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英琴做梦也没想到,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癌会改变她晚年的命运。
不同于其他病友,她的命运没有因为癌症而更悲惨,相反,这场病让她收获了她曾日思夜想了三十年的幸福。
抛开病痛本身不论,十里八乡知道王英琴大名的人都说她这是因祸得福,听上去似乎有些不厚道,但确乎是如此的。在乡下这病若得在他人身上,大家也会议论纷纷,但大多言论肯定都是表示同情和惋惜的,可到了王英琴身上,就有了多种不同的声音。
“她一个半辈子没男人的寡妇,咋得了宫颈癌?”
“都怪她,年轻时和这个好,和那个好,没有个固定的主儿,得这病有啥稀奇?”
“说归说,人家毕竟把个没爹的孩子拉扯大,还供着上了大学,也没害过人,得这病也可怜。”
“是啊!王英琴是个女人,生过三个孩子,得这病也没啥稀奇,这种灾祸没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就闭紧嘴巴,积点德吧!”
王英琴虽然已五十多岁了,可她在水泉镇一带的话题热度依旧不减当年,这就如同有的“明星”,到哪里都自带流量。
王英琴身上的标签其实也无外乎两种:寡妇,女强人。
寡妇这个称呼是人们强加于她的,因为乡下人觉得“寡妇”这个词有很强的羞辱性,可以用来攻击一切没有配偶的女性。王英琴离过婚,后来再没有过名正言顺的丈夫,再加之她貌美、能干、做事张扬,人们就在背地里把她称作“王寡妇”,以表示对她的不友好。
二
王英琴的故事还得从八十年代初讲起。
时光匆匆,很多事会越变越淡,但有的事却越来越清晰,那一年水泉镇法庭受理的那场离婚官司被人们的口舌加工再加工,演变成了很多版本,每个版本的故事性都极强,足够让当时的听众惊掉下巴。故事的女主人公就是王英琴。
八十年代打离婚官司的人很少,那种女人大闹法庭的事更是凤毛麟角,而王英琴就成了水泉镇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或许十八岁那年初见陈建军,是真的遇见了爱情。王英琴不顾父母的反对,没有一分彩礼、一件嫁妆,她一个人打包了行李,趁着暮色翻过水泉镇东的山坡去了陈家湾。
可她孤注一掷的爱情并没有感动身边的人,他的父母以她为耻,那年代谁家的姑娘不是三媒六聘,再摆一桌酒席,请了亲朋,选了吉时,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中送上披红挂绿的拖拉机。而且新嫁娘还要抱着娘婶姐妹们大哭,哭得难舍难分才能体现出姑娘的贵重,嫁到婆家才会被高看一眼。出嫁后娘家人三天探新,婆家必须盛情款待,七日新娘回门,又得十里相送相迎。
王英琴这算啥?
他父亲寻到陈家湾,生拉硬拽她也不回,父亲气得快岔了气,朝自己老脸上扇了两巴掌,唾了女儿两口,抛了一句话:断绝父女关系,死生不复往来。
王英琴是自己送上门的赔钱货,人又好强,嘴又硬,婚后半年就和婆家人矛盾重重,小到一顿午饭炒什么菜,大到哪片地种豆,那片地种瓜,她和公婆永远意见相左。是啊!王英琴把自己当做这个家的女主人,凡事都想做主,可在公婆眼里,她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新嫁娘,而且是自家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老话说得没错:没有付出就不懂珍惜。
王英琴和婆婆矛盾大爆发是在她怀大女儿润玉即将临盆的那段时间。
她产前的这些遭遇是绝大多数七八十年代前的农村产妇都有过的遭遇,只是遇到好强的王英琴身上,她就要抗争。
陈阿婆看到儿媳的肚子一天天下沉,料想是胎儿已入盆,这是快生的预兆。于是她便成天坐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烧草灰,把烧好的草灰放在筛子里筛了又筛,将最细软的包起来放到儿媳妇的卧房。
王英琴问:“娘,你这是做什么用的?”
婆婆这次倒是喜眉笑眼地对她说:“你生头胎,不知道也不怪,这女人生孩子特别邋遢,恶露要流大半个月,这干净细软的稻草灰到时就铺在屁股底下,能吸那脏东西,还去潮气,对你身体恢复好。”
“什么?生完孩子要坐草灰?不是说生完孩子身底下都撕裂了,那能不疼?再说,这草灰钻到女人身体里能不得病?”
“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你两个嫂子也是,我还能害你不成?”
“我不要!”
“这不由你!”
