儿去寻她。”
“不用了,外祖父再磨些日子就可以见到善善了,快了。”
我眸子一酸,善善姑姑已经去世十一年。
三日后的傍晚,斜阳西垂,父亲卧在床上,连水也咽不下去了,嘴唇已经泛起一层干皮,神智不大清醒,呆呆看着青帐,喃喃道:“善善最喜青色了。”
我与母亲在旁,不禁落泪,想来父亲定是熬不过今夜了。
未至三更,父亲便去了,走的十分安详。
父亲许是世间最后一个如此挂念善善的人了,那样的绝代佳人,我印象已模糊,父亲的遗物中,珍贵的除了与母亲的成婚时的结发外,还有一物,便是善善的画像了。母亲的目光在泛黄的画像上停留许久,才絮絮叨叨地说起善善,话语中是满满的惋惜与感慨。
2
关于善善的故事不长,永和十一年到庆丰五年,二十五载中,包含着善善的爱憎别离。
一切要从永和二十七年说起,当年汴京连小街小道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关于五公主善善的。
善善生得美,世人都知道,那一年她十六岁,挑良人挑花了眼,也未有结果,当年赌坊里好事者已经帮善善制了一个表,将汴京有名望的男子都录入其中,费心思地,将每人的才能都悉数填了上去,悬于大厅中,让每个人下注,注码随意,图个乐罢了。
惨的是,当年下注的人多数血本无归,筹码让城头的一个乞丐包圆了去,乞丐一夜暴富,路都是横着走的。
人们都以为善善这种绝世佳人,再不济也要配个状元郎吧,人们打死也没想到善善未来的夫婿竟是个草包,不识诗词歌赋也就算了,长相却粗糙得很,想来是人家家底够厚吧。
这个草包名唤聂无裘,承的是他父亲的候位,哥哥是朝廷的骠骑将军,姐姐是宠冠六宫的贵妃。
身家是剽悍了,但见过聂无裘的人,知道公主要下嫁给他,纷纷摇头直道,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真是错配了,文,文不行,武,武不行。
再往后,和帝觉得是被聂贵妃吹枕头风,才会使这门亲事定得仓促,又见那聂无裘实在上不得台面,可君子一诺,驷马难追,苦恼之下,在皇宫外,众多的皇家御院里选了明园作为善善的此后的住处,可还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因此也冷落了聂贵妃许多天。
大婚将至的善善此刻正站在苍梧院门问着看门的小太监:“沈画师可回来了?”
“禀公主,本是下月初十才回来的,可又是母丧,他孝心有嘉,要守丧假,最早也要到明年才回来了。”小太监汗颜,他已经跟公主说了许多次沈晏向院持告了假,给家中老母送终去了。
善善无望了,十几日来,都是一样的答复,甩甩手,领着抱香回了宫。
“公主,要不咱给沈画师写封信,让信差快马加鞭给他送去。”抱香在一旁出主意。
善善坐在案前,脑袋空空,左手撑着下巴,“没用的,他去守丧,三年内是不会嫁娶的。”
抱香没话说了,心想,公主的运气实在是差,在这要命的关头,谁都使不上力。
她母亲,皇后娘娘,被皇上冷落,贵妃又是皇上心肝上的人,妃嫔里谁也插不上话。
她哥哥,东宫太子,地位岌岌可危,多亏骠骑将军保着,自然也不能去反这桩婚事。
她心上人,苍梧院画师沈晏,回乡守丧,百善孝为先,自是不会为了儿女情长,去犯先人的不是。
皇家天命,善善被锢在孤岛上,身旁来来去去有很多人,却只能在一旁观望着,丝毫插不上手。
两日后,聂家下聘,善善看到了她未来的夫婿,长相算是一般,行为举止有些木讷,倒不像是风流浪荡之人,粗粗只能算过得去。
在两人会面的小宴上,善善薄纱遮面,抱香从菊苑里剪来一大丛开封菊,又取来阔口玉瓶和窄口釉瓷,此举是善善心有不甘,聂无裘的兄姐皆是才貌双全之人,怎么会独独出一个草包的弟弟呢?于是她准备小测聂无裘。
“霜染菊花肥,菊苑的菊花经一夜的霜,开得正盛,本宫特意命抱香采来这些与侯爷共赏。”
善善隔着薄纱,观察着聂无裘的一举一动。
“公主雅性。”
“不知侯爷觉得哪个瓶子比较好?”善善的第一题。
聂无裘有些呆,插花哪里这么讲究,就抬手顺意一指,指了窄口釉瓷。
“那侯爷觉得应该选几朵好?”善善的第二题。
呀,好事尚需成双,他随口一说:“四朵。”
菊花高洁清冷之物,宜单,不宜双,且开封菊花肥大,色泽纯正,阔口的瓶子宜花株舒展,尚不会显得过于拥挤,所以聂无裘不幸,两题小测均错。
但善善还是取了窄口釉瓷,插上了四朵开封菊。这下连抱香都觉得菊花插在釉瓷上有些不伦不类。
“侯爷,都说文玩斋有四宝,不知侯爷可有耳闻?”
