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得了肺结核病,但家里人却都麻木地选择了漠视。我那时候才上初一,十三岁的金色年华,病得不能上课了。班主任怕我得了传染病,让我回家治疗。可是妈妈出走了,谁管我啊?别说看病了,连一日三餐都是我强撑着瘫软的身体,做完饭满大街喊爸爸回家吃。他在街上玩牌,被喊不高兴了,扬手就打我。婶子大娘看我可怜,就装模作样劝他:“哎呀,怪可怜的闺女,你还打他干嘛?她娘老子是浪货,可闺女是干净的!”
我想怼回去,可爸爸瞪着眼,喊着要揍我。我的眼泪哗哗流。我涨红的脸色,发烧的身体,昏昏沉沉的大脑,他们没有一个人在意。他们只是关注一点:我妈妈是一个浪货,她跟人私奔了。她太不要脸了!
夜里,我抱着被子哭到天亮。我不明白,妈妈要私奔,干嘛不带上我?她跟着的老男人,我根本就不喜欢。当然,我也不喜欢我爸爸。我觉得他们俩都是男人中的次品。我虽然对男人的认识还处于朦胧阶段,但我想男人和货物一样,因为品阶、皮相、性格、学识、能力、家庭……等等的不同,是应该划分等级和门类的。在我心目中,男人这样分类:
一等一的好男人是这样的:长相好,颜值高,能力强,有学识,人品好,家世棒,对人体贴……集合了世间所有雄性的优点。这种男人值得我终生依靠;
第二等男人稍逊,比一等男人差点,至少能养家糊口,带领家人过上衣食无忧,平安和乐的日子——关键对女人体贴爱护,品行端正。这是绝大多数女人嫁的丈夫的样子;
第三等男人就是次品级男人,空长了一副雄性身体,跟畜生差不多。他们比一等男人或多或少差几个重要条件。比如王大憨就只有一身憨力气,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比如我爸爸,没能力,没担当,那是次品中的次品,简称“废品”。
我悲哀地成为“废品”的女儿,所以我轻贱自己。我病了,无人看管。爸爸玩乐打牌,没事打盹睡觉,或者来气了打骂我。妈妈抛弃他而去,他把气撒我身上。他也骂我是“浪女人生的小贱人。”邻居们的嘴巴长刀子,已经凌迟了我的内心,可爸爸也这么骂我。我何其无辜,受此侮辱?
我盼望着妈妈来接我走。我羡慕二妹妹能跟她天涯海角流浪。至少妈妈在外不挨打吧?至少身边有个人体贴吧?可我……泪湿衣衫。我想,我要么跟妈妈走,要么我就去死。如果活着是一种罪孽,那不如老天带我去天堂享福。奶奶说,人世之上有个天堂。天堂是好人死去后的最终归宿。我想我还小,伤风败俗的坏事还没干过,至少算是一个好人吧?那被老天爷接去享福应该是够格的。
可惜,老天爷忘了我。他在天堂莺歌燕舞,任我在人世间油煎火烤。妈妈也忘记了我。她在全中国流浪,唯独没带上我去看世界。我不怕苦,不怕累,可以干活,也可以不上学,但我需要自由,需要关心,需要母爱,需要陪伴。我十三岁,却只能忍受妈妈私奔后留下的烂摊子,被打骂,被侮辱,被轻视。
我浑身都发烧,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咳嗽胸口疼,但总也止不住咳簌。我悲哀地想着:莫不是我也像爸爸一样,是天生的哮喘病患者?可是妈妈在时,我却是好好的呀?妈妈,因为你的出走,我——可能要死了!妈妈,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你!妈妈,你快回来吧——至少带上我走啊!
