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雄无泪

一位大将军，大英雄，一生戎马，为保卫国家百姓血汗流尽，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英雄的魂魄来到地府，其动静，和一般人一样，静悄悄的。

阎王高低伺候着这位英雄，希望把这位英雄快快送去投胎，早早完成今年KPI。可这位英雄就是眷恋不去，不肯开始下一世新生。

阎王问他因何眷恋，这英雄也不说，没办法，阎王只能去请地藏王菩萨来帮忙。当然，阎王自然没有玉帝那派头，隔空一嗓子“快去请如来佛祖”，佛祖就到。阎王在阴间搜刮了点鬼差们的孝敬物，提着这些东西，敲响了地藏王菩萨道场的门。

地藏王菩萨听完阎王来意，收下礼品，点头应允下来，说道：“老阎啊，我可不是贪恋你这点孝敬。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当年众比丘圣僧下山，保舍卫国赵长者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佛祖便说卖贱了。到了玄奘法师灵山取经，阿傩、伽叶明着索要人事。今天我要你这孝敬，才好随你走一趟。”

阎王哪敢辩驳，诺诺应着，与地藏王菩萨一起驾起法身回还地府。

回到地府，阎王请地藏王菩萨暂时歇息在一间大殿中，唤小鬼去请那英雄。

英雄龙行虎步、气势非凡地推开大殿门，走进殿中，目光坦荡地逼视着殿中一菩萨，一阎王。

地藏王菩萨看了一眼进殿这人，对上了这人坦荡目光，叹道：“果然是真人杰！”随后便朝阎王道：“老阎，你先去忙你的，留我二人好好谈谈。”

阎王应下，也没为二人做介绍，出殿后带上殿门，脚步声远了。

一时之间，大殿中只有幽暗烛火荡漾，一层层铺展在大殿中。大殿中很静，菩萨不出声，那英雄也不出声。

良久，终于，菩萨开口道：“我佛法眼能看过去未来，观英雄一生，的确称得上‘生为人杰，死为鬼雄’。又听说英雄心有眷恋，不肯投胎，不知何事能让如此英雄介怀，可否对贫僧一诉？”

英雄目视菩萨，道：“在下虽不知尊者法号，但有识人之目，尊者僧衣简朴，却难掩菩提广慧。自从尊者来到地府，我便感觉到了，地府中无数米粒光华中升起了一轮皓月。”

菩萨低呼了一声佛号，道：“施主过誉了。地府无数米粒光华中未必没有真佛，潜龙在渊。我佛法眼也不一定能见。”

英雄沉吟片刻后，道：“既然得遇真佛尊者，那在下便说说我心中的疑惑。”

菩萨合掌呼声佛号，点头道：“愿闻其详。”

英雄怅然若失道：“我六岁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我父责骂我，我与他讲，剑一人敌，我不学，我要学万人敌。我生逢乱世，当时天下大乱，民生多艰，我因不忍见百姓悲苦，怒而起兵，辅助真主，一统天下，还天下百姓一个清明的世界。我一生征战沙场，见惯了马革裹尸，我一辈子勾心斗角，敌人比朋友多很多。现在，我死了，我对生死看淡了，那些早亡同袍们我放下了，那些生前恨极了的敌人们我原谅了，我以为我胸有沟壑，可纳百川，什么都能看透，放下，可是，有一人，有一事，我偏偏放不下。我越想放下就越放不下！”

菩萨奇道：“哦？不知是何人何事？”

英雄道：“我起兵之前，在家乡的时候，曾与一女子相恋，这女子名叫小莲，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我到现在还记得。我起兵时候，与她约定，三年之后，我若不归，让她自选良人嫁了，我若归来，定迎娶她过门。可三年后，当我带兵回到家乡时，她一家已早在战乱中不知所踪了……到了地府后，生前的一切我都放下了，唯独忘不了小莲……”