文玩斋是汴京名店,主要经营笔墨纸砚,琴棋书画的买卖,有学识的子弟都去那里淘宝。
文玩斋的四宝?聂无裘费劲地想了想,文玩斋在汴京学子街,那条是读书人的聚集地,他此生最厌恶断文识字,哪还会去那闲逛,所以他自然不解,东拉西扯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善善知道,聂无裘的涵养学识浅薄,传闻成真。
关于文玩斋的四宝,是听父亲说的,当时父亲告诉善善,若汴京的学子连文玩斋的四宝都不知道,那就是外头的名声再盛,也是假的。
善善也拿这个考过沈晏。
往事追忆起来,犹为催人心肝断。惊蛰前后,大地气暖,春色撩人,粉杏,丹红棠,白梨,绛桃,出奇地前后开放,御花园尽姹紫嫣红的一片,惹得宫里的娘娘们啧啧称奇。
苍梧院却忙翻了天,各宫的娘娘都抢着要画像,三宫六院,三十四位正经主子,十二位画师根本不够分,且画像是个耗费的活,一天下来,能画上两个像,已经是不错了。
人生能遇上如此奇景,善善当然也要画像,但苍梧院派的是罗庚画师,虽罗画师画艺高超,但善善看惯了沈晏那张清淡高雅的脸,非要到苍梧院找沈晏给画,弄得罗庚好生尴尬。
“殿下,这是院持的安排,臣不敢乱了规矩。”
沈晏凛着一张正经的脸,与她说道。
“切,本宫的话,院持敢不听?”那时的善善娇纵,大摇大摆地死赖在他的书案前。
沈晏赶着去给临风宫的祈嫔娘娘画像,不肯与她纠缠,便说:“罗画师技艺绝在臣之上,殿下,不必如此。”
“行,本宫问你一个问题,考考你的学识,若你答得出,本宫就不与你纠缠。”
沈晏无语,只好依她。
“问:何为文玩斋的四宝有哪些?”
沈晏当场脱口而出:“宣城宣笔宣纸,徽州徽墨,端州端砚。”
与她皇兄所说无二,善善暗喜,至少证明沈晏不是草包。
“好吧,暂且放过你。”
善善抿嘴笑得欢喜,沈晏忙打开画匣,整理画具。
罗庚有些傻眼,忍不住道:“殿下,这个问题您就是拿去问苍梧院的任何一个人,十个有九个能答出来。”
善善眼神似有若无地往沈晏身上瞟,丝毫不想搭理罗庚,敷衍地回句:“是吗?”
善善曾天真浪漫,自以为沈晏才华横溢可以掩去家世的清贫。
然在当朝,百年累积,堆出来一个锦荣盛世,稍稍有品级的官家女子,挑良人尚要媒人三省六问,若是家世没点积蓄,没两厝房屋,一肚子墨水自也是无用的。
3
从我记事起,再见善善姑姑,是在大堂姐的及笈宴上,善善姑姑的出场绝艳,梳的是仿古朝的堕马髻,髻上独簪了两朵紫红色牡丹,双腮红如桃花,樱桃小嘴娇艳欲滴,美艳不落俗,下穿牡丹锦花的诃子和曳地长裙,外面披这薄如蝉翼的花纱宽袖外衣,露出雪白如脂的香肩,玉臂笼在衫下,若隐若现,勾人心弦。
姑姑与周遭的皇门公子饮酒作乐,与我同座的是我的三堂姐,我俩皆看到那些公子哥的咸蹄不断地往姑姑身上揩。
我永远记得当日三堂姐气愤的神情,和与我说的话,“善善姑姑行为风浪,不愿替聂家生下子嗣也罢了,可她衣着裸露,四处勾搭男子,京内皆传姑姑水性杨花,失德失节,如今看来,姑姑若再如此,我天家颜面何存!”