妈妈出走后,家里像炸了锅。奶奶气得得了一场病,每天心口疼。妈妈走的第三天,有人传话来,说是在县城看见我妈和王大憨拉着排车,带着我妹妹在流浪。这话坐实了妈妈跟野男人私奔的消息,整个村子都炸锅了,吐沫星子淹没了我家。奶奶发疯似的跑到王大憨家大门口去骂,拉着长长的尾音唱歌一样哭喊着:“你们家不要脸的男人呦,带走了我家的媳妇。你们这家挨千刀的!你们不得好死呦——”
王大憨老婆见男人带别的女人私奔了,也气得气血攻心,已经昏死过去两三次。本来她就气短,一生气就上不来气,脸色煞白,腿一蹬就闭了气。她家俩孩子,儿子已是二十岁的棒小伙,血气方刚,性格冲动。她女儿十七岁,早早辍学在家劳动,每日做些家务和女红。要是王大憨别弄那些男娼女盗的脏事,在农村他家也算是最普通的农村家庭。
但一帆风顺的日子他不珍惜啊。年老色衰的老婆让他看不顺眼。老婆是爹娘做主给娶家里来的,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什么感情,像大多数农村家庭一样,男女结合只是为了成个家,传宗接代,生生世世繁衍下去。但二十年来的日日相伴,就是没有爱情也有亲情啊?以前在生产队劳动,男男女女一起出工,他的眼睛就瞄着女人堆,偷看谁的奶子大,谁又走光了。那时候他就注意到我妈妈。
我妈嫁过来时还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刚初中毕业就嫁做人妇。他看见了其实挺可怜她。我爸爸哮喘病,但也得在生产队出工,挣工分。他三十来岁,正值壮年,却只能跟年老的女人干一样的轻快活儿,挣工分少不说,还让人看不起。那时候,王大憨一身憨力气,壮得像一头牛。他当二队队长,带人干活,最看不起我爸爸。本以为爸爸一辈子当光棍了,没想到半路上我年轻美貌的姑姑给他“转亲”,转来一个美娇娘。王大憨和村里所有人一样咂舌:“乖乖,这李风箱走什么桃花运?”因为爸爸每天胸口喘得像风箱,所以外号就叫“李风箱”。
爸爸高兴啊。你们长得好咋啦?这么好模样的女人你们还娶不来呢!——他忘了是我姑姑牺牲自己的幸福,嫁给我姑父(间歇性神经病)给他换来的媳妇。他只管自己快活,每天喜滋滋看着自己漂亮的老婆,却不管我姑姑每天哭哭啼啼,日子不幸福,没过几年就憔悴不堪,脱了人形,瘦成一副骨头架子。
但我爸爸却不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在妈妈生下我和妹妹后,经常对妈妈拳脚相加。生产队在八零年分队后,实行包产到户,每家每户都拼命好好种田。爸爸还是和在生产队一样混日子,每天混吃等死,从来不关心田地,不操心庄稼。妈妈没有办法,经常哭哭啼啼去种地。她牵着我的手,肩上扛着农具,筐里背着我妹妹,每天没日没夜去田里劳动。回来晚了要挨打,做饭晚了要挨打,孩子哭了要挨打……甚至鸡跑进屋里,吃了高粱都成为挨打的借口。我爸就是地狱阎王,打人很敏捷,丝毫看不出病态。
我奶奶更过份,有事没事来找事。她儿子饭点了没吃饭,中药没有按时煎,家里卫生没打扫,猪圈里的猪没有及时喂食……一切都成为她撺掇爸爸打妈妈的借口。
妈妈在家庭的夹缝里生存。她每天苦得麻木了。她总是希望老天能可怜她,开开眼照顾她一下。但老天爷该刮风时刮风,该下雨时下雨,从来不因为她的祈求而改变丝毫。她想自己的心已经死了,对生活,对人生,对婚姻……她都麻木了。
