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吃到猕猴桃,是在二十年前寒冬腊月的一个晚上。那一天爸爸较往常回来得略晚了一些,天早都黑了,扑簌簌落了一层雪。爸爸一般都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家,那个时候没有路灯,二十里路的行程对于骑自行车的爸爸而言,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快过年了,爸爸去砖厂老板家结算一年的工钱。那一天砖厂老板家很热闹,乡长、村长和队长,还有很多我爸不认识的人都在。大家都在等砖厂老板的二爸回来,据说他在隔壁县当县长。县长是下午四五点多坐着红旗车到的,五十岁左右,穿着黑色的皮鞋,黑色西装裤子,褐色羊毛呢子外套,头发朝背后梳过去,露出方方正正的额头,红面皮子脸。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砖厂老板家,砖厂老板也没时间搭理我爸,爸爸只好等到了傍晚。
傍晚时分,外边开始下雪了,砖厂老板家里边火炉子烧得正旺,炉脖子红彤彤的,人声鼎沸,一派热闹。主人家摆了两桌酒席,县长坐在上位,乡长、土地所所长、派出所所长、村长、砖厂老板等人依次坐定,爸爸也搭不上场面话,坐在末席。妇女、娃娃们坐在另一张桌子上。
爸爸告诉我,那天的酒席很丰盛。拍黄瓜、拌苦菜、醋泡萝卜丝、干炸花生米作为开胃小菜先上,众人就着凉菜开始喝酒,酒是县长带来的——茅台,爸爸以前也只是耳闻,从来没有见过茅台长什么样。他就端着酒杯等大家一起举杯的时候抿一口,我问爸爸茅台好喝吗?爸爸说他也没尝出个所以然来,只不过那些凉菜爸爸一筷子都没动,平日里我们家就吃这些菜,有时候熬一大锅酸菜土豆,一吃就是好多天。
接下来上的是荤菜,红烧肘子、手撕鸡、梅菜扣肉、干漤排骨、清炖羊肉……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县长夹了几口尝了尝便不再动,单往凉菜碟子里伸筷子。爸爸说县长也不见得任何时候都聪明,放着这么好的肉不吃,尽吃那些凉菜,这一点就比不上他。爸爸说他用筷子把猪肘子的表皮戳破,将里边最香的精肉夹到了碗里;爸爸告诉我,羊肉要捡肥一点的吃,蘸着蒜,咬到嘴里绵软可口。他把萝卜、芹菜都用勺瓢过,舀了满满一碗羊肉。我忙着急地问到,干漤排骨放的酱足不足?酸菜多不多?爸爸对我说,酱很足,排骨漤成了深红色,光看一眼就馋得受不了了。酸菜放得少,排骨的分量足。我随着爸爸的叙述咽了几口口水,心里抱怨着爸爸要是带我去该多好,我家已经二十多天没有舍得割一刀肉解馋了,县长、乡长吃什么、喝什么我不关心,我肯定跟爸爸一样,眼巴巴盯着那些荤菜,才不会傻乎乎地把筷子往凉菜盘子里伸。
爸爸的肚子实在装不下了,才停下了筷子,趁砖厂老板出去撒尿的功夫跟了出去,砖厂老板说今年厂里赊出去的帐都没要回来,实在是没法给爸爸结算工钱。这个理由去年他就用过了,可是爸爸也没办法拆穿,毕竟方圆几十里,只有他们家的砖厂雇开推土机的师傅,爸爸小心翼翼地要求到,能不能把去年剩下的工钱结给他?砖厂老板打了一个嗝儿,解开棉袄的口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数了六张“老人头”、六张“大团结”。爸爸把钱数了两遍,确认好之后解开棉袄,把里衬的拉链拉开,将工钱装在兜里,又仔细地把拉链拉好,检查了两遍,确保拉链已经拉上,这才扣起棉袄,跟着砖厂老板回到屋里。
此时,大家已经酒足饭饱,砖厂老板的老婆提出一篮子猕猴桃,给大家一人发了一个,将剩下的摆好盘,放在县长的位置前边。县长问到,“是户县产的?”砖厂老婆连忙应承说是。县长捏了一下猕猴桃,说这个东西不经冻,冻了以后就没法吃了。砖厂老婆讪讪说到,我们也不太懂怎么保存它,还以为跟土豆一样,怎么放置都行,就放在土豆窖里了。众人应和着笑话她。
