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2021年的8月，德子阿姨出院也有一段时间了。如果说一年前的2020年的夏天，在德子的帮助下叔叔拖着半条不利索的腿还有力气和心情种点蔬菜的话，那么一年后的2021年的夏天，我们再也没有吃到叔叔种的黄瓜，茄子还有西红柿了，因为这两位老人彻底放弃了种植。
在自家的菜园子里种点蔬菜，那可是叔叔除了看棒球比赛以外唯一的爱好。以前是叔叔负责耕耘，播种，除草，采摘；德子负责料理，负责把收获的黄瓜，茄子等分成一堆一堆，让公司的员工下班后各取所需；他俩隔三差五就会打电话让我去取，有时候叔叔路过时还会带过来，家里没人的时候就放在玄关处，反正这里的居民一般不锁门。
而这年的夏天，一切都停止了。每年的5月黄金周，我们这里的居民都喜欢在自家菜地里忙活，种下各种菜苗，期待收获。可是中村家，因为那个时候，一位老人因失语住院，另一位老人因认知能力的降低不得不接受他人的照顾，别说播种了，就是日常生活的维持都很困难。二男后来说，早就不想让他们种了，怎么说也不听，正好是个机会。自己能吃多少呢？送人的浪费的，真不如买着吃合算。
自己不种并不等于家里没有新鲜蔬菜可吃。邻居们看到中村家的菜地一反常态地荒了，刚开始还以为老夫妻出事了呢，后来看到德子阿姨在庭院里摆弄花草，日间照料机构的车来接送叔叔，也就明白了。于是他们就会在早上采摘几根嫩黄瓜，几个油亮饱满的小茄子，十几个红彤彤的小西红柿，一声不响地直接放在中村家半开着的玄关处。这样既免去了客套的招呼，也免去了容貌改变后相见的尴尬。
德子阿姨当然知道是谁家的蔬菜，她会找合适的理由送点啤酒和外地的点心，说这是别人给的，两个老人喝不完吃不完的，帮个忙吧。日本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有时候疏离得没有负担，有时候亲切得有点生分，不给人添麻烦，不占他人便宜是渗透到肌肤深层里的习惯。
即使亲人间也是如此。德子阿姨除了定期去医院复查以外，能不麻烦儿媳和枝的就不麻烦，中村家两位老人一如既往地过着单调的生活。除此之外，叔叔的介护管理人柴田大姐也认真地履行着日本介护保险法的规定：每个月定期访问。德子把叔叔在家里的表现如实反映给柴田，柴田也把叔叔在日间照料机构里的情况反映给德子，这叫信息互换，目的就是：如何让叔叔过着尊严的日子，尽最大努力推迟认知障碍的进一步发展，同时减轻家属的照顾负担。
每次柴田会提前打电话预约，会选在叔叔在家的时间访问，每个细节都会小心翼翼地征求叔叔的意见。但是叔叔的反应却越来越令人费解，答非所问不说而且无法作出明确的判断，要揣摩到他的心思，柴田必须耐心倾听，一会改变提问一会诱导选择。这个时候，德子阿姨就会代替叔叔做决定，后来连署名签字也有德子代替了，因为叔叔把自己的名字写得不比刚刚学习汉字的小学生强多少。有时候写了一半还想不起来了，德子就在一张纸上大大地写下老头子的全名，让老头子比着葫芦画瓢。这些都需要耐心，德子阿姨在外人面前做得非常尽心，但是柴田一走她就忍不住对老头子嘟囔几句。
“不过，怎么嘟囔也没用，好像说的不是他一样。”德子阿姨曾经无可奈何地对我说。
再后来，柴田来访的的时候，等侯在玄关处，大夸特夸庭院和廊道里的花，看起来根本没有更换拖鞋进屋的意思。德子阿姨便顺水推舟，并不客套地请柴田进屋，两个人心照不宣，干脆跪在玄关处的地板上例行公事。互换信息之后如果没有新的要求就以“为了维持现状，继续现有服务计划”的结论来结束访问，作为家属的德子跪在地板上，撅着屁股，在代替人的一栏中写上“中村德子”之后，盖章，本月反馈完毕，这样做既节省了柴田的时间，也免了德子倒茶。不过，整个过程，接受介护服务的叔叔本人却没有参与，他在屋里，可能连柴田的到来都没有觉察，棒球比赛的电视一直开着，他有可能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或者在迷糊着，因为没有任何反应。
叔叔的介护计划是，每周一三五去日间照料机构，不过原来的半天早就被改成了全天。这是在德子阿姨住院期间，二男考虑父亲的饮食营养问题，擅自作出决定，通知柴田改成全天的。理由是：接受全天服务，可以享受营养搭配合理的午餐，还可以减少访问护理员到家服务的次数。老头子一开始还不愿意，后来想老婆不在家，去就去吧，再说了，一个人呆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他自己都说：“这么呆着，总有一天痴呆了呢。”可是当他真正的记忆力减退的时候，他就不这么认为了。
德子阿姨出院之后发现老头子的记忆力，精神头越来越不如以前了，白天打瞌睡晚上嚷着要去公司上班，有时候半夜醒来还说公司里的铲土机丢在工地上不放心要去看看，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发火：“那个混蛋！”德子阿姨不知道他骂得是谁，反正一脸怒气，她也不敢多问，更不敢接上话茬。
不过，德子阿姨心里有数。 虽然自己不要儿媳和枝帮忙，但是和枝会隔三差五地过来看看，二男就更不用说了，每天下了班回自己家之前也会到这父亲这里看一眼，父子俩话不多，默默地盯会电视。即使这样，德子心里也会涌出一股暖流。可是那个太郎和他那吃白饭的女人，半年了连个面都没有。
德子阿姨发现出院之后自己的日子并不轻松，表情也自然而然地没有刚出院那会温和了，用她的话来说，“只有白天去元气满满（日间照料）的当天晚上老头子会睡得很香，看来他是累了，否则真能折腾你！晚上他不睡觉，刚上完厕所又要去，忍着性子陪他好不容易挪到厕所，可他一滴也尿不出来，幸亏是夏天，看来冬天要准备室内用的简易便器了……”德子阿姨的这些护理经验是因为照顾婆婆多年而得，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么快又轮到照顾她的老公了。我不知道她的真心是什么，我只是觉得她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再看德子阿姨的妆容，每周一三五，也就是叔叔去日间照料机构的日子，她才画个淡妆，笑容可掬地面对来接送叔叔的工作人员。其他的日子素面朝天，反正来了客人马上戴上口罩，能遮个大丑。叔叔一被接走，德子阿姨就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那就是摆弄中村家的庭院。每个季节的花只要一经德子阿姨的手便盛开得分外妖娆。
到了10月，是大丽花盛开的季节。我工作的地方，山形县川西町是日本规模最大的“川西大丽花园”所在地。单位的同事给了我五张免费入园劵，听说是町政府发的。我知道德子阿姨喜欢花，电话里跟她约好日子，还有叔叔，和枝，我家孩子的奶奶五个人一起去大丽花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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