她天生美貌,并不是没有男人来聊骚。但对于一个心如死灰的女人来说,她并不动心。她以为男人都是这样的,让人失望,甚至绝望。直到王大憨那晚救下她,给她身上盖上充满男性荷尔蒙气味的外衣,铁打似的臂膀从背后搂抱着她,不让她去死。她感觉到男人粗壮的胳膊碰触到自己敏感的胸脯,他身上的热浪温暖了她的心窝窝。那时二妹妹没有断奶,她的乳丰满挺拔,像两座高高的玉峰。她健壮的柳腰坚实挺拔。这是第一个真正的男人碰触她,那一刻她浑身颤栗。她感觉隐藏多年的爱情在心口萌芽了。那一刻,她几乎要主动把身体嵌进男人的骨缝里。
从那以后,她对他的爱一发不可收拾。其实王大憨长相粗苯,不注重外表,也不讲究卫生,像一头黑瞎子,油腻腻脏兮兮,是农村最常见的男人类型。他性格矛盾,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但他对女人体贴,知冷知热。妈妈终于发现了不同于我爸爸类型的男人。她发疯一样喜欢上他。
他在婚姻生活中得不到女人的滋润。他老婆样貌一般,年老色衰,性格暴躁,身体不好。在生理上很冷淡。她认为男女之间干“那个”很丢人。而他却性欲旺盛,却只能拼命压抑。跟我妈妈相好之后,像一道久关的阀门打来,山洪随之喷发,淹没了欲望男女。他们各取所需,疯狂地喜欢上对方的身体。妈妈需要强壮的男人填补她精神上的“窟窿”,而他需要像妈妈一样美丽年轻的身体填补他欲望的鸿沟。他们一拍即合,最终走上私奔的路。他们相约,时机成熟就各自回家离婚。
但我们封闭落后的小山村,怎能容忍这样伤风败俗的剧情上演呢?在那时候的农村,邻居之间的矛盾不是靠报警来解决,而是靠打架,拼力气,拼拳头,拼实力来解决。我奶奶在村里骂功一流,骂人骂两天不兴重样的,但她去骂王大憨家却自讨苦吃。
他家人都憋了一肚子气没地方发呢,奶奶竟然去摸老虎屁股,去捣马蜂窝。她不是惹火烧身吗?她刚亮开喉咙骂了几句,王大憨女儿就跳出来,跟她对骂。我奶奶骂:“你个小浪货!”她毫不含糊地回骂:“你是个老浪逼!”
我奶奶骂更难听的话,她毫不嘴软,跳着脚骂得更不能见人。王大憨老婆在屋里气不过,出来跟我奶奶对骂起来。我奶奶骂她男人不要脸。她骂道:“你家媳妇更不要脸。在家里浪不开了,竟然主动献上$和&,都是跟你个老浪逼学的!所以你们一家都是浪货!”
奶奶一人骂不过她们娘俩,就生气地摸起一块石头要打人。王大憨儿子干活回家,正看见我奶奶拿石头打人。他二话不说,上来一脚,差点把我奶奶踢废掉。结果惨了,我奶奶住院了。我爸爸跟去医院里伺候。我姑姑去医院看望,我奶奶逼着她离婚。
我奶奶对姑姑说:“你是给哥哥换媳妇的。现在换来的媳妇不见了,所以你也别跟那个神经病了。你离婚,然后再想办法给你哥哥换个媳妇……”
我姑姑当即哭成泪人,声泪俱下指责道:“娘啊,亏你说得出口。你在我身上做的丧尽天良的事儿还少?我……我生来就是给哥哥换媳妇的吗?你想让我结婚我结婚,你想让我离婚我离婚?你想过女儿的人生吗?你总想着儿子好,想过女儿日子过得好不好吗?你……你死在医院我都不再看你一眼!”
姑姑哭天喊地离开医院。我爸爸缩着脖子,默默守在床前。奶奶看他那副窝囊样,一巴掌烀他脸上,“怪不得老婆跑了,就你那副熊样……”
爸爸哇哇哭起来。医生护士挤来看,指指点点说:“真不是一个男人啊,怪不得老婆跑了。”这下爸爸哭得更伤心了。
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已经起不来身了。高烧四十度,我意识已经变得模糊。朦朦胧胧中,我感觉有一双手摸在我的额头上,像妈妈温柔的手掌。我感觉到妈妈的气息,听见有人大声喊我:“李敏啊,你这是怎么啦……”
可我,已经听不见了。我陷入深度昏迷中。我梦见妈妈来接我了。真的好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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