“我生孩子当然由我,县城百货大楼上有卖的卫生纸,一袋5毛,20袋就够用了。”
“你这个混账,你反了天了,谁家女人生孩子用那害臊的东西,再说家里哪有那十元钱?”
于是王英琴踢翻了婆婆筛的草灰,大闹全家,逼着陈建军变卖了家里的半缸黄豆,才换了20袋卫生纸。
这件事加剧了她们婆媳矛盾,妯娌矛盾,也让他的丈夫里外不是人。
这件事也曾引起水泉镇很长一段时间的波动,大家都觉得娶媳妇还是三媒六聘的好,哪怕出高价彩礼也安心,这不走寻常路的倒贴货真是个奇葩。
但这件事对水泉镇的妇女却是极为有利的,它推翻了女人生完娃月子坐草灰的旧时代,开创了女人使用卫生纸的先河,女人们也开始爱护自己的身子,学着争取那些性别赋予自己的特权。
如果她生下的是男孩也罢,可偏偏是个女孩,婆家人对她的态度更加恶劣。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权益,在润玉刚满月的第二天,她就提出了分家。
三
分家后的日子自然紧巴,贫贱夫妻百事哀,那份爱情的冲动已退,两口子的磕磕碰碰也越来越多。
陈建军是陈家湾为数不多的高中生之一,他有文化人的清高,也有不甘平庸的理想情怀,他总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不会只是一个农民。于是,他借钱去做药材生意,在这些自产自销,基本靠天吃饭的偏远农村,生意哪有那么好做?短短两年就亏光了老本,还欠了一屁股债。
自高考落榜后,这是他受到的最大打击,让他一度自暴自弃,认为老天不公,他做什么都做不成。
六月火红的热头照在田间,小麦成熟了,人们都在和老天爷抢饭,额头上的汗水只滴到土里,脸膛晒得黑红,背上的皮掉了一层又一层。因为不趁着好天色收割完小麦,过了农时就被晒裂在地里,或遇上一场暴雨,小麦穗就会出芽,味道就变了,有时连下几天麦穗受潮很可能就腐烂掉。所以六月农忙季,农民们总是悬着一颗心,谁都不敢闲下来。
陈建军倒好,拉着窗帘躺在家里,就像一个活死人。
那时二女儿润燕才五个月,带着两个孩子的王英琴也十分窝火,对死狗一般的丈夫出口就骂,动手就打,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后,陈建军居然玩上了离家出走,上了一趟茅房就再也没有回来。
男人真是晚熟,陈建军和王英琴同岁,但他做起事来就很孩子气,根本不考虑后果。这麦黄六月,他说走就走,田里的庄稼,家里的老婆和娃,他全都不管了。
他走后,王英琴更上火,但田里庄稼要收,王英琴只能厚着脸皮把两个孩子寄到公婆家,起早贪在地里收割麦子,一个人割,一个人捆,一个人往回家背,饿了就啃窝头,渴了就喝凉水。
她心里苦啊!可她还是咬牙坚持,没有向任何人诉苦,这都是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她也反思着自己,怪也怪自己太强势,不够善解人意,在丈夫遭遇失败的时候没有谅解和安慰,反而是批评和责怪,这才让丈夫内心奔溃离家出走的。她也暗下决心,待建军回来,一定要学着做一个贤妻良母,对他多点温柔,少点苛责。
多年以后,王英琴依然不会忘记,麦子晒干装仓的时候,陈建军回来了。
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王英琴本以为他在忏悔自己不负责任的离家出走,她也立马跪下,抓住她爱人的手:“建军,你别这样!”
可她错了,陈建军这一跪别有他意。原来陈建军在县城参加了征兵选拔,各项审查合格,他就要入伍了,程建军说,当时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可通过了,他就不想放弃这次机会。
临走前,陈建军一家开了个家庭会议,陈建军也给父母和哥嫂跪下,拜托他们照顾王英琴母女三人,他家地不多,每年农忙时,两位哥哥和姐夫一定要帮王英琴耕种,润燕断了奶就交给陈阿婆带,另外他每季度都会寄生活费回来,这样王英琴就不会那样累……听着好像很周到。
离别前的那夜,王英琴拒绝了陈建军要和她亲热的要求,不管陈建军对她接下来的生活安排得多周到,她都觉得这一刻自己已经被抛弃了。
四
陈建军去服兵役的这些年,王英琴也就这样过,照顾孩子,干地里的活,干家里的活,起初一两年伯哥们确实也在农忙时帮他,可帮着帮着嫂子们就不愿意了。
所以后来再到农忙,她就拿陈建军寄来的钱雇两个短工,她做监工,短工都是外乡来的,为了不耽误地里的活,王英琴就让他们住下来。但这样一来,又落了大家的口舌,一个独居女人,留了别的男人在家过夜,人们背地里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但她全然不在乎,她反而觉得内心很满足,是一种报复的满足,报复陈建军的不负责任,报复公婆家的自私自利。他觉得别人议论她就是戳他们老陈家的脊梁骨,快哉!
