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汉《太平御览》卷六百八十九,题为《古艳歌》
试手玄幻,但想表达一些纯粹的东西,也许不只小说。
弃了喧嚣烟火,浮生推敲已久,还剩几分成色。
茕梦留白霜溪冷,
清冽天外夜月明。
信是人不如故,但需早离故人。
第一章 化形(一)
“白茕,快到你了。”白檀掸了掸衣服上的土,无奈地捅捅正在地下打洞的大白兔:“别打了,溅我一身土,我等会还得去约会。”
“啊啊啊痛啊不去不去!”白茕的洞刚打到正好埋进自己的头去,此时扭动的身子因为吃痛缩得滚滚圆,看起来像一颗硕大的糯米糍,“化形什么的一点都不适合我,我要回家,我不考了!”
然而下一秒她就被人捏着后颈提溜了起来,白茕晃晃荡荡的看眼前人,“噢”地叫了一声不好,两只大耳朵慢慢地垂了下去。
“哥哥放了她罢,看吓着。”白檀温言劝着与白茕不动声色对视的白橦,“好容易劝她来,再考不过可怎么与少家主交代。”
“无妨。”白橦两只红眼睛微微睁大,把白茕盯得毛发竖立,冷不丁打了个颤:“少家主吩咐说倘若阿茕再想临阵脱逃,直接家法伺候。”说罢便从袖子里掏东西,白茕见状大叫道:“放我下来,我不信白洌那家伙那么狠!不就是化形吗,白家不会化形的兔子还少啦?放我下来,我去寻我兄长!”
“是不少。”白橦拢了拢额前黑发冷笑道:“可您贵庚啊?都快满二百岁了还没会化形,在白家自然是万里挑一。您那兄长嘛…您说哪一个,是现在看见你就牙痒痒的那个少家主呢,还是百年前就被人卖了顶账的叛徒——”话犹未尽一道红光闪过,白橦惨叫一声口中喷出血花,手中捏着的兔子也被抛出几米开外。
白茕惊魂未定地在空中做了几个旋转,感觉自己被人用手捧住。晕晕乎乎的仰头看时,白洌脸色黑了下来,原来柔顺光滑有如绸缎的白发被汗水濡湿打着绺贴在抹额上,衬着那月宫玉兔的家徽更加耀眼。
“让你来催阿茕,没让你来普及家史。”白洌扬起俊眉冷冷哼了一声,落下了施术的手给白茕不紧不慢地顺着毛,“要是长牙了,我不介意帮你磨短点。”
“白洌你不友好。”白茕在白洌手中调弄舒服地缩成一个球,轻声道,“白橦是你堂哥,他那个脾气你知道啊,说他几句就行了。动不动打人,你让阿檀看着多不好。”
“看着多不好?”白洌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反手就把白茕扔上了化形台,掸了掸手道:“那你倒是表演个好的给我看看,少打几个洞丢人现眼。”
“啊啊啊——”整个化形台上回荡着白茕撕心裂肺的呼喊。三十六道灵符感应到了化形者的来临,变成三十六把光刃撕扯着白茕那张可怜的兔子皮。
按照化形的步骤,白茕应当逼出内丹化成防护结界再轻松完成这场人生蜕变,可是这也是她最头疼的地方。
她的内丹只有一半,而且是碎的,根本不能出体。
废话啊!要是内丹能出体,她早就考过了。还用天天躲瘟神一样地躲白洌和白橦!