比照着姑姑身上欲遮还羞的花纱宽袖外衣与时下所倡导妇女应保守朴素的浅交领广袖大襦裙,我那时有些恍然,三堂姐的气愤与姑姑的妖媚的成了那天家宴留给我最深的印象。
再到后来,母亲拉着我,到善善姑姑跟前,让我规矩地行了礼,母亲与姑姑说道:“这妮子是阿雎,今年十二岁了,算起来你大概有三年没见过她了吧。”
姑姑的唇色如桃红,对着我虽是笑,但总让我想起宫里皇爷爷那些为争宠而媚俗的妃子,当我别过脸,看向别处时,竟发现我的表叔看姑姑痴迷,当时我正在学四德,加上三堂姐对于姑姑放荡的行为的不齿,我坐如针毡,恨不得快快逃回我的南阁去。
“阿雎长得甚美,再过几年,便可嫁人了,到时候嫂子可得好好挑,细细选,长相粗鄙不要紧,咱大齐要的是有权有势,阿雎那时要是选到好郎君,可一定要请姑姑喝这杯茶喔。”说完,姑姑独自一人笑得欢喜,母亲却笑颜渐失,脸色愈发难看。
那个时候,姑姑与聂无裘已成婚三年,一直无所出。
其中缘由,在我出嫁前已知晓,那时母亲安排曾经教导善善姑姑的双福嬷嬷教我闺房之事,嬷嬷不想又出一个善善,就对我甚严,私下还以善善姑姑为戒来训我。
因是初涉人事,双福嬷嬷的话给我的印象尤深,在她的话语中,我知道了善善姑姑对于聂无裘留宿,从不拒绝,即使他动作粗蛮,即使善善从未在他身上讨得一丝欢愉。
床第之事,虽双福嬷嬷教了又教,可善善却不愿去迎合,她就往床上一躺,剩下的聂无裘高兴为之,偏此等草夫,下手不知轻重,每每都让善善疼得咬牙,身上还有他尽兴时留下的青黑,六七日才散得去,可还未等到它们散去,新的又来了,新旧交替,难看的很。
善善一直在饮避子汤,可不知为何,还是被诊出有三个月的身孕,为了堕下孩子,善善喝了许多活血化瘀的汤药,那夜秋风瑟瑟,夜深露重,善善血流不止,险险没了性命,这一折腾,伤了肌理,善善再也没有诞下子嗣的可能。
后来双福嬷嬷说到这里时,深深长叹一声,说善善没留下一儿半女,也不知是好是坏,又说我好福气,嫁了个才华横溢的俊俏郎。
对于善善落胎一事 ,聂无裘倒没过多问责,因为他已有了外室张氏,真正激怒他的是善善豢养内侍。
善善二十一岁那一年,得了一个擅仿宫廷画的内侍娄烨,长相清冷,举止儒雅,善善终日与他同吃同住,谈诗作画,死寂的日子终于泛起一丝涟漪,可终究不能长久。
春日娇艳,聂无裘跟外室张氏起了争执,只因那张氏想住进明园,做有头有脸的姨奶奶,聂无裘虽呆直,但还敬着善善的公主身份,推辞了几番,张氏开始甩脸子,说聂无裘不能人事,被善善骑在头上,连一个没了根的内侍还不如,怎么难听怎么说,激得聂无裘红着眼,提着剑回了明园。
那张氏呀,是喝市井之水长大的,能媚能横,把聂无裘吃的死死,一连为他生了两儿一女,侍奉她的老妈子刘氏,常在她耳边吹风,大多是让张氏以子为贵,入住皇家的明园,成为受人敬仰的侯爷夫人,那还需要拘在这小街小巷的三进房里。
张氏见过明园,当时她险些惊掉了下巴,远远望去,碧瓦飞甍,高楼广厦,从她生起,还不知有这么气派的府邸,从望不尽的护墙上看,绝不止是七进,怕是十出头还不止,她成了贪心的狼,刚吃下一只羊,又着急着去啃一头牛。
话说聂无裘气急攻心,失了理智,从明园的角门入内,径直去了平日善善不让他进入的画室,此刻善善不在,却见娄烨在仿苍梧院的飞禽图。
娄烨在琢磨山鹊的嘴在携虫时,要如何上色才能不会脏了勾勒出来的线条,刚有点头绪,右臂上忽然一阵刺痛,连画笔都握不住了,只见右臂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涓涓流出来,娄烨捂着伤口,看见来势汹汹的聂无裘,颤着声:“侯爷?”