菩萨道：“你为何要忘记她？”

英雄道：“我是英雄，生前的恩怨情仇我都应该能放下，我也全部都放下了，除了小莲。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放不下小莲？”

菩萨道：“你觉得小莲对于你来说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吗？”

英雄突然抓着自己的头发，面露痛苦之色，道：“她曾经对我很重要，可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马上轮回下一世了，我连整个世界都能放下，为什么单单放不下小莲呢？”

菩萨听罢无言，殿中烛火似也怕惊扰菩萨思绪，不再晃动。

菩萨思考了片刻，伸出手掌来，英雄低头看去，见菩萨掌中是一粒米。

菩萨将手往前一递，问道：“你看，这是什么？”

英雄看看，是一粒米，他自然知道菩萨此举另有深意，所以又仔细观察了一下，最终他摇头道：“菩萨，恕在下眼拙，只能看出这是一粒米来。不知，这是何物？”

菩萨道：“这是一个世界。”

菩萨将放着一粒米的手收回，又伸出来，上面还是一粒米，菩萨问道：“这又是什么？”

这一粒米和刚才那一粒一模一样，英雄看一眼，正想回答菩萨，哪知，那粒米突然放出万丈光华，将英雄一下淹没了进去。

英雄重生了，他恢复了意识，又遇到小莲。令人心喜的是，这一世，这个世界没有战乱，英雄不用再披坚执锐、冲锋陷阵了，他和小莲相爱，结为连理，生子。这是平凡的一世，他们一起经历普通夫妻的苦乐愁喜，然后一起老去，小莲老了，死了，他也老了，死了。儿孙们将他与小莲葬在了一起，生同衾，死同穴。

英雄在大殿中醒了过来，虎目中落下泪来，看着菩萨手中那粒米，对菩萨说道：“这……这是一个世界……”

菩萨摇头微笑道：“这是一粒米。”

英雄擦干眼泪，拱手对菩萨道：“望尊者指点。”

菩萨道：“第一粒米，是人世间最著名的爱情，这对恋人生死相依，不离不弃，他们的爱情故事连天帝听了都被感动得落泪，你一定知道他们的故事。可是，你看他们的故事却是一粒米。”顿了顿，菩萨继续说道：“这第二粒米，便是你与小莲的爱情。你与小莲的爱情，每天都在世间青年男女身上发生着，相恋，别离，相守，遗憾。世间甚至每天都在发生着比你与小莲的爱情更加可歌可泣的爱情，可是，那些对你来说都只是一粒米，唯独你自己的这份爱情，对你来说是一个世界，它对你来说，特殊而深刻，所以你能忘记一个世界的恩怨，却放不下这份感情，或许，在你心中，这份感情比一个世界都大。”

英雄听后默默无言。

菩萨注视着英雄，继续说道：“须弥还是介子，其实并无分别，你看它是须弥，它便是须弥，你看它是介子，它便是介子。你英雄一世，到了地府，也是鬼雄。你心胸开阔，胸中藏沟壑，可以纳百川，但在你心中，有比百川还广阔的东西，你纳不了。阿弥陀佛，我佛讲执念，讲放下，今天我却要告诉你，不放。不放下，才是放下。”

英雄听完，默然良久，目光满是追忆，不知过了多久，他对菩萨叹道：“听了尊者一席话，我心有所感。借用义烈昭暨禅师坐化前几句偈语：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英雄说完这话，便感身轻体舒，仿佛内心中真的放下了什么，但他知道，有些记忆，永远留在了他的脑海中，便有佛陀来，也难去。

英雄又想，便如面前尊者说的，在便在，为何去？

英雄想，也许真的到了该去到下一世轮回的时候了。去便去，只是，这一去，小莲便真的要消失在他的记忆中了。

英雄想到这里，也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任眼泪淌出眼角，。

谁说英雄无泪？真英雄当有真性情，敢流泪的英雄才是真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