爸爸听进去了县长的话,把猕猴桃揣在棉袄里边,隔着他的毛衣。然后,找了个机会离开了。
外边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雪,我跟妈妈左等爸爸不到、右等爸爸不到,煤油灯呛了一鼻子灰,我的鼻子痒痒的,直想打喷嚏。妈妈把灯芯挑了几回,拉下了铺盖,叫我上炕睡觉。这个时候,我听到了院子里自行车的响动,紧接着,爸爸就推开了门。妈妈一边拿起炕上的扫帚给爸爸掸雪,一边责骂他怎么这么晚才回家!爸爸等她掸完身上的雪,赶忙走在炉子旁边,用烧火棍通了通炉子,又掀开炉盖,加了两块碳。爸爸站在炉子旁边,不一会儿,布鞋上的冰都化开了,他挪了个位置,地面上印下了两只脚的轮廓。
暖帽上边的冰也开始融化了,爸爸摘下暖帽,拿到手里往干烤。这个时候他才开口,给我们两个讲述今天的事情。爸爸讲到桌上的菜时,我把口水吞了又吞,肚子也跟着嘴巴开始抗议,咕咕直叫。妈妈一边骂我是只馋猫,一边去火房把中午剩下的玉米面烙饼拿出来,在炉子上支起瓢,倒了点水,开始给我热烙饼。
妈妈一边热烙饼,一边抱怨着砖厂老板老爱拖欠工资,接着开始盘算爸爸要回来的六个月的工钱该怎么花,“玲娃子上初中,学费、生活费得先扣下来。军娃子在家里吃饭,花不了多少钱。今年种的葵花卖了三百多块钱,平时赶集卖菜的钱,我攒下来的也有一百多”,没等妈妈说完,我就打断了她,“妈妈你不识字,又不会算账,你还不感谢我的功劳?平时集上都是我在帮你算账,你怎么着都得给我奖励奖励!”妈妈笑了笑,应承了过年时候会给我买一把玩具枪。
“大(爸)的腿一直疼,老吃止疼药也不管用。过完年,你跟老二、老三他们两个带着大去县里检查一下,这一笔钱也得扣下来。”
“快过年了,得到集上给两个娃娃买一套过年衣服。鞭炮、糖果少买一点,意思意思就行了。”
听到了这儿,我知道今年过年又没法痛快地放几挂鞭炮了,好在能穿到新衣服,平时我的衣服都是我姐姐的衣服改剪的,穿到班上,老被同学笑。
妈妈继续跟爸爸絮叨着,爸爸一言不发,搬了个凳子坐在炉子旁边。
不一会儿,玉米面烙饼热好了。我一边吃,一边问爸爸,烙饼里边夹羊肉好吃,还是猪肉好吃?
爸爸笑了笑,刚想回答,猛地想起什么,赶忙站起身子,拉开棉袄,从怀里掏出了一颗跟土豆差不多大小,颜色比土豆青一些的,长着细绒绒一层毛的东西。爸爸对我跟妈妈说,这叫猕猴桃。我拿手指戳了一下,温温的,不扎手。
“县长说猕猴桃不经冻,我一路上揣在怀里带回来的。”爸爸说到。
我们一家人盯着眼前这个玩意儿看了又看,大眼瞪小眼的都不知道怎么吃它。妈妈从火房拿过来切菜的刀,从中间剖开,猕猴桃里边也是绿色的,长着很多黑色的籽儿。
“三个人,两块猕猴桃,该怎么分呢?”我心里想着。
爸爸说他在砖厂老板家早就吃过了,好吃得很。一边说,一边拿起猕猴桃,塞给了我跟妈妈。我和妈妈用手把皮剥掉,尝了一口,酸酸涩涩的,而且有一丁点苦味。我心想,猕猴桃应该就是这个味儿,也就把它全都吃光了。
妈妈吃了一口,递给了爸爸,爸爸连忙说他已经吃过了。妈妈说她一点都不饿,吃不进去,爸爸这才接过来,也吃了一小口。
我们一家人都说猕猴桃真好吃。
吃完了猕猴桃,我爬上炕,脱掉衣服钻进被窝里边。
爸爸坐到炉子旁边,继续听妈妈絮叨这一千多块钱该怎么花。
渐渐地,爸爸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小,风刮起雪块敲在玻璃上,噼噼啪啪,炉子上的水壶响得正欢,我静静地睡着了,舔了舔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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