“说,你与公主终日厮混在一起做什?”聂无裘掐着娄烨的脖子,逼问道。
娄烨像是一条脱水的鱼,踹不上气,拼死挣脱着,连话都说不出来,渐渐地,没了力气。
聂无裘是个莽夫,力气极大,连娄烨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生生掐断了他的喉骨,不知为何聂无裘又突然松手。
娄烨以为是劫后余生,大口吸着空气,喉咙疼得不行,连口水都咽不下,更别说喊人来救命了,他只能瘫在地上自求多福。
画室有许多画,多是善善的画像和山雀图,有些相同的有两三副,但落款皆不同,有苍梧院的官章,有善善的私章,还有些是没有落款的,聂无裘在画上看到他从没见过的善善,笑若灿花,灵动俏丽,从来不知她会有这般模样。
难道她与内侍一道时,竟会是这般快乐?所以她不肯为他生子,她日日对他冷言冷语,与他一处时,那般不快乐,全因她心中有这个卑如草芥的内侍?
他越想越不通,拖着沉如烂泥的娄烨,踉踉跄跄地走出画室,他知道善善肯定在附近,他嘶声吼叫:“公主,公主,你再不出来,我就把这奸夫杀了……”
4
善善在夏日赏荷的楼阁里小憩,迷糊中被抱香吵醒,听她说,聂无裘拿着剑,要把娄烨杀了,正四处寻她呢。
听此,善善心一顿,下床冲出房门,她在楼阁的二层,往下看去时,聂无裘正架着娄烨站在芙蕖旁,他看见善善,拿起剑往娄烨的脖间一划,霎时间,鲜血喷涌而出,娄烨倒头扎进芙蕖中,善善身后的抱香吓得惊叫连连,晕了过去。
而善善就那样静静地伫立着,看不出波澜,聂无裘最看不惯她静如死水的神情,心中恼怒难忍,提剑一步步走上楼阁,最终颤着手将剑架在善善的脖子上。
“驸马,你连剑都还未握稳,就想杀了本宫?”
善善笑得娇媚,柔和的春风吹得她鬓间的步摇,来回摆动,和着春风的还有芙蕖里的血腥味。
“贱人,我岂能容你与一个内侍私下苟合,他,他……”聂无裘气急败坏,坊间的传闻也实在不堪,他虽是草包,但毕竟混迹于上流社会,那些恶俗的言语要他如何说出口。
“哦,他?”善善一脸疑惑,看了芙蕖里泡着的湖蓝色的袍子,才了然笑了,不见惧色,丝毫不怕玉颈上的利刃,玩笑似的问他:“是他呀,怎么了,驸马?”
聂无裘额间的青筋消下又暴起,看着善善绝美的容颜在一颦一笑间,风情万种,疑惑万千,一想到她与那行了断子绝孙之事的内侍苟合,就倍感羞辱。
“你欺人太甚,平日里不肯与我接触,却与一个没了种的内侍大行污秽之事,我聂门的名声都被你败光了!”
脖间的剑凉凉的,带着娄烨的血,善善看着他恨不得把她吃了的双眼,忽然想起与他成婚的第二日,清晨的雾还未散去,她便起来梳洗,挽起妇人头,垒了满头的珠翠,唤起聂无裘,想让他为她描眉,然不解风情的人儿啊,因扰了他的清梦,便是用这样一双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就将她手中的螺子黛一扔,翻身呼呼睡去。
此后,善善的眉再也没画过。
善善觉得初为人妇的她很可笑,痴心妄想一个莽夫会懂得画眉闺情,“哈哈哈,驸马,今天你杀了个娄烨,明日本宫便再找一个,他们会像野草一般,生而不绝!”
“公主!”他羞愤大喝。
“如何,难道驸马不知道吗,本宫日日打扮得娇艳,是去为了勾搭男人呀。他们个个比驸马俊俏,个个比驸马学识渊博,就连你百般唾弃的内侍也画吟诗作画。”善善处变不惊,有意激他,其实除了她举止衣着放荡外,并未做过任何越轨之事。
知此,我不禁问:“母亲,姑姑真的没有宠幸过内侍吗?”