她也是个很有远见的女人,当别人家都在使用农家肥的时候,他就开始尝试在地里施磷肥和尿素,每茬收成都比别人家好。
她也不亏待自己,她从不存粮,留够母女三人的口粮后就全部变卖,把钱存起来,自己也是买镇上最时兴的衣服穿,她是陈家湾第一个烫头发,第一个穿高跟鞋,第一个用雪花膏的女人。
多么败家,多么不守妇道的女人啊!
公婆看到儿子不在,媳妇子居然这样放肆,就想伸手去管束,去“教育”,可王英琴哪是受她气的主儿。
在一次吵架时,她气愤地推了婆婆一把,这下可好,婆婆就躺下不起来了,接着两个大伯哥就涌上来打她,她的胳膊被打骨裂了。
王英琴从医院回来,二话没说,就将两个大伯哥告了,除了拿了些赔偿金外,其中一个还坐了几天的“洋房子”。这下王英琴算是和婆家人直接决裂了。镇上人觉得王英琴够狠,再咋说也是一家人。
这些年,王英琴彻底对陈建军失望了,她当初不顾一切嫁给他,就是希望和她过平凡的日子,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可她这些年得到的又是什么?那些按时按点打来的生活费?她不需要钱,她要的是一个男人的爱和陪伴。
陈建军在部队上很用功,得到很多奖章,转业时被安排到省城一家事业单位,如果这是个美好的结局,王英琴母女三人也被接到省城,一家团圆该多好!
五
但王英琴和陈建军的人生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在唯一的一个点相交过后,就会越走越远,永不相见。
他们最初因为强热的初恋走在一起,最终却因为不同的性格和理想分道扬镳。这是悲剧,但却很真实!
谁提出的离婚并不重要,这几年的分离,让他们之间已经很陌生,再加之一些无法解释的误会和怨怼,他们只能离婚。
这也是所有人料想到的结局,都说,陈建军在边防上的这几年,王英琴作风有很大的问题,而且和婆家的怨恨已经无法化解了,她不配被陈建军原谅。
可只有王英琴知道,这些年她内心所受的煎熬与伤害,已经不允许她原谅陈建军和陈家。
协议离婚未果,只有法庭上见。陈建军是被告,但最后败诉的是王英琴。
她想争取到两个女儿的抚养权,一笔需要陈建军一把付清的抚养费和那套当年分家时陈家分给他们的房子及所有土地。也就是说,她让陈建军净身出户还要承担抚养费。
可判决结果是这样的:两个女儿的抚养权均归陈建军,因为王英琴没有能力抚养两个孩子,而陈建军有稳定的收入,能给还提供更好的学习和生活条件,王英琴无需付抚养费。作为补偿,陈家那套房子和那些土地都归王英琴,陈建军说,不能让王英琴流离失所,况且他在省城有了工作,这些也用不着。这些看起来确实是最有利于他们所有人的判决。
王英琴大闹了法庭,她怒吼:“你们说的是人话吗?我没有能力抚养孩子,那这几年孩子又是怎么长大的,既然孩子以后不再是我的孩子,是你陈建军的,那把我付出的一切都还回……”
她冲过去开始撕扯孩子的衣服:“这些都是我买的,给我脱下来,脱下来……”
她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把孩子的衣服撕了个稀烂,两个小人儿几乎全裸在众人面前,两个女儿吓得哇哇大哭。
陈建军护住孩子,把自己的里外衣服都脱下来披在瑟瑟发抖的女儿身上,他指着这个泼妇大骂:“你个疯子、泼妇,有什么火你冲我来!”
王英琴应声提起一个凳子就朝陈建军的头砸去,鲜血从陈建军的额头咕嘟咕嘟往外冒,或许是因为陈对王英琴心存怜悯,或许是因为他是这场离婚官司的赢家,他看了王英琴一眼,一左一右抱起两个孩子,一路滴着鲜血,出了法庭的门。
这件事也是别人传说的,因为当时在场的人并不多,大家都赞美陈建军的涵养,说她对王英琴够意思了,把她养活了六七年,还给她给房子,现在被“开了瓢”还是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后来,陈建军就带着陈阿婆和两个女儿去了省城,三十年未曾相见,直到后来年过半百的王英琴得了癌,才再次见到陈建军和温婉美丽的润玉、润燕姐妹。
当初她义无反顾要嫁陈建军时,父亲抛的那句话还在耳边:“死生不复相见!”如今她离了婚,成了十里八乡人的笑话,有时午夜梦回她觉得这好像是报应,她当初年幼无知的行为让父母伤透了心,丢尽了脸,她现在内心的痛岂止是千刀万剐,她真的一无所有了。
六
但生活还要继续,她卖掉了陈家留给她的房子和地,在镇子上租了一间房开始做一些针头布匹的买卖。
可过了没多久,她的肚子眼看着就大了,人们的非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知道哪里偷人了,真是造孽!”