内丹不出体化形时基本就是只废兔子,什么屏障也设不出来。就乖乖等着被三十六灵符强行剥皮血肉横飞吧,每次都是剥到一半就痛晕然后被人强行捞回去数落一顿,数落时连她带白洌一起,因为再剥下去多半要丟性命的。
她的内丹残破不堪,这事家里有点地位的人都知道,可是白洌死活不买账,一有空就让她上化形台刺激一把。
“内丹不出体你就不化形了吗?内丹放在身体内也可以做成防护结界,虽然很难但并不是没有希望,多练习就可以。”这一次,白洌淡淡道。
“可是你要知道记载成功的案例都是蛇呀狐狸呀什么的,没有兔子的!”白茕啃着胡萝卜振振有词。
“有。”白洌沉默一晌,垂眸动了动嘴唇,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清:“白溪。”
白茕瞪大了眼睛。
白溪。
百年前兔精一族分裂成月宫与地府两支,部分兔精放弃炼药,投靠冥界求长生不死,化为精灵为地府吸人生魂。人妖两界引发冲突,月宫一系为求和平,与人界降妖世家定盟,绝不包庇吸人生魂的兔精,违者从严惩处。幼年白溪就被外送做质子,白溪是白洌的表哥,也是她的远房兄长。
白溪生而额前带有玉兔印,是正统白家月宫本支嫡系,未来的少家主。十岁通脉,四十修丹,六十炼金,八十结丹,百岁化形,透悟之快前所未有。
且白溪化形时为隐藏妖气,未拿出内丹,据传是由十二长辈连手将内丹震碎封于血脉之中,故灵力不失,且化形后发丝眼眸皆是黛青,形容与凡人无二。
“可惜,还不是给凡人要了去。白溪走的时候真是个卓绝美少年,白家举族相送。”白洌微笑道,“可惜天妒英才啊。”
“你就怕人家回来抢你位置。”白茕跳一跳用前足摸了摸白洌的抹额,“没有玉兔印,拿这个劳什子挡了有什么意思,现在的少家主大人?”
白洌青筋一颤抬手就要抽她,白茕机灵地躲了老远,央及道:“好哥哥,阿茕错了。不如你带了我去找白溪,总好过在这里天天上化形台受罪强。”
“寻他作甚。”白洌一个白眼砍过去,又摔给白茕一本笔记道:“白溪留下的,照着练,少给我惹事。”
白茕思想过去种种,自己练总不是事。要做长远打算,还是得寻了正主问问。
她没有见过白溪,白洌不必说应该是讨厌他,长辈更不会提。
唔……白檀?
白檀要去约会,许能认识个蛇呀狐狸什么的,替她找找线索。
“清琅哥哥~”白茕喊白洌的字,加意唤得甜了些,白洌一脸我全知道的表情淡淡道:“要什么?去哪里?想闯什么祸?不想去化形台这种要求就不必说了,没用。”
“白檀姐姐约了谁家的?”白茕很配合的一脸花痴。
“竹林蛇族冷家,篁竹君比她大好些。当真是又傲又冷,应该不喜欢你这样话唠的。”白洌不咸不淡地加上最后一句。
“我又没说要和他好!”白茕气不打一处来,“我去问檀姐姐去。”说罢就跑出去。
白洌眼底忽明忽暗地闪着光,末了想起什么,叫过白橦来道:“跟紧她,出了事找你。”
“怂货,你怕她真去找白溪回来顶你?”白橦哈哈大笑。
“她都二百岁了,一直不化形也不是个事。”白洌叹了一口气,声音冷了几分:“真找就真找,我倒要看看那白溪这么多年一直躲在哪里。真找到了他,把他放在明处,也好防备。”