母亲挑灯芯的手一顿,眼中映着如豆灯火,似哀非哀的神情,坦然道:“没有,娄烨不过是在仿沈晏的画。”
我虽听过许多流言蜚语,但听到这个答案,心中酸涩。
“那后来姑姑是被谁就救下的?”
“后来呀……”
后来,并没有谁救下善善,是聂无裘自刎了,坊间传闻,聂无裘对善善情深似海,宁可自刎,也不愿伤了善善。
可是事实如何并没有人知道,那天,明园死了驸马,善善在楼阁上站了一夜,直至第二日天明,被接回宫中。
那时,父亲已称帝一年有余,关山胡人再次犯乱,正要派遣聂无裘的哥哥聂仁裘镇压,出了善善这件事,聂仁裘称病家中,不愿领兵出任。群臣上折,皆善善行径浪荡,不该再居公主之位。
聂太妃也在祖母的宫里大闹一场,激得祖母当场昏厥过去。
父亲被夹在中间,一下子老了十岁,华发从生。
两日后,在重重重压下,父亲踏进了善善的惠音宫。
六年前,善善曾在这里向父亲坦明她已钟情于沈晏,求父亲帮她一把,去反驳她与聂无裘成婚一事。父亲年长善善十三岁,善善是他唯一的至亲妹妹,从小被他捧在手心里,他视如无价珍宝。
可就算如此,父亲还是没有帮善善,沈晏身份低微,与善善身份过于悬殊,且父亲虽是太子,却人微言轻,稍有行差踏错,太子之位便要拱手让人。
权衡下,看着泪如雨下的妹妹,父亲只是稍加宽慰,再无多动作,却在心中暗中下誓,他日定要坐上帝位,保至亲周全。
但帝位坐上去了,还是无用,父亲这次还是保不了善善。
“善善……”父亲唤了一声,站在窗前的善善。
善善闻声回头,笑魇如花,向父亲招手,雀跃道:“哥哥,你来了,你快来瞧,我及笈时栽下的合欢已经开满花了。”
父亲走到窗前,与善善并肩站在那,善善及笈时栽下合欢,是因父亲告诉善善合欢寓意夫妻好合。日子一晃,树冠已如伞盖,花团涨满枝头,父亲强忍哽咽,“是啊,是开了许多。”
两人静默许久后,父亲看见善善脖子上红得骇人的划痕,怜惜地问道:“脖子上的伤口还疼吗?可有上药?莫让留下疤。”
善善点点头,看着宫檐下的麻雀,心中生出无端艳羡,感慨道:“我要是天香山里的一只山雀就好了。”
天香山,汴京名山,延绵不绝的山峰,终年烟雾缭绕,多山雀。
帝王家,不由衷,难自解,长悲痛,父亲看着鲜妍秀美的善善心如刀割,忍了许久的眼泪还止不住了,它们拼命地溢出父亲的眼眶。
父亲不敢再呆下去了,强忍哽咽说:“我让苍梧院的沈晏为你再画一幅像,就在今晚。”
未等善善回话,父亲就走了,走的狼狈仓促,善善看着窗外花开花落,自始至终,她的喜怒哀乐,无人问询,想着想着,她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浮生若梦,她的一辈子或许就是这么长了。
5
从沈晏守丧到复职短短的二十四个月里,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他升迁为苍梧院院持的那日,曾在太明殿远远地看见过善善,已为人妇的她,不似从前灵动,衣着也艳丽裸露不少。
因为升迁,他特意从汴京回到家乡沪州,为亡母重整衣冠冢。亲故邻里见他孤身在外,多有不便,借此为他荐了许多适婚女子,他看了许多,却没有一个能让他上心,叔伯问他,可是有喜欢的女子?
