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给我最初的印象是牵着我在村庄东逛西走却始终不肯放的手,是村东头那条爱叫的黄狗扑过来时,第一个冲身在前赶走恶狗后哄我不哭的笑脸,是带着我玩皮时,因照顾不周回家被母亲责骂后哭泣的声音,尽管那时姐姐只比我大两岁,个头只比我高那么一点点。
清楚一点的记忆是,每天早晨起来时,看到和筐差不多高的姐姐,每天总是背着一筐青草回家,赤脚的姐姐,脚丫上还沾着水和泥巴,带着大补丁的裤脚已湿透紧紧贴着瘦细的腿,当她喘息着,一屁股坐在地下歇息时,我总是跑到草筐前,用两手往下使劲按,然后怪声怪气地说“哼!还没有昨天的多。”直到有一天,父亲心血来潮也给了我一小草筐,让我和姐姐一起去割草,并说割草多的有奖励,奖品是从早饭切开的咸鸡蛋里选最大的一块。
来到田野时,我就傻了,姐姐刀挥舞如飞,很快就要满一筐,而我连割草刀都拿不好,只是用手拨了一点,连筐篮底都盖不上。虽然我知道不论割草多少,最后的羸家总是我,但天生的虚荣心却让我撅起不开心的嘴,姐姐却说:“你从我的筐里装,想要多少要多少。”
当我背着满满一筐青草回到家,心满意足的吃着咸蛋时,却看见姐姐好像什么事也没有的,很香的啃着玉米馒头,时不时的一点点咬着指头般大的咸蛋块。
姐姐做事手很快,让我记忆最深的有两件事。有一次姐姐和村里的几个伙伴在地里割草,我没事跟着玩,玩了一会,我无聊地走到田地旁边的一个小浅沟洗脚,蓦间我呆住了:一条好大的鲫鱼在水里悠闲地游来游去,估计是前几天下大雨从附近的深沟里游过来的,等天一晴,水一落回不去了。我慌忙下了水,伸两手去抓,鱼在嬉弄着我,我一身湿透,却连一片鱼鳞都没碰到,没办法我只好呼喊姐姐来当救兵,听到风声的伙伴们也应声而起,加入抢鱼大战,当我担心鱼落入他人之手时,只见姐姐已经将鱼捕获在手。当天晚上母亲便将鱼杀了,放了一个鸡蛋煮了汤,那白如乳汁,鲜美至极的鱼汤到现在想起来我都不禁口水涟涟,那一晚鱼汤被我独吞了,姐姐一口都没喝到。另一次,也是姐姐带上我和村里的伙伴去湖边拾柴,捡到干涸的湖地深处,忽然惊起一只野鸭,野鸭翅膀好像受了伤,飞不多高。一如天上掉下天鹅肉,伙伴们人人当先,群起而攻之,一阵乱战,没想姐姐出手极快,第一个将野鸭扑在身下,几个男孩子都成了手下败将。回家的路上,他们一直嫉妒地瞅着被我抱在怀里,两脚被绑紧还不停叫着的野鸭。当我和姐姐抱着战利品兴冲冲地回到家,父亲也是大喜过望,眼看一个吃不上肉的新年,就这样被姐姐改写了。
到了读书的年纪,在外教书的父亲便将我带在身边,学校离家很远,大约有七十多里地,来回只有靠步行,每学期我只回家一两次,母亲带着姐姐,还有两个年小的妹妹在家。这几年对姐姐的记忆是近乎空白的。那时农村刚要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家里的农活母亲一人实在做不了,刚小学毕业的姐姐便啜学在家,田野里,晒场上,拉车,插秧,抬粪,和母亲一样像男人一样劳作着。
后来父亲的右派评了反,县教育局才把高学历高水平的父亲调回了县一中,父亲觉得有愧于姐姐,在到县城任教的第二年便把姐姐带了过来,让丢弃了书本很久的姐姐又回到了校园。从乡村到县城,猛一步的跨越是巨大的,重新捡起书本的姐姐是茫然的,第二次的校园生活也是灰色的,虽然很努力,但离考上大学,端起铁饭碗却是相去甚远。