“我怕冷篁那家伙不按套路出牌。”白橦“嘶”地吸了口气,“当年白溪送去做质子,他去拦道。不到二百岁就在半路截杀十几名捉妖师,差点把他抢回去。要不是白溪自己捅他一剑断了他念想,这十几条人命足够让那些凡人把白家连锅端了。”
白洌微微阖上了眼睛,失笑道:“咱们这位少家主当年与篁竹君的那一段传奇百转千回,都可以当说书话本了。你姐姐也真有福气,篁竹君一统竹林蛇族这么多年,从未提过要纳夫人。我还以为他心上安安稳稳地放着那白亦泠,打算了此余生了,怎么这会子倒下了她的聘礼。”
白橦闻言,笑得更大声了:“嗨,我姐姐说。那天她化了形在塘头戏水,上来时不见了一根簪子,待寻时却见篁竹君现身拿着呢。吃我姐姐抢白了几句,也没要簪子便回来了。谁料想冷篁第二天差人拿了簪子来下聘的呢,真是姻缘只有天知道了。”
白洌随着白橦笑了几声,心下约略猜出了几分底细。
这样看来,白溪的下落分明了。
第二章 化形(二)
白茕打了个哈欠,灵敏的小鼻子闻到了竹子和露水的味道。身下的小篮子因为打哈欠而晃晃荡荡,提在白檀手里真像坐摇篮。
“檀姐姐,唱个歌呗。”白茕左顾右盼,“情郎还没来,闲着也是闲着。”四周竹林掩映,浓淡翠色恰是刚好。可惜太静,簌簌的风声刮过的声音像无数只小虫子在爬,感觉冷飕飕的。
“不唱,万一唱时他来了岂不是很尴尬。”白檀坐下去,把装兔子的篮子放在膝上,握住白茕的脸搓成一个团团,又拉着她的大耳朵摆来摆去,自言自语:“你说他怎么就看上我了呢……”白茕在她手上龇牙咧嘴,红眼睛眯成一条缝:“还不是因为…啊呜…你在人家跟前洗澡了,连头发都散了。人家看你身材棒棒,然后就——”话犹未落就被白檀揪着后脖颈提了起来,白檀虽是好性儿,此时也难掩愠色:“是谁教你说这样的话,不学好。”
“起先白橦告诉我的。”白茕老老实实承认:“清琅哥哥是少家主,自己又要心修,总是不得闲。檀姐姐你炼药的时候多,我又不喜守在炉边看火,自然与白橦出去上山采药玩儿。白橦知晓许多红尘中事说与我听,比故事书上的都有趣!”
白檀轻轻点了点她的脑门儿,“你呀,少跟着我那弟弟学坏了。我们炼药这一支比心修差远了,少家主不得闲,也该给你物色个正经师傅。”
“好呀,我要月宫一脉的师傅。除魔降妖,慈悲救世,可是比心修还要大的功德!”白茕在白檀膝上跳来跳去。白檀垂了眉,声音低了下去:“白溪走后,月宫一派就断了,没人了。”白茕心知自己又说错话了,两只前腿趴在檀姐姐的胳膊上,轻轻抚摸着。
“堂堂白家花涧派的嫡出小姐,也开始自怨自艾起来了。”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穿过层层竹叶,送到白茕的耳边。
一身墨绿衣袍的青年从层层竹竿后走出,身形硬朗,轮廓清晰分明,像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他的眼睛微微阖着,似是尚未睡醒。但从眼角透出胸有成竹的光来瞥向周围,直摄人心。
“篁竹君~?”白茕见那青年头发浓黑,髻上簪碧玉竹节,试探着招呼道。
“这位是?”冷篁似笑非笑看着白檀手里的篮子,白茕朝他瞪大眼睛。唔,这位篁竹君确实成熟,成熟得叫叔叔也未尝不可。虽然看起来很有安全感,但他那双睡不醒的眼睛怎的看起来别有一种风流仪态,甚至有点勾魂?