沈晏当时有些不知所措,茶水洒了一手,叔伯见状,已是明白几分,问沈晏那女子的闺名,乡籍。他支支吾吾,惹得叔伯婶娘也不好追问,其实他很想告诉他们,她的名字唤作善善,汴京人。
在往后的六年中,他几欲下笔为她作画,然心绪不全,皆皆顿住,愁苦难解。
月凉如水,北风干躁,将前一日积攒的潮湿吹得干爽,善善将画像的地方定在了惠音宫里。
沈晏来时,善善着的是件象牙白的襦裙,外套浅青色的大袖衫,已解下妇人髻,未簪珠翠,只是在鬓上斜携着几株如珠的茉莉,略施粉黛,脖间的血痕用珍珠粉盖了一层又一层,此刻的善善明媚如初,如同她未出嫁时的模样,端庄地坐在软榻上。
天色渐黑,昏黄的烛光中,沈晏望着善善,他很想再近一些,那样便可细细看一看她了。
这幅像,画了很久,沈晏六年未画过善善,每次落笔都谨慎小心,以前画善善,他不用看,都可以知道她的神情,可如今,善善的神情很多都不似从前了,往昔粲如星辰的眸子化成一汪澄静的秋水,浅笑就能瞧见的梨涡很难再见,每次下笔都要斟酌许久……
画笔已舔上最后一点黛色,沈晏凝神看着善善许久,迟迟未落笔,忍不住唤了声:“公主。”
善善像是不曾听见般,一动不动,烛影摇曳,沈晏上完那抹黛色,起身作揖辞别。
走在长长的御道上,沈晏顿感悲恸,在方才出善善寝殿时,不经意间,看见善善溢出眼眶的泪,此时才惊觉他连为她拭泪都不能做到。
善善与沈晏此番相见,从半天朱霞到漏尽更阑,沈晏走后,善善呆坐到,天吐鱼肚白,红烛泪尽,屋子里有些许昏暗,善善并未去看画像如何,只是见了梅碟中颜料各色,朱砂、雌黄、珍珠白、石青、螺黛,便泪如雨下。
庆丰二年,善善因失德失节被关进望春阁中,至死不得出。
从此,善善在门内,沈晏在门外,相望不相及。
再过三年,善善姑姑被发现溺毙在望春阁的水渠中。
善善姑姑死后,父亲不想姑姑还在世人的非议中,于是将姑姑的绝大部分画像都烧了,化为灰烬。
母亲同我说完这些后,把姑姑仅存的画像收拾好,说道:“让它随你父亲去吧。”
“母亲,这可是姑姑最后画的那幅像?可否再让我看看?”
对于我的要求,母亲没有答应,她温柔地抚摸这我头发,说道:“阿雎,你要识得,世间上的许多女子的婚事是不由自己做主,我和父亲不想你像你姑姑一样,所以当初你说要与谁成婚,我和你父亲不管你如何任性,都依了你,你可不要再多想了。”
由此,我作罢,不再多加追问。
我回到府中时,玳玳正在驸马的怀中睡得正酣。
“母亲可还好?”驸马将孩子交于乳母,与我并坐在床前,烛光摇曳,多想我俩就可以这么静静地坐着。
我周身无力,靠在驸马的肩上,终于有了一处依靠,慌乱了一天的心终于稍稍平静了些,“不大好,方才满桌子的菜,盛了完南瓜羹,好不容易用了半碗,又嫌腻口,剩下的半碗再也不肯用了,怕是今晚睡也睡不下了。”
“你也劳了一日,有清粥,可想用上一碗?”驸马长我八岁,稳重儒雅,待我宽容,甚至有些娇纵,从不与我置气,与他结成连理,父母亲和哥哥常说是我的福气。
我口淡得紧,随之摇了摇头,想着姑姑的一生,又忆起成婚来的种种,“诵之,”这是驸马的字,“你可曾后悔娶我,我当初任性逼你与我成婚,还让你屈居在燕京,你是否恨过我?”
驸马将我搂紧,捏捏我的鼻子道:“我们都有百安和玳玳了,还想这些做什么呀?早些安置吧。”
在驸马怀中,我睡意渐浓,不多时,就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
“唉,这曲子凄苦得紧,被上侍抓住,要挨打的。”善善十四岁时,在太明殿乘凉,遇到一个长的很好看的青衫男子在琼树下吹笛子。
因为曲子过于凄苦,善善不愿看着这么好看的人被上侍抓住,就规劝了几句。
青衫男子顶不住她的喋喋不休,就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善善呀,你没见过我吗?”善善以为宫里的人都识得她。
“宫里那么大,没见过你不是很正常吗?”
“是吗,那你在哪儿供职?”善善还没遇到过有人跟她抬杠的。
“那儿呀,有到朱砂、雄黄、珍珠白、石青、螺黛。”青衫男子长相虽温润如玉,语气却是得理不饶人的那种。
“那你叫什么?”善善不死心。
“姓沈,字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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