“知道是个野种也不打掉,生下怎么办?”
别人都说这孩子是野种,只有王英琴心里清楚,这孩子是谁的,但她不说,她没必要说,因为谁也不会懂她。
“这孩子就我王英琴的,长在我的肚子里,我就要把她生下。”她对自己说。
润玉和润燕被他爸爸带走的第九个月,王英琴又生下了一个女孩,取名念润,想必是取思念润玉和润燕之意吧。
可怜天下父母心,王英琴的父亲在她临产时又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骂了句:“这是我们上辈子造的孽,这老脸就不要了吧。”
骂归骂,他还是不顾儿媳的反对,和老婆子来照顾王英琴了。
这些年王英琴很少哭,可当老泪纵横的父母出现在她面前,她忍不住放声大哭,母亲说:“我苦命的娃,别哭了,月子里哭,对眼睛不好!”
念润一天天长大,父母的身体也越来越弱,生活十分艰难,迫于生计,她接受了别人给她介绍的“上门汉”,可自古上门汉能有几个踏实可靠的。他们来了走,走了又来,直到王英琴35岁那年,第三个上门汉强子卷走了她的一千元不翼而飞后,她终于下定决心:这辈子就一个人过,再不对男人和婚姻抱有一丝幻想了。
对于平常人,三十年弹指一挥,可对于王英琴,这三十年却极度漫长。
这些年,她独自养大了念润,为父母养了老,送了终。念润大学毕业后就到南方打拼,家里就只有王英琴一个人。
七
社会越来越好,惠民政策越来越多,水泉镇政府组织了对农村妇女进行免费两癌筛查的活动,结果就查出了王英琴的宫颈癌病变,所幸只是早期。
念润得知消息后立马辞了南方的工作回到老家,她决定先替妈妈治病,等妈妈病情稳定后,再在家乡创业。这样就可以永远陪着妈妈了。
知识尚浅的农村妇女对“癌”恐惧得不得了,她们觉得得了癌就是阎王爷要收你,王英琴也是这样,她拒绝去医院,她先替自己订好了棺材和寿衣,然后就开始一点一滴给念润交代后事。
念润说:“妈,现在医疗很发达,你这才是初期,咱们配合治疗,一定会好起来的,最起码多活二三十年没问题,我还等着你以后帮我带娃呢!现在社保政策也很好,农村大病报销比例高,也花不了多少钱的。我们明天就去省城,乖哦!老顽童!”
在念润和水泉镇工作人员的劝说下,王英琴才勉强答应了去省城治疗,但在临行前,她从箱子底下取出了一个大包袱,告诉念润,这个一定要带到省城。
从车站出来,高楼鳞次栉比,街道车水马龙,这是王英琴在电视里见过的景致。她梦里来了无数次省城,可梦中每次都是迷路,每次也是梦中惊心,一身冷汗。
如今,省城就真真实实在她眼前,她反而感觉有些眩晕,她说:“这就是省城?”
“是啊!大城市。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到处走走。”
“怎么不一样啊?”
“和哪里不一样?和水泉镇吗?当然不一样,咯咯咯……”念润笑着说。
念润不懂,妈妈说的是和她梦中的省城不一样。因为,她曾无数次在梦中来省城探望润玉和润燕,或许也是来找陈建军。
在上手术台的前两天,王英琴把那个包袱打开,一点点讲给念润,包袱里是很多件崭新的女童衣服,约莫是七八岁的尺寸,款式都是八十年代的,就如同念润小时候穿的那般。
“妈,这是?”
“这是我当年给你两个姐姐的衣服,可她们走得太急,我没有追上……”王英琴的眼眶湿润了。
“妈……你这是何苦,她们这么多年都没回来看过你。”念润的眼眶也红了。
“她们离开我的时候还小,一定是把我忘了,再说那次在法庭上我吓坏她们了,我留给她们的最后的面孔是多么丑陋啊!可是她们和你一样都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能忘了她们呢。以后有机会,如果你们能相见,把这个交给她们,再替我说声对不起!”
