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复光用过午饭后,与父亲辞别回皇上身边复旨,出得内侍省迎面就见六弟杨复安向这里而来,他心中纳闷,驻足问道:”着急忙慌要去哪里?“
杨复安见是二哥,欣喜道:”五哥派人通知我,待二哥办完差事后,马上赶往安国寺,陛下等着复旨呢!“
杨复光问道:”他去多久了?“
杨复安答道:”才去不久,听说要从延政门出,二哥快些走,出宫前兴许就能赶上“。
似乎想起甚么,道:”对了!五哥派人拿了你的便服前去,说要放在延政门门署,让你勿要穿宫服,换了便服再去安国寺!“
杨复光听说要换便服,明白皇帝此行是微服前往,道声:”晓得了!我这就去,你用过饭了么?“
杨复安道:”与田兄一起用的,如今他已躺下了!“
杨复光嘱咐道:”你这回去好生照看他,伤没养好之前,勿要让他离开宅子!“说罢,二人挥手道别,各自离去....
左银台门外有一座高坡陡然而立,仰望处坡顶之上建有一座雄伟大殿,犹如龙头般昂然挺立,是名龙首殿。半坡之上有两座瞭望台,如同两只龙眼一般,侦察着大内与外郭城的一举一动。
如今正值未牌时分,王宗实身着宽衣便服立于龙首原最高处,倚在一棵老松下俯瞰整座长安城。此时东西二市业已开市,王宗实手搭凉棚向南望去,就见东市店铺行肆里聚集好多采买之人,行人如织,汇聚成流,好不热闹。向西望去,就见平康里苍松绿柏掩映着寺庙里阵阵钟磬之声,正在树叉上休憩的鸟儿,听闻洪钟鸣响拍打枝头惊觉乍起,似有不满的挥舞双翅绕树数周咂咂鸣叫,见寺庙钟声兀自响个不停,只好扯着凄厉叫声向西飞腾至朱雀大街的老槐树上方才落翅停栖。
朱雀大街广阔百步,是长安城第一大街,南北过往行人犹如川流不息的河水向着各街坊流去。坊间酒肆旗幡飘展,吸纳着各色食客,三五成群之人结伴来到酒肆之中,呼朋唤友大快朵颐;临街商铺见人流激增,纷纷出得门来招揽顾客,百般殷勤把人让进铺中售卖自家货物;而走方货郎则沿街叫卖兜售稀罕玩意儿,见有家长领着孩子前来,忙停下脚步,落下扁担,拿出新奇物件展示给孩子们看。
诺大长安城有此繁华景象,王宗实心中甚感欣慰,不觉想起宫变之时若与西门季玄撕破颜面,在城中大打出手,还有今日之繁华盛景么?他微微摇头,暗自唏嘘道:”只在当初一念之间啊!”见长安百姓悠闲自得的生活,不觉感叹天下太平多么美好!他对眼前之景颇为自豪,不觉心中得意起来!
目光沿着皇城,经由太极宫,重回大明宫,俯瞰银台门外,就见一群人抬着辇舆过龙首池南岸向着延政门而去!王宗实心中一动,吩咐军校牵马而来,不待”白蹄乌“来至面前,就三步并作两步上得马来,猛地挥动马鞭,就听“啪”的一声响,白马吃痛愤起乌蹄,沿着龙首坡坡道向下飞奔而去。
不多时,王宗实赶至下马桥飞身下马,见有侍者来迎,把缰绳丢给他,一路小跑来到皇帝辇舆旁伏地请安。
皇帝李漼听闻是王宗实,在杨复恭搀扶下下得辇来,见王宗实一身便服,甚合心意,笑道:”平身吧!朕今日微服前往安国寺还愿,你随朕一同前去如何?“
王宗实听后,躬身答道:”臣前些日想着去安国寺上香,一直腾不出空闲来,不想今日有缘与圣上同往,真正是幸何如之!“
见郭淑妃一袭男装来到皇帝身旁,忙又伏身向淑妃娘娘请安,郭淑妃嫣然一笑,吩咐不必多礼。王宗实知他二人此次出行不愿被礼仪束缚,故作轻装前往。
起身后,见四周有武士便衣跟随,心中方觉稳当。
待众人收拾停当正要出宫时,就见一名宦者飞奔而来,李漼见是杨复光,也不顾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开口问道:”着急忙慌甚么?差事办妥了?“
杨复光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汗水,跪地道:”尚宫局并无仇才人卷宗,奴婢翻阅几处,均未寻见,连卷宗登记处奴婢也查了,并无仇才人卷宗登记记录!奴婢恐不好交差,让她们写下书笺报于圣上知!“说罢,从怀中拿出一封信笺呈给皇帝。
杨复恭见二哥办砸了差事,不由得替他担起心来,偷眼看向皇帝,果见他满面怒容,一颗心随即悬了起来。待皇帝看过书笺后,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状,怒气竟自渐渐消褪,杨复恭这才放下心来。
皇帝李漼随手将书笺递给郭淑妃,淑妃看过,不解道:”这就奇了!按规制,宫中嫔妃卷宗都要存档,为何独没有她的?“
杨复光听郭淑妃如此询问,不觉为尚宫局女官担起心来,不知皇帝是否会追究她们的失职治罪?
