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凉,恣意的烛光在暗夜里结成一朵粲然的灯花,女子脸色惨白,红唇如血,花白的头发颓然铺在她身后。片刻,她扯开一抹笑,声音嘶哑,沙沙的,如狂风穿过林涛:“后悔与否,怕是再也说不清了。”
七月的江南小镇秀美无匹,连空气都散发着些微的湿意,青石板上布满了苔藓,小巷里商贩来回穿梭,悠悠的河面上荡着几条小船,仿佛置身于一场清丽的梦境。
倏然,一道清脆的童声划破了安静,那孩童边跑边跳,脸上挂着顽劣的笑意:“卫员外家的傻儿子被牛顶了。”
众人闻声倒是不急不躁,仍然专心做着自己手里的活计。
说起卫员外家的傻儿子,小镇上的人倒是无比同情和怜悯。
这小镇处于江南一隅,不算大,基本上谁家有点事不一会儿全镇上的人都知道了,当然其中少不了那些小孩子的功劳。
卫员外是十几年前搬到小镇来的,小镇的人热情,不出两年,卫员外一家便融进了小镇。起初卫公子容貌出众,聪明伶俐,镇上几家有女儿的人都暗戳戳准备和卫员外结亲,可 天有不测风云,乐善好施为人极好的卫员外唯一的公子竟发高烧烧成了傻子。众人唏嘘之余,也不忘把当初结亲的拜贴给要了回来,好在卫员外是个大度的,也不跟人计较。
七月里暖风如织,无端让人生出一股躁意。此时被人议论的卫公子一脸委屈地坐在地上,污泥沾上了他的袍子,却丝毫没有破坏他的气质,端的是“公子世无双” 的姿态。
可偏生这人嘴巴里衔着一棵草,凤眼里充盈着委屈:“瑶瑶,是他们说我拿着那块布去找牛,牛就会给我骑的。” 陈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块红布。
陈瑶感觉脑袋又开始疼了,可对面的少年却浑然不觉,一会划拉这个,一会拨弄那个。
陈瑶心下嘲讽,面上却不显半分,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多一分显假,少一分则疏离,柔柔拉过少年,说道:“阿玠,他们都是骗你的,以后只要相信我一个人就好了!”少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面上一派天真,歪着头说:“阿玠最喜欢瑶瑶了!”
陈瑶满意的笑了,声音愈发柔和,充满了蛊惑:“我也喜欢你。”
此去过后多少年,每每于梦中惊醒,总会泪湿枕畔。她这一生撒过许多谎,害过无数人,所有人都辱她,骂她,只有那个少年喜欢她,不嫌弃她,她曾经拥有过的最好的少年,在岁月的金戈铁马中,走失了。
陈家是小镇上极为贫穷的一户人家,陈父又是个极为不争气的,喜欢酗酒和做白日梦,心情不好时对陈瑶和陈母非打即骂。
陈瑶生的好看,从她记事起,她的父亲便盘算着将她卖个好价钱,她不想嫁给那个死了发妻还有六七房小妾的王员外,便设法 勾搭上了卫玠。
卫玠虽然痴傻 ,但人长得好看,单单往那一站,就有一种清风霁月的贵公子风范,何况人傻更容易拿捏,若嫁给卫玠,待卫员外归西,那偌大的卫家岂不是她一个人的。
陈瑶思及此,嘴角勾起冷冷的弧度,她没有少女的天真,也没有对爱情的憧憬和向往,那些话本上写的才子佳人的美好的故事,只是给富人的消遣罢了,倘若连生活都生活不下去了,那还有闲心去花前月下。
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幅皮囊是自己最大的利器,那张花言巧语的嘴也让她得到了不少好处。她只要外表好看就行了,谁在乎那一颗腐烂发黑的心呢?