“我答应你,我一定把这些交给她们。”
“还有,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吗?”
“那时小时候,现在无所谓了,我有妈妈就已经很幸福了。”
“你们姐妹三个,是同父同母!”
“什么?我的爸爸是陈……建军?这怎么可能?”
“你就是,如果我离开后,你想认你的父亲,就去找他,他若抵赖,你就去做亲子鉴定,如果你不想认,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
“妈……”念润已经泣不成声了。
王英琴被推进手术的那一刻,念润的内心很复杂,妈妈这半辈子忍辱负重,即便如今手术成功,妈妈在人间的日子也越来越少,她要替妈妈完成她的心愿,她要把妈妈失去的一切争取回来。
王英琴不知自己在手术室里躺了多久,在监护室睡了多久,待她睁开眼睛,眼前除了念润,还站这两个年轻的女子,她们眉清目秀,身材高挑,三个人的眉眼有5分相似。
一束光从窗户透进来,王英琴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这一切怎么可能?可她还是拼尽全力喊出那久违的名字:“玉玉,燕燕。念儿,是你的姐姐们,抓住她们,抓住她们,别让她们走……”
“妈,姐姐们都回来了,回来了,她们来看你了。”
王英琴闭上眼,眼泪从紧闭的眼皮里涌出,一颗颗流到耳廓里。如果她此刻就这样死去,她也是满足的。
润玉和润燕被带到省城后,就没再见过妈妈,刚来省城时她们也想自己的妈妈,可奶奶给她们灌输了太多妈妈的不好,她们便慢慢忘记王英琴。可如今她们都已结婚生子,知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不易,知道了母子连心的血浓于水,知道妈妈独自养育她们五六年的艰辛。
所以当她们接到念润打来的电话,了解了妈妈的情况后,就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医院。
接下来的日子,王英琴就像掉在蜜糖罐子里,三个女儿围着她转,她就像个小孩子,被女儿们捧在手心,她总感觉自己是在做梦,所以过一阵就要狠狠掐一下自己。
润玉说:“妈,你别再掐自己了,你如果觉得不真实,你就摸摸我们姐妹的脸,有温暖就是真的。”
所以,王英琴过一会就要摸摸闺女们的脸蛋,那脸蛋一个比一个好看,比当年的自己还要美丽。你说陈建军那天杀的那来的那福气,积了这么三个“小情人”。
“妈,过几天我们把你的小外孙子带过来,那小脸捏起来才舒服呢。”
八
念润从姐姐那里了解了自己的父亲,现在还没有退休,但提前过上了老年生活,以遛鸟为乐。他这三十年也不容易,谈过好几个女朋友,但都没能结婚,原因就是他已经有两个女儿。所以他就和老母一起把两个女儿拉扯大。
当那个两鬓有点点白霜的老干部出现在王英琴病床前时,王英琴感到呼吸都是痛的,这个她在心里诅咒了三十年的男人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没有了年轻时的潇洒和傲气,有种暮年的沧桑。
当然王英琴自己也已然是一个满脸褶皱的大妈,而且大病在身,她简直形容枯槁。
“你……好些了吗?”陈建军不知第一句话该如何开头。
三十年了,王英琴再次听到他的声音,这个曾对她说过绵绵情话,也和她歇斯底里争吵过的声音,已全然不是从前,声如洪钟已不再,换而代之的是沙哑浑浊。
“你!出去……”王英琴低沉而坚定地说了一句。
念润追上走出病房的陈建军。
“陈老先生,请留步,你可曾知道你走后,妈妈还为你留下什么吗?我是一九八九年十月六日生人,您欠妈妈的还有机会还,我希望她剩下的人生是幸福的、满足的!”
念润将亲子鉴定报告递给陈建军,头也不回地进了病房。
三十年前,在上法庭前的前一个晚上,他们来了一场别样的告别,他们知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明天过后将成路人,那夜他们做了最后一次夫妻。
是命吧!总是要这样剪不断理还乱。
王英琴只想见自己的两个女儿,谁知道女儿们又把她在梦中活剥过千百次的负心人拉到了她面前。
润燕给王英琴买了一部智能手机,给她下载了微信,把陈建军也加上了。
“妈,如果我爸发微信给你,你就回复,不会打字你就发语音。”
“你把他给我删了。”
“我不,要删你自己删。”润燕吐吐舌头。
“死丫头,你知道我不会删,故意气我。”
“妈,这可是你说的,你不会删我爸。”
“死丫头,你们存心气我……”
哈哈哈,嘻嘻嘻,病房里荡起一阵又一阵的笑声,病友们都羡慕王英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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