“这是我妹妹,白茕。”白檀把白茕捞起来放到手臂上轻轻抚摸着,眼底含了笑意:“吵着要来见姐夫,我便带了她来。这孩子还未化形,天真懵懂。若有什么失错之处,篁竹君不要见怪。”
冷篁会意的轻笑了声,“以后是一家人,又怎会见怪。只是小姨这名字,有些不同寻常,冷某好奇。”
白茕觉得冷篁似是隐忍的笑声好听得不行,正沉迷其间,白檀却笑道:“阿茕并不是我花涧派的小姐,当年大乱过后,是家主白昶在首丘狐陵寻得了她。家主看她孤身一人又年纪尚小,当真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就取了这个名字,寄养在心修派,同少家主共同长大。待少家主化形掌管家事后,事务繁忙,看我们这花涧炼药一派是个清闲去处,便是我带她的时间多些。”
本来聊的好好的,白茕听白檀又在普及过往那些一团麻的家史,不动声色的捅了捅她:“檀姐姐忘记了白橦跟我讲家史,结果被哥打了吗?你是来约会的,不是来上课的啊喂。”
冷篁听完,端详了白茕一眼,声音不自觉地沉下去:“首丘狐陵一战,月宫派家主白月娥与地府派怜魄夫人同归于尽。你花涧派家主婉芳盈幸得剑侠云自寒护住不死,也学乖了,再不出头理事。纵是最后心修派白昶替白家顶门立户收拾残局,这些年下来,也远不如长姐白月娥月宫嫡系在时的风光。”
冷篁见白檀痛心疾首,又逼紧一步道:“可怜兔精白家月宫降妖,地府取魂,心修含灵,花涧炼药。四大派风起云涌,当年占尽妖界风光。如今四去其二,半壁已塌,同道修炼百载,怎不教人嗟叹神伤。”冷篁语气萧索凄凉,洒脱硬朗的脸上已蒙上一层灰暗:“我既有心迎娶夫人,断无坐视不管之理。”
白檀抬眉轻轻道:“你,你待如何?”叫他方才一番话激得眸中水光潋滟。
冷篁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白檀眉眼细气又清秀,似是古雅山水画里走出来的仙子,周身云环雾绕,眼角微挑入鬓,似是总带了惊疑审视的神色……神似一位故人当年无意间碰上自己的样子,甩都甩不开只好乖乖接受。
冷篁唇角带笑:“冷碧节愿随夫人归隐花涧,一如剑侠云自寒。”
“不可!”白檀似乎是条件反射喊出这句话,随即慌乱地掩饰道:“我知道,你不过是,不过是想要——”
一个深吻封住了白檀欲言又止的唇,冷篁紧紧地抱住了她,抚摸着她柔软乌青的发,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白檀后背的绣花衣裙上摩挲着抠出浅浅红痕。白檀痛得一个弯身跌入黑袍青年的怀抱里,青年捋了捋额前的发,接过装着白茕的篮子在草地上放好,就游刃有余地在白檀的身上煽风点火动作起来。
“我能要什么?”冷篁攀住白檀的脸让她正视自己,白檀看着那张失神的脸不由屏住了呼吸。“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能记得我什么?”冷篁埋进白檀的脖颈,一口热气在她的颈项间游走,白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点燃了,耳边还充斥着冷篁极度压抑着的话语:“阿檀,我能看出来这丫头是碎了丹的,这碎丹的手法怕是和阿溪有关系,就当是为了阿茕丫头,你也同我去苍术门寻白溪一次……”
白檀颤抖着在他怀里瘫软下来,冷篁轻轻吻了吻她的眉心,握住她的手道:“怕什么,我下了聘礼,你还是我夫人哪。”
白檀神情复杂,似是痛苦地欢愉着:“对,我是你夫人。可是我什么都知道,你守了多少年那个人的痴心妄想啊。阿溪出走时我帮过他,你大闹白家我帮过你。阿溪做质我通风报信让你们见最后一面,阿溪刺你是他自己不愿,与我什么相干!”白檀捧住胸口似是无比恶心,“你以为娶了我你就能补偿了我?你以为跟我回花涧就能堵的住悠悠众口?你以为不能与白溪相好就可以拿我解闷?”白檀盯住冷篁狠狠道:“我虽然喜欢你,你送我竹灵蛇骨的簪子,我自是心悦,但只想用一根簪子让我乖乖就范就错了主意!阿溪走前可是亲口对你说不愿再看见你的脸,你还在这里自作多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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