姐姐待业在家,工作无门。父亲虽是一个穷知识分子却有着富裕的清高劲,找人托关系那好比难如登天,那时家里的气氛是让人窒息的,每次放学归来,我都尽快地逃脱。父亲在外碰壁的脸回到家那是青色的,说话的语气一如燃了的炮仗。那时,我发现姐姐变了,沉闷着一天没有一句话,懒懒睡着觉,迷着近视的双眼,忽而自言自语,忽而冷笑,我和年小的妹妹常担心不已,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在这困苦时日里挣扎无助的姐姐。幸好没多久,县里的一次招工加上名父亲不惜脸面的努力才挽救了姐姐,姐姐成了县城边沿一个小学校的老师。姐姐有了工作,家里的气氛也有了暖和的感觉,姐姐早出晚归的投入工作中,每月不到五十块的工资,除了扣点另用,全交给父亲手中,却在一学期后给我买了一双四十多块的上海产“登云’牌皮鞋。
再后来姐姐成了家,嫁给了一个普通却自我感觉很好的男人,姐姐年纪也不小了,各方面的压力也不给她选择的权力。婚后的生活是不如意的,但两年后姐姐生了一个漂亮的儿子.。我们都为她庆幸:姐姐的好日子来了。但想不到的是,渐渐长大的儿子并不是听话,读书也不好,姐姐为此很焦急,身为老师的她恨铁不成钢,对孩子的教育失去了方法,更没想到的是她的男人已在网上勾搭到别的女人,姐姐一败涂地,最后是两手空空,离开了她赖以生存的家。这打击是致命的,姐姐和普通女人一样,哭过又哭过,回过娘家,诉过朋友,但一切都是那么苍白无力。我们都担心怕姐姐过不了这一劫,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苦心经营了一辈子,把一生的所有筹码压在这个家上,最后两手空空,生活又回到一个人的原点,可又怎能是原点的境况,但姐姐还是挺过来了,她把所有的苦所有的泪留给了她最好的永远不会背叛她的田野,想儿子时她在走,想白发老娘时她在走,想曾经的家的温暖时她在走......每次回家时,一见面问她在哪时,她都会说在湖地里边走呢。我都能想像到那画面:姐姐一边走,一边挥泪,一边呐喊,一边要自己坚强起来,趴在土腥味的地上号啕过,最终却要站起来告诫自己,要活成大写的不被世俗白眼吞没的人。
姐姐挣扎着站了起来,毕竟明天还要继续,但姐姐仅留的一点希望之火却一点点熄灭,平时因对儿子教育的严厉,加上时常两人争吵的影响,再加上儿子性格的偏执,她的儿子竟然对她淡如陌人。她一次次努力着,试图挽救着,但徒劳无功。记得有一次,她的儿子因和新家闹矛盾,破天荒找了她一次,姐姐涕泪横流:“:孩子,有事你找妈呀,妈肉都能割给你吃”。做为一个母亲,一面对孩子,所有的怨都烟消云散。但姐姐终究是以失望落空,那儿子依旧对她是不理不睬,我不知道姐姐心头燃起的母爱之火一天天会不会黯淡?但我知道只要她活着这火就永远不会熄灭。
春节回家见到了姐姐,姐姐避开了不快的话题,说到了工作上,姐姐毕竟不是正规师范学校毕业,但也是多年的班主任,她带的科目期末考试成绩平均分竟超过其它老师有二十多分,还说她的心态也好了很多,晚上偶尔也会去跳下广场舞,更多的是去田间跑跑,生活过得很自在,我听了也很高兴,留她吃了饭,并喝了一点点酒。
后来有一天,我要到她的房间拿一点东西,她有事不在,我便取了她留在家里的钥匙,打开门,孤独冷清寂寞的感觉便包围着我,走进里间,姐姐吃剩的饭菜还在锅里,简简单单,了无生机。我知道姐姐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在我们面前要伪装一无所谓的样子,我的眼泪就这样上了眼眶。
只因为你是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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