陈瑶这几日过得很不错,她父亲知道她勾搭上了卫玠倒也不做声了,毕竟卫家比王家有钱多了。
现在只要她一说饿了,那傻子总会乖乖去给她拿好吃的。陈瑶十六年来从未吃过那么多好吃的食物,她从前总以为每逢过年时母亲偷偷留给她的白面馒头和一丁点儿肉 就是这世界上顶好的东西了,可她万万没想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人每天都吃着山珍海味过着她这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凭什么?凭什么她陈瑶生下来就吃苦,每天盘算着怎么讨生活?凭什么她陈瑶就该过那种穷苦不堪的日子?她也要成为人上人,让别人仰望,而嫁给卫玠,就是第一步。
因为痴傻的缘故,卫玠很是小孩子心性,总喜欢出去和那些顽劣的小孩子玩,每每被欺负的狠了,少年也不恼,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凤眼里噙着泪,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看起来既难过有委屈。
或许是生活艰难所致,陈瑶有些恶趣味,看着富家子弟痴傻少年被一群孩童捉弄欺负,她心里总有些淡淡的愉悦,但后来也不知怎的,或许是她觉得自己以后会是少年的妻子,自己丢不起这个人,又或许是因为少年孤独地站在那里,周身围绕着一种让人心疼的感觉,总之,以后再有人欺负卫玠,她总是 帮他打跑那些坏小子。
少年似是很感动,明明比她高半个头,却把脸埋进她的颈窝里轻蹭,他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清雅淡香,陈瑶无数次想,倘若这人不是个傻子,该是有多少好女儿争相追逐。
时间过得非常快,转眼已到年关,这几日下了场雪,卫玠高兴的在雪地里打滚,堆雪人。
陈瑶惧冷,大概是小时候从未感到过温暖,所以她极为厌恶冬天,每次到了冬天,她就恨不得将自己埋在厚厚的棉被中。
两天前卫员外出了趟远门,说是外出置办年货,这说法倒不稀奇 ,卫员外每逢过年的时候总会出去几天,奇怪的是卫员外临走前和她谈了谈话。
卫员外是个精明的人,她野心又极大,所以卫员外向来不喜她。
小镇茶楼里,桌上两杯热茶腾起的烟雾模糊了对面男人的脸,男人约摸五六十岁,面容有些阴柔女气,一双细小的眼睛不时透出点精光,他身形极为单薄,一点儿也不像有钱人家的老爷。
“陈瑶啊!” 卫员外端起面前的茶,轻轻拂了拂茶沫,细细抿了一口,随即蹙眉:“我儿性子单纯,不谙世事,要请你多多喜欢照拂了。”
“卫老爷哪里话,我与阿玠可是两情相悦的呢!” 陈瑶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心里却暗道:好一个卫员外,明明儿子痴傻却被他说成性子单纯,不谙世事,真不愧是老狐狸!
“陈丫头啊,你与我儿是不是两情相悦老夫不想知道,但你这丫头野心太大,恐将负我儿啊!” 卫员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老夫也不是那种顽固不化、拆散有情之人的人,但丫头你要表一下决心!”
陈瑶一愣,随即跪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头:“我陈瑶于此对天发誓,今后必对卫玠一心一意,誓死相随,如违呲誓,一生孤苦,不得所愿。”
卫员外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陈瑶看着他的背影,竟感觉他一瞬间老了许多。
陈瑶松了一口气,对这誓言倒是不放在心上,她这誓言不算恶毒,不知道为何卫员外 没有质疑。
等到许多年后,她站在最高最华美的宫殿之上,周围全是跪伏在她身边的人,她才知道 ,这世上最恶毒的不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而是长命百岁,孤苦无依。
卫员外自那日走了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反倒临近春节正沉浸在过年喜悦中的小镇隔三差五的总来些生面孔,镇上的人有些疑惑,但也没有深究。
卫玠依旧傻傻的,像孩子一样,陈瑶有时挺羡慕他,可以不被拘束,随心所欲,可这份宁静在元宵节那晚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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