王宗实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下明白皇帝找寻仇才人卷宗意欲何为!看来仇氏一门是在劫难逃了!不觉心下欢喜,俯身上前道:”臣对仇氏一族知根知底,待陛下行香还愿后,臣为陛下细细道来如何?“
李漼听后,暗自思忖道:”有他在,还去寻甚卷宗?当年王守澄被仇士良逼迫致死,导致王宗实对仇氏一门怀恨在心,如今有他鼎力相帮,少了多少羁绊?适才怎未想起他来?“
思虑至此,李漼展颜道:”那就有劳中尉了,一会儿在寺院之中找间幽静禅房,朕要听你好好讲讲!“见杨复光还在地上跪着,冷哼一声,道:”不中用的奴婢,还跪着干么?起来吧!“
杨复光忙叩头谢恩站起身来,就要随着众人出宫,身旁杨复恭拉了他一把,低声道:”我为你预备了出行便服,本要放在门署,叮嘱门吏提醒你换上。既然你赶来了,去里面换好便服再跟来吧!陛下今日要微服出行,你穿这身出去,一看就是宫里的,勿惹陛下不快!“说罢,从小黄门手里接过包袱,递给杨复光。
杨复光心中感动,向他投去感激一瞥,杨复恭催促道:”快去吧!“见延政门缓缓打开,忙走至皇帝身后,准备出宫。
杨复光不敢耽搁,快步跨入门署,与署吏讨声扰后,慌忙换上便服,用换下的绿衣宫服擦了擦头脸上的汗珠,随即把湿衣团入包袱之内,示意署吏收好,晚间回宫时来取。见署吏收好包袱后,道声谢,快步出得门署离开延政门向东飞奔而去。
见杨复恭在前面不时回头张望,杨复光加快脚步跑至他身旁,二人极有默契稍缓脚步跟着皇帝、娘娘身后。杨复恭见杨复光满头是汗,探手入怀想要拿出今早鹿灵儿送给自己的帕子让他擦拭,谁知摸索许久,也未找见,这才想起,帕子被他拿走了,如何找寻得到?不觉有些好笑,凑近杨复光耳边道:”我的帕子呢?“
杨复光见问,伸手入怀,恍然想起,压低声音歉声道:”我帮田令孜擦洗伤口时,见帕子污了,送他了!“杨复恭听后,小声埋怨道:”我费尽心力才从灵儿那讨来一方帕子,你倒好,怎给了那馕糠蠢货?“
杨复光见五弟死性不改,沉下脸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杨复恭见状,心中一凛,虚声道:”既给他了,就让他用吧!这值当甚么?下此我再去找灵儿讨要一方!对了,他如今伤势如何?住在何处?“
杨复光知他心虚,恐田令孜回家告他黑状,被爹知道了非挨顿责罚不可,不如借此机会好好规劝于他,遂压低声音道:”我已安排好了,在西屋住着呢!放心吧!爹让我提醒你,以后做事万不可如此孟浪,否则要赶你出族,扫你出门!“
杨复恭听闻,已然明了他向爹交代了实情,心中顿生恼怒,脸唰得一下变得通红,就要开口质问他:“既然你已答应替我遮掩,为何还要在爹的面前提及此事,这不是卖我么?”
抬眼看去,见皇帝、娘娘与王宗实在前方不远的地方边走边聊,头脑马上冷静下来,转念道:“今日惹下祸事爹只是言语上责备一番,并未让自己前去家中挨罚,想来二哥在爹面前尽力回护自己,如今自己是怎么了,动不动就要发怒!可要好好改改易怒的脾气!”
思虑至此,暗自庆幸自己未因头脑一热而发作二哥,否则再像晨间那样任性妄为,非惹下大祸不可!今日事已有二哥替自己扛着,如若连他都要发作,以后再惹下祸事,谁还肯替自己出头?
一念至此,杨复恭面含谦恭之色,轻声道:”我晓得了,多谢二哥在爹面前替我担待!“
杨复光听他如此说,知他已猜到七八分,不禁脸颊发红道:”爹盛怒之下,我不得不实话实说!还望你见谅!“
杨复恭见二哥臊红的脸颊,知他为人中正不善作伪,让他替自己遮掩本就是强人所难!真不应该让他去见父亲,这不是自讨没趣么?见他面有歉意,兀自自责,宽慰道:”咱爹那脾气,两眼一瞪能把人吓死,谁敢欺瞒他?你勿作多想,换做是我,也不敢在他面前隐瞒!“
杨复光见弟弟并未责怪自己,还替自己说话,心中好受许多,眼见着安国寺北门就在眼前,二人交换眼神,紧走几步来到皇帝与娘娘近前贴身护卫,冷眼旁观周围的一切。
大安国寺紧邻大明宫,坐落在长乐坊以东,占半坊之地,寺院始建于睿宗景云初年,原为睿宗李旦亲王藩邸,李旦做相王期间因翊赞有功,被中宗李显封为”安国相王“,后此宅改建为寺院,僧人因循皇家尊崇以此命名。
开元初年玄宗李隆基以寝殿之材建安国寺弥勒殿,宪宗时又有所修葺,武宗灭佛时该寺被毁,宣宗欲修复,因所费甚巨,拖延至今未能恢复如初,整座寺院离盛世景象不及七八分!
