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会坐下来再细说。对了，我正好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呢。”德子阿姨擦完手认真地看着我。
“什么问题？”
“你跟我过来。”
我跟着德子阿姨，出了厨房。眼前是一条木质地板铺的走廊，走廊很宽，我习惯性地转了一圈，这宽度足够可以让一台轮椅自由转动。两边安装着扶手，我又习惯性地抓着扶手走了几步，这扶手设置的高度对于叔叔的身高来说恰到好处，足够标准。
走廊的右侧是厕所，脱衣室和浴室，这三个每天必须使用的关键场所被安排在一起非常合理。叔叔的这栋三层楼房建于40多年前，可能是因为当时使用了高质量的材料，如今不但没有丝毫老朽的痕迹，外表还形成了一层包浆，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自然而柔和的光泽，如同一件古董，呈现出它历经风霜的时代感。
走廊的左侧是一个日式大客厅，铺的是榻榻米，那是人多聚会时用的场所。四周都是拉门，可全开也可全关。 在我们的孩子还小的时候，经常被叔叔叫过来聚会，孩子们在外面的花园和鲤鱼池边上玩耍嬉闹，我们大人坐在榻榻米上就着甜点喝着茶，说东家长李家短。后来，那聚会的次数随着孩子们长大变得越来越少了，不过，那天当我走过时那画面，那场景，清晰地犹如昨天刚刚发生一样在我脑海里一晃而过。
我跟着德子阿姨的身后，不知道她要领我去哪里，因为我从来没有走到走廊的尽头，没想到阿姨领我进了她和叔叔的卧室。屋里的灯被阿姨打开的瞬间，我才反应过来。
有十畳（约17平米）吧，这在四十年前算是大的了，那个年代的卧室不是六畳（约10平米）就是八畳（约13平米）。卧室里放着一张可以升降的床，我一眼看出是标准的护理床。而正是因为这张床使这间榻榻米的日式房间显得格外有违和感。床头上放着一叠我非常熟悉的纸尿片，床脚下放着一台便携式厕所。尽管如此，整个房间没有一点异味更不显杂乱，收拾得干干净净，整理得井井有条，使房间足够宽敞。
“这张床是年前让柴田（叔叔的介护经理）给办理的租赁福祉用品，使用了老头子的介护保险，一个月仅需800日元。这便携式厕所是奶奶曾经用过的，幸亏没有扔掉，现在派上用场了。今年冬天来得太早了，卧室和走廊的温度差太大，老头子一个晚上要去厕所好几次，我怕他再摔倒了就没现在的样子了，一到冬天就害怕。今年的雪又是好多年不遇，你每天上班很辛苦吧？”德子阿姨说着说着就扯到我头上了。
“冬天的室内外温差太大了。这样一设置，解决了晚上的大问题。可是，您睡在哪里呢？”我没有回答关于我上班的问题，盯着用过好久的榻榻米，有点明知故问。
“就在这里。”德子阿姨指着那几块空着的榻榻米说。
日本旧式房间几乎都是“和式”的，也就是一般人理解的榻榻米。晚上把被褥拿出来放下睡觉，早上起来把被子叠起来塞到壁柜里，是日本人的习惯。其实这些动作，比如从榻榻米上一起一坐，一坐一起，这对于健康的人来说，太容易了，但是对于老人，尤其是活动不方便，手脚不灵活的老人来说，难度就太大了。所以，有很多日式房间，当主人身体机能出现问题，造成起居困难的时候首先就会增加一张便于起坐的床，从而显得“和式”房间不伦不类。不过，日本人是不会让外人看到自己的寝室的，不像我知道的一些中国家庭，客厅里坐不了了就直接坐床上或者在客厅里就能瞅见没有关上门的卧室。
要说我们这里冬天取暖，各家各户自行解决，有空调，有地暖，有烧木柴的火炉，有烧灯油的炉子等等，我常常觉得原始但是又爱之便利，这可不像国内集体供暖那样，所有的房间温度差不大，出门羽绒服在家短袖。这个时候，我突然又觉得这里的冬天还是挺像冬天的，因为冬天就是冬天，就应该有雪，但是不能太大太多。比如这里的雪，多到不讨喜的程度。
“阿姨，您说有事问我？”我突然想起来。
“对，你告诉我这个怎么用。以前给老太太用的时候晚上从来没有失败过，但是用在老头子身上……”德子阿姨取下床上一片纸尿片，问我。
原来如此。
“叔叔晚上穿纸尿裤吗？”
“他不穿的。但是因为来不及，经常失禁。就是把便携式厕所放在屋里，他还会失败，所以就买来了纸尿片。可是我不会给男人包……”阿姨有点不好意思。
“这个好说，您把纸尿片展开，两侧的褶边一定要撑起来，然后像这样搭起来做个三角形，撕掉粘胶贴纸，然后把三角形粘好，从下往上套上去就可以了。”我做着示范，很认真地说着。“如果您还是不放心就在上面再横着垫上一张。”我又补充了一下。
“喔，原来这样用啊。这样好，这样不会漏尿的。”阿姨一点就通。
我们把灯关上，退出了房间，德子阿姨一身轻松的样子迅速返回厨房。走廊里凉意袭来，真是够冷的，从卧室到厕所，真的有段距离，深更半夜的别说行动不便的老人了，就是我也许宁肯憋着也不想去方便吧。我跟在阿姨的身后缩紧了脖子。
不行，老人一天需要补1500的水，适当摄取水分，可以改善认知障碍和身体机能，有位叫山下哲司的专家，提出“预防认知症，每天请喝1500毫升的水。”的观点，他说，如果追究身体衰老，大脑退化的元凶，可以说全部是因为“水分不足”。
这样一想，我便觉得比起尿失禁，更可怕的是“摄水不足”了。不过，给老人们补水是一线护理人员的一份非常重要的工作，有的老人，不管他是不是认知症患者，就是不听话，宁肯喝酒也不喝水。好在叔叔这一点好，虽然以前对德子阿姨呼风唤雨地使唤，也仅仅是逞几下日本的大男子主义的威风而已。
比起叔叔，他的哥哥，也就是树里的爷爷，却是另一种活法。同样是脑血管疾病引发的认知症，活了十年，也整整折腾了树里奶奶十年，最后因为误食了有核的咸梅造成窒息而亡。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个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美好印象的老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半身不遂了。叔叔只是腿不利索，而他左侧的上下肢都不听使唤，说话也是含糊不清。我只知道他即使那个样子也照样叫出租车把他送到小酒馆喝几杯，也照样让老太太半夜开车去接他，因为小酒馆的老板娘打电话过来说他语无伦次地影响其他客人。
而叔叔不是这样，他心里有家人和亲人，我对叔叔感情也许正是来源于此。
这样想着，德子阿姨端着三碟羊羹的托盘来到了小客厅，她让我把厨房桌上的盛着橘子的木质小容器也端进来。我听话地端着也进了屋。
（未完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