皇帝李漼一行人来到寺门前,就见寺门满目疮痍,斗拱已然破败,门梁立柱要不是有长木支撑着早已倾倒在地,大门左右围墙处亦有少许塌陷。进得门来,行道之上洒扫的还算干净,道路两旁地面上因无人打理,竟是荒草析析绿苔掩映!
还好寺庙年代久远,放眼处皆是古朴自然,东西二廊前的古槐有合抱粗细,树干蜿蜒向上犹如苍龙盘绕,一行人不觉驻足观赏,赞叹不已。
寺庙执客僧听院内有行人声,出得门来,见众人富家公子打扮,赶紧走向前来双手合十道:”贫僧悟用这厢有礼了!“
众人听闻连忙回礼,悟用一眼瞥见王宗实,心中惊诧,正要开口见礼,却被王宗实用眼神制止!悟用生的乖巧,顺势伸出左手引一众前行,讲解寺院景观建筑。
王宗实掌管左街所有寺庙、道观,悟用应酬官府时,曾与王宗实打过交道,今见王宗实对面前两位年轻公子甚为恭敬,心中思量,此二人定非寻常之辈,能让左军中尉低眉顺目,唯有当今圣上了吧!
仔细观瞧,见身材略高的郎君日角隆准,体态稳重,举手投足间尽显帝王之气!再看他身旁之人,笑语如嫣,俏丽多姿,顾盼之间眉目生情,心中揣测她这份自如的举止,相必是后宫嫔妃无疑了!一念至此,悟用心中狂喜,今日得见圣上、娘娘,安国寺复兴有望了!
悟用殷勤备至小心侍候,杨复光在旁见他这副伶俐模样,不似佛门弟子那般持重沉稳,心中生起鄙夷来,再看五弟杨复恭与悟用一般模样,心中顿觉腻味,缓住脚步若即若离的跟在他们身后,抬眼望向别处。
但见西廊墙壁上绘有佛像,走近观看是释梵天上众神佛与菩萨在唱经念法。八部天龙或坐或仰,或遨行天际,或探入水中凝息听法,亦有仙女踏着五色祥云衣袖翩翩手中散着鲜花飘行其中。整座游廊壁画深深神趣盎然,画中人物不施重彩,只用点墨画绘而成,虽少了些颜色,却多了分意境,反倒显得画作精妙绝伦。然而壁画年代久远,有些竟然斑驳脱落,杨复光不觉心中叹息,见落款处写着释思道,正要找寻寺中僧人询问,就听身旁有人轻声道:”此壁画由释思道所画,他是吴道玄嫡传弟子!本寺亦有道玄所绘壁画,东廊画壁便是!“
杨复光转头看去,见是一名身着绯红袈裟的僧人,能着绯红袈裟的僧人一般是由皇帝御赐,在寺院之中位次极高,想来此人定非一般僧众!
见僧人慈眉善目,含笑看着自己,与那悟用两相比较,二人是否得道一目了然!他知道吴道玄即是吴道子,本朝有名书画家,因他”穷丹青之妙“,被世人尊称为画圣。
顺着僧人所指方向看去,见东廊墙壁上确有壁画,不过比之西壁更显残破不堪,尚余画作施了重彩,远望处,墙壁之上团团颜色夹杂着青苔混合其中,少了分清爽,却多了分媚俗!杨复光面上显出惋惜之色,僧人洞察人心,解释道:”道玄为丹青大师,壁画绘成后,由工人上色而成!“
”岂不是画蛇添足?“杨复光道。
僧人微笑道:”各有神韵,会昌前壁画尚且完整,那时色彩润泽犹如天工所绘,吴师丹青勾勒于色彩之中,更显清奇瑰丽!“
杨复光眼露神往,就要前去一观,但见五弟杨复恭朝自己拼命招手,心中一凛,暗自自责道:“怎生把护卫陛下的重任给忘了?”
忙对僧人歉意道:”家主见招,此时无缘去看了,感念圣僧一番讲解令我茅塞顿开,小子这厢有礼了!“说罢,躬身一拜。
僧人见他谦恭有礼,双手合十回礼道:”檀越客气了,家师遣贫僧前来,是要请贵家主前去禅堂一叙,檀越能否替贫僧引荐一番?“
杨复光不知僧人底细,恐兀自带他前去,惹圣上不快,礼问道:”不知圣僧法